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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戈如林
“既然整件事已经弄明白了,那咱们的动作就一定要快。”
刘兆德一脸的肃穆,当日第一次府衙议事,李见慈咄咄逼人,直言先前几次剿寇的塘报有误,可见是有备而来,他垂眸思量,“若放任那个人在府衙,会不会生出事端……”
常伯安摇了摇头,“李恕这个人,把自己看得过高了。”
他语气柔和,侧耳听着四面的山风,神色安泰起来,“郑仕载在任三载,先后用兵三度——白鹭洲墨潭之役、横龙严田之围、牛吼江南岸之战,哪次不是千骑卷平冈?可结果如何?”
巡抚如此,换作一个小小知县岂能成事?
“到底是功名心切。”
刘兆德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当年宁王之乱,时任吉安知府的伍文定,参与平叛,转眼便擢升江西按察使,这当中,少走了旁人十数年的弯路。”
“李见慈在军功上下注,必是想快速升迁,照先前省里的说法,此次剿寇叙功者,今年便有望调离江西,直入京师了。”
“功名之士,多非纯正之徒。”
常知县倏然将双手探向炭盆,黯淡的火光照出半边脸,“现在兵备道、臬司都安静下来了,宪台不至,没有兵马,剿寇万难施行,李恕以为仰仗郑仕载就能政通人和,殊不知走的是一步死棋。”
此话一出,夜风徘徊而过,吹散了常伯安的声音,只余下禅房外、林海翻腾。
·
大风起云海,松涛共鸣。
常、刘二人说话的间歇,吉安卫八十多号人,连同庐陵当地的一百号乡兵,已经驻扎在了自吉水至庐陵的河岸高地上。
大帐两侧照明之火,随着风向剧烈摆动。
李见慈走至帐外,仰望头顶星辰。
“禀大人,沿江征集的民船,已悉数带到江边。”
薛参将拱手一礼,走到她身侧,目光迟疑地打量着这位代府知县。
年轻、相当的年轻,大约只有二十出头。
但年轻在这个时候,绝不是什么好事。看宪牌是“四县代府”,她却是一个人来,即便其余三位知县抽不开身,也不该这般自行其是。
大明以文制武,薛参将虽对其疑虑重重,却也不敢直截了当地说出口,只能旁敲侧击:“卑职斗胆,敢问大人调集卫所、乡勇,是要在何处、何时用兵,卑职也好即刻安排。”
李见慈深望了他一眼,这位参将并不认得她,可她却认得他,“薛忠敏,牛吼江南岸那一战,西进水路的兵,是你带的吧。”
薛参将一怔,不想这位知县是有备而来,拱手道:“是。”
李见慈仰面望着天际,“当时,你负责征调渔船数十艘,带兵自上流而下,封锁洲头洲尾,防范贼寇乘船逃窜。这次要你做的事,也同上回不差。”
薛参将目光一凛,牛吼江南岸一战,实施的策略是围捕,听李见慈话里话外,似乎也是这个意思,“不知大人这次,打算分兵几路,于何处围歼?”
李见慈不答反问:“人都到齐了么?”
“庐陵府城周围的只到了一半,其余未必能在天明前召集。”
“有这些人足够了。”李见慈语气沉稳。
薛参将却听得心头一跳,“大人,以往郑巡抚带兵,都是不下千人,更何况还是围捕这样的战役,如今我们就这些人,哪里能够?”
“郑巡抚是有千余人马,可是牛吼江南岸那一战的战果,参将心里难道没数?”李见慈颇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
薛参将微微一愣,当日牛吼江南岸一战,文书所述与实战的战况相去甚远,这位李知县从何得知?
李见慈却不打算解释,她现在打的还是前任郑巡抚的旗号,不能明面上拆台,“既然人已经到齐了,那便议事吧。”
赣江水静静地流淌过。
中军大帐里点了灯,从外望去,里面的几十道人影都投在牛皮帐上。
“诸位皆知,吉安河寇肆虐,已有多年,今时一战,务求出其不意、一击即溃。”
李见慈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赣水舆图前,环视帐内黑压压的一片人,有披甲执锐的十余位哨官、把总,也有几十位从村镇赶来乡勇。
“本月,白水渡、双溪口,”李知县转身,手在图上几个河口重重点过,“商船、粮运辅船昼间被劫,贼人匿于岔口水汊,我军巡船追至,已不见踪影,只捞得几件被弃的破衣。没过多久,又是双溪口下游十里,夜袭沿河张家圩。”
李见慈的目光扫向众将:“张家圩临河有土堡,然贼寇弃堡不攻,专寻散落村户。张老四家,仅有的三头耕牛被抢走两头,积攒过冬的几石稻米被洗劫一空,贼人还将来不及带走的鸡鸭悉数宰杀,弃于院中,令我沿岸百姓惊惧。”
“大人,这些我们多多少少都听过,您就直说吧,要怎么打。”
一位乡勇站了出来,目光如炬,他们本就是吉安当地人,这次受召,就是为了除掉这个家门口的祸害。
李见慈准备了那么长一番话,无非是想鼓动群情激奋,可眼下看来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好。”她转过身,直望向赣江水系,套话可以不讲,但对于河寇的行藏,这里所有人都必须知道:“河寇过往劫掠,皆在我吉安府及赣南一带,但他们销赃的地方,却是在赣江上游,尤其是吴城镇、樟树镇这些水路要冲,所以这群人并非只是盗寇,应该说是——半商、半盗。”
“抢掠所得,借商贩之名,将赃物混入市集,变现易货。”
薛参将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寇盗横贯赣江上下,神出鬼没,李知县既知这些人行踪诡秘,如今却定下围捕的策略,难道让他们一百多号人去抓十几个河寇,这样的仗,即便赢了,又有什么意义?
“既然他们是在整段江上流窜,大伙又该如何下手?”乡勇看向李见慈,语气急切,“还是等他们在双溪口一带现身……”可这样,又不知要等上几日,粮食也未必足备。
李见慈摇了摇头,“据我所知,这伙寇盗在聚敛了一年的财货之后,会兵分两路销赃,其中一路从梅林渡出发,走惶恐滩,这是要赶在赣江秋汛前,将东西运出去,可秋汛已经没剩几天了,他们会加紧动作,所以、如果我们运气好,今夜就能等到他们。”
此言一出,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乡勇一时愣住,这位大人真是雷霆手段,先前那巡抚用兵,部署“会剿”,都要几度议事,一次部署就是半月有余,可这一位知县,却是当夜召人、当夜发兵!
一道道兴奋的目光在帐中交织,帐中炭火燃得愈旺,猩红的火舌舔着焦黑木炭,映得周围将士们的甲胄泛起一道道流动的赤金。
李见慈微微侧身,火光将她半张脸照得清晰,另半张则隐在暗影里,“当前,我们有大沙船十七艘。其中,四百料三艘,三百料六艘,二百料六艘,另有些小舢板,约二十只。”
薛参将忙拱手道:“大人,这些沙船都是货船,平底宽舱,笨重迟缓……”
“加固船板来不及了,好在大伙都会水,要不然……” 那乡勇截过话头,还未说完,大帐中的众人已经吵嚷起来。
铺天盖地的喧哗,像是压抑已久后的迸发,听得人心浮气躁,但这喧嚣之下,其实是深重的焦虑。
李见慈没有阻拦,在沉默半晌后,才略一抬手,四下的人渐渐噤了声。
牛皮帐这时被大风掀起,短暂的月光涌入,割开了这片凝滞的光影。
四面重归寂静,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舆图前那张沉毅的脸上。
李见慈打眼扫过众人,缓缓道:“我来的路上,已经想过了,货船能用。”
“货船船楼高,视野宽阔,弓弩可以施展,还能架设火器。”
薛参将微微蹙眉,“可船楼高,船只笨重,速度慢,怎么追得上河盗那些快船?”
“我们不是要去江心跟他们比谁跑得快,那是自取灭亡。”
李见慈眼神沉着,转向沙盘河道上的水文,“人不够,船不便,那就依仗天堑设伏。”
设伏?
众人面面相觑,只看向她。
薛参将神情更为严肃起来:“从庐陵到吉水,一共是二十多里的河道,李大人要设伏,是打算在何处设伏?”
李见慈看向沙盘,手点在了下游,缓缓上移,“庐陵段,江面相对开阔,水流平缓,利于船只集结,但不便伏击。而庐陵以北十五里左右,就是整个庐陵-吉水航道的咽喉——峡江。”
薛参将目光一凝,顺着她的手看过去。
李见慈目光一定,将一面旗推上低洼处,“这段峡江,数金滩段最为险要。江水过此处快速收缩,整段江面极窄,仅有百步,上回我去的时候,寻了两位老丈一量,是八十步左右。”
“而且,两岸就是山崖,属天玉山余脉,乱石嶙峋,林木茂密,一半的火器能架在这里。”
薛参将不由点头,看向李见慈的目光多了几分敬重,“那您的意思是?”
“铁壁合围。”
李见慈侧头看向他,目光灼灼,“金滩段弯曲狭窄,船只通行要格外小心,贼寇的行船航速必然降低,即便是快船,也难以灵活转向。”
说着,她取数面小旗,点插于沙盘几处,“我们要做的,是将周围这几股泸水、乌江支流截住,封锁江面,配合两岸伏兵和水上战船,在河盗进入险滩时,一击制敌。”
话音落下,众人看向李见慈的目光已全然不同。
如果说先前还对此人心存疑虑,那听了如此详尽的部署之后,便知她是筹划多时。
薛参将也不由颔首,“大人刚到吉安不久,就已熟知此间地理民情,真让人汗颜。”
“你过谦了,我不是刚到,”
李见慈垂眸看着沙盘,眸色倏尔一沉,“我来多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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