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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尺竿
说好了在家里待两周再走的,杜栖待了五天,甚至还提前两天和妈妈说了自己要走的事。
听到杜栖说话,妈妈并没有立刻回答,甚至也没有看她,杜栖坚信她听到了,因为她目光往外扫了一下,虽然没有聚焦。
杜栖站在旁边等了五分钟。
“去哪儿?回学校?”妈妈终于问了她一句,手里还在回着客户的消息。
“对,”杜栖说她找了一个咖啡店的兼职工作,她想在开学的空闲时间,赚一些钱。
她也不是迫切需要钱,只要能不饿得发慌,能有块儿八毛的去食堂买个红糖馒头塞塞肚子,吃上面她不讲究,穿上面更是如此。
单纯就是想找个契机出走,而“出去挣钱”就是对妈妈最好的措辞,杜栖知道,她一定会答应。
“那你去好了,出去多见见人,多锻炼锻炼,长长能耐。”妈妈几乎脱口而出地道。
对味了。
……“多锻炼锻炼”。
这句经久不衰的言语,已经无数次从她的嘴里跑火车一样驶出。
这句话,适用于任何一切的有关杜栖的事迹,她的踌躇,她的挣扎,她的苦难,她的消极,她的反叛,她的一切的一切,都能够被这句话,也必须被这句话接住。
从她最想得到安慰的女人嘴里。
——“我为什么将来要养弟弟妹妹?我又不是他们的妈妈,我又不是他们的长辈,我们明明是平辈的,这关我什么事?”
——“你怎么这么自私啊杜栖?妈妈在最能干的年龄养大了你,把你养的这么有出息,有本领,你不能为妈妈做些什么吗?你就没有觉得,自己是占用了弟弟妹妹的资源,才发展的这么好吗?等你有本事了,反哺一下弟弟妹妹怎么了?‘长姐如母’没听说过吗?你在学校里都学什么了?你就没有感恩之心吗?”
——“我感恩啊,我怎么不感恩了?我感恩你为家庭的付出,我愿意,无比原意地在你老了走不动路的时候,赡养你,但是这不意味着我就要赡养他们啊?你生我出来,难道就是为了我去赡养他们吗?你生他们为什么?你生我又为什么?”
——“我当然也希望你有自己的事业啊,怎么就是让你去养他们了,哎,我不是想着到时候我老了,没本事赚钱了,你能帮衬帮衬我吗?再说了,给你生个弟弟妹妹多好啊,你看你还有个弟弟,匡昱连个妹妹都没有,家里和她说话的都没有,以后出个事,都没人她撑腰,她苦日子在后头呢。”
——“……”
——“呵,就像我爸,他也是弟弟,也没见他给几个姐姐造多少福,都是姑姑们帮他。”
——“……”
——“那就是你思想有问题了,你怎么能这么想,你怎么不想人岳云鹏出名了,给五个姐姐各买了一套房子呢?你真跟你爸一样,想事情就爱钻牛角尖,老拿个案说问题。有个弟弟妹妹照应多好,世界上多两个亲人,多好。”
——“你怎么保证他们长大了就一定是好人,不是累赘?你怎么就能保证他们就一定能成才?”
——“栖栖,你真的思想有问题,你怎么能还没付出就想回报呢?这怎么行呢?你还什么都没干呢,你想着他们怎么回报你。”
——“我什么都没干吗?我想要他们回报我什么了?我对他们够好了。”
——“……”
——“我好累啊,我好想摆烂,为什么匡昱就可以摆烂?为什么她不用努力就可以衣食无忧,有车有房,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不用去想,每天只需要考虑怎么让自己舒服,怎么快乐?”
付出啊。付出啊。付出啊。
锻炼啊。锻炼啊。锻炼啊。
每当杜栖想要反抗家里些什么,妈妈的话就会在耳边久久地环绕。
——你还没付出,就想回报啊?
有段时间,妈妈更是极端到了顶点,她考研笔试完,赋闲在家才一周,妈妈就开始催她出门了。
不是说,碰到了一个送外卖的小哥,问他多大,竟然比杜栖小一岁,这么年轻就这么懂事,都知道挣钱了。
——杜栖,你也去送外卖吧,出去锻炼锻炼。
就是说,有个朋友的售楼处需要接线员,一小时二十,一天十个小时,接线员好啊,锻炼人的口才,杜栖,你去吧,你看看你,说话都说不好,很亲妈说话都容易急,一急嗓子就破音,以后进入社会怎么办?沟通才是社会生活最重要的啊!
——杜栖,你去当接线员吧,反正在家里没事,白天当接线员,晚上出去跑外卖,放假了和我去民宿收拾卫生。多锻炼锻炼自己,挣多挣少不重要,重要的就是多锻炼。妈妈告诉你,社会大学才是真正的大学。
刚考完试,杜栖魂儿还没回体,就被妈妈一顿安排。就因为这件事,烦得好几天没和她说话,也不想和她吵。就是冷战。
人到了二十来岁,就是一边痛苦,又一边中立,懂妈妈叨逼叨一大坨到底是什么意思,也懂自己为什么不想去,她想要平静。
她迫切地想要一段不被人赶着走的平静的时间,好好想想脚下路,仅此而已。
况且,她也没有那么颓废吧,她很努力了,她最后也考上了,还是向上跨了好几个级别。
她只想要中间歇一歇。
杜栖有时候甚至开始恨她了。
杜栖懂她为什么老是赶自己干这儿干那儿,就不想看着杜栖闲下来,因为她停不下来,也不敢停下来,她还有两个孩子要养,还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做。
但是这个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非要生三个,又不是我非要生儿子?我为什么要替她负责?
这些话是和她说不得的,真说了又要陷入“你不付出,就想要回报”的无限循环之中了。
杜栖还是理解她了,这句话之所以会诞生,本意并不是为了膈应杜栖,而是一圈黏在妈妈头后的光辉背光,透露着无我的“慈悲”和“大爱”。
一种宗教一样的诡异加持。
信这玩意儿的人,都没救了,没有例外,自古以来都是如此,之所以拿来膈应杜栖,目的也很明确了。
拉人入伙。
就是这样。
加入她。
只有信徒扩大了,她才有话事权,她成了大长老,杜栖就成了第一个苦力,年轻的,还抗造。
杜栖逐渐想明白了,心疼她没有错,因为人有心,反着她来也没有错,还是人有心。
知道自己的心归根结底是为谁跳的,才是最重要的,不为自己,那就是缺心眼儿,补补吧。
什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我能上这个“百尺竿”,归根到底不还是我自己牛,我自己争气吗?
我就是最厉害,我就是最牛的,我谦逊又勤奋,我努力又不张扬,我一步一个脚印,我凭什么顺着你的要求,去“更进一步”?
比较吊诡的是,一直不鸟她死活的爸爸,在听说妈妈想要她去跑外卖,去打客服时,直接言辞反对了妈妈的看法,大意是觉得杜栖是要去干大事的人,怎么能听这种蠢女人的意见?清高自大又坐享其成的人竟然还有这等高见,也是很魔幻主义了。
妈妈当天晚上就把她要走的消息泄露给了大姑姑,大姑姑第二天就请了杜栖家里人吃饭。
大姑夫不在,匡昱来了。
杜栖和她只是打了个招呼,没多说什么,上菜了就默默地扒饭,匡昱也在吃,虽然一直在扒拉手机。
她俩本来就不怎么情深意切。
大概亲戚就是这样。
“匡昱,公务繁忙啊。”大姑姑阴阳怪气了她一句,意思是她舅舅舅妈在这儿,她都不伺候倒茶,不想个样子。
妈妈赶紧说,不用不用啊匡昱,这是得杜栖来干才对,说着瞪了杜栖一眼,杜栖脸上笑笑,心里十万个不舒服,但是还是起来倒了一圈茶。
大姑姑看着她给自己倒茶,杜栖倒完,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表情变得很诡异。
大姑姑:“栖栖啊,你看你都快毕业了,放假了也不在家里多待待,多陪陪爸爸妈妈,弟弟妹妹,天天想着往外面跑。等你以后结婚生孩子了,都没机会回来。”
杜栖:“……”
妈妈:“哎,现在这小孩,都不想家的,要不人家说,天底下没有不疼孩子的娘,但是有的是不能娘的孩子。”
杜栖:“……”
杜栖笑了笑,又坐回去扒饭了,她还以为这种饭桌上固定触发的小剧情结束了呢。
谁知。
大姑姑:“哎,我还想问来着,栖栖,你在外面,就在你上学那个地方,是不是傍上什么大款了啊?”
杜栖:“啊?”
大姑姑只要开口说话了,就没想让别人接话,一大段接着一大段,杜栖只能做出震惊和疑惑的表情。
大姑姑做出玩味的笑容,道:“要不怎么能连家都不想了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妈妈也笑起来,仿佛杜栖就是一个笑料:“那谁知道呢大姑姐,现在小孩都嘴严,什么也不爱说。”
爸爸也是玩味地笑,他什么话题都不参与,但是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留在自己肚子里,偷偷摸摸地琢磨,偷偷摸摸地添油加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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