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子夜

　　踏过分界线向前走，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风景，祈梵渐渐落后于池黎。

　　在漫天黄沙中，看着前方渐行渐远的身影，青年感到窒息，指骨攥得青白，记忆与理智一同模糊不清。

　　“池黎，我是谁？”

　　“你…是，……纪…时……”

　　风声呼啸而过，裹挟着尾音含糊不清。

　　他伸手想要触摸池黎的背影，徒劳地握住满手虚无的空气，视线空濛濛得染上雾气，逐渐模糊了眼前的背影。

　　“池黎，……别走。”

　　他在眩晕中失去最后的意识。

　　——

　　祈梵再一次醒来，望着脚下从未变化的分界线，他罕见的心烦意乱起来，碎发汗湿粘沾在侧脸上，一双金瞳肉眼可见的烦躁起来。

　　这已经是他第二十八次看见这条分界线了，身边的池黎重复之前二十七次说的话，“既然已经幻境里出来，就往前走吧。”

　　天边的太阳没有改变一丝方位，而他的身体却因为虚弱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这让皇太子彻底失去了耐心。

　　手指凶狠地扼住“池黎”脆弱的脖颈，一点点收紧力道，虎口透过薄薄的温热皮肤感受到了脉搏跳动。

　　“你到底是谁？”

　　咽喉中强烈的窒息感让“池黎”想要逃离，挣扎着想要掰开祈梵的钳制却发现无济于事。

　　平直的唇线一点点上扬，仿佛小丑咧到耳跟的恐怖笑容，唇角的笑几乎癫狂狰狞。

　　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一句话。

　　“你……应该问问你……你是谁？”

　　祈梵蹙眉望向“池黎”，从掐着“池黎”脖颈手指扫至包裹在漆黑制服的手臂。

　　等等，漆黑制服，他来得时候穿的是深黑色的拘束衣，这种衣服可以最大程度抑制Alpha的易感期，只是会对腺体有些不良影响。

　　现在拘束衣变成了黑色制服，他摊开掌心，食指与中指在摩挲间感受到了粗糙的触感，厚厚的茧子长在食指两侧，冷白的皮肤似乎也变得偏棕一些，祈梵瞳孔骤缩，另一只手试探性去摸颈后的腺体。

　　什么都没有。

　　原本生长腺体的地方只能摸到一片平滑的皮肤。

　　他变成了一个人类。

　　帝国皇太子变成了一个人类，在如今帝国与人类水火不容的时候。

　　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了。

　　祈梵的脑子混乱起来，一双澈冽的金瞳浮起星星点点的茫然，透过“池黎”眼中倒映出模糊的影像，他看见了一张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孔，却是黑瞳肆意。

　　眼前的“池黎”说:“……你是……纪时渊。’’

　　皇储的面皮轻微抽搐，这个名字与第二次幻境中池黎的回答逐渐的重合。

　　眼前的事物一切如常，他却逐渐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脑子里像是打翻的奶油胚子，糊成一片，唯一能听清的就是面前女人的话。

　　手上松了力道，眼前的女人看着他，红唇一张一合，舌尖绕出缠绵的魅惑。

　　“你是纪时渊，是人类的中流砥柱，是末世的希望，是我并肩作战的战友。”

　　“——是我的爱人。”

　　女人的笑意放肆猖獗，轻声诱哄。

　　祈梵的瞳孔已然失了焦距，只是无神的重复。

　　“我…是纪时渊……是你的爱人。”

　　女人满意的地笑了，转眼间眉眼又疯狂抽搐起来。

　　“你是我的爱人，为什么还要背叛我，为什么？”

　　青年现在仅存的思绪只能无力地辩解着，“我没有，我…我没有……”

　　“你做错了事，就要接受惩罚……”

　　纤细的手指牵祈梵垂在身侧的大手，温柔又残忍地带着他扣住自己的脖颈，“像刚刚对我那样，用力的掐紧脖子，用力……再用力，这是对你的惩罚。”

　　面目清俊的青年如提线木偶一般双目涣散，手骨僵硬地用力，窒息感让他脑子一片空白，面色渐渐附上绛紫色。

　　女人满意地笑了。

　　只是瞬间，她的笑意就定格在脸上，一双凤眸盛满了错愕和不可思议。

　　锋利的刀刃破开咽喉，鲜血喷薄而出，死神的镰刀瞬息之间收割了她的性命。

　　青年冷漠地看着女人身躯轰然倒下，眼中没有半分恍惚，灵台一片清明。

　　等祈梵再一次睁开眼，迎面而来的掌风让他本能地扼住了眼前人的手腕。

　　祈梵：“……？”

　　池黎面不改色地抽回手，揉了揉发红的手腕。

　　“看你一直没醒，想叫你。”

　　祈梵:“……”

　　用巴掌叫，这方法太独特了。

　　他受不起。

　　不过好在这一次是真的从幻境中出来了。

　　后方，顾及屿猛地后退一步，猝然喷出一大口血，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被江淮一把拽住才没有跌倒。

　　“没事吧？”

　　顾及屿抹去满嘴的血，摇摇头：“没事。他破开了，但是这么长时间应该也够了。”

　　简菁默不作声，望着虫族领地的方向沉思。

　　距离太远，顾及屿只能施展大范围的幻境。不用想，指挥官也被拉入幻境了，虽然指挥官的异能免疫一切幻境，但或多或少会受到影响。

　　浅灰色的眼睛垂下去，掩去了淡淡的担忧。

　　——

　　在漫天黄沙中，池黎看到了一具具或腐烂或新鲜的尸体，枯褐色的骨骼被流沙半掩，黑洞洞的眼眶裸露在外，骨骼上还残留着锋利的齿痕。

　　还未腐烂完全尸体都是开膛破肚的模样，像一摊腐朽的烂肉，身下还残留着墨绿色干涸的黏液和零散的虫卵。

　　祈梵嗓音暗哑地解释道。

　　“五年前，席齐歌带领舰队在高空对虫子进行了猛烈轰炸，虫巢大范围坍塌，虫母受伤，这是帝国第一次越过干扰区，打击到虫母，所有人都很高兴。”

　　举国欢腾，没有人预料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没有人知道原来虫子可以在人的血肉上孵卵，在席齐歌离开后不久，虫巢开始疯狂暴动，它们倾巢而出，袭击了沉浸在喜悦中的驻守军。”

　　皇储短暂沉默一会儿，才继续开口。

　　“驻守军中有叛徒，最后……几乎全军覆灭。”

　　“虫子在他们身上孵卵，用他们的尸身繁衍。”

　　何止是尸山血海，简直是人间地狱。

　　虫子把驻守军活生生得开膛破肚，最大限度摊开他们每一寸血肉，在他们的尸体上尽情狂欢。

　　墨绿色的黏液包裹着白花花的虫卵在血肉的温床上孵化，幼虫啃噬驻守军的血肉飞速成长，而此时，他们的意识依旧清醒。

　　“在后来的交战中，虫子会有意识的把驻守军的尸体拖入雨林用于孵卵。”

　　池黎没有说话，作为末世的指挥官，她比祈梵更清楚战争的残酷。

　　你终其一生想要抵御和毁灭的恶种，最后在你的尸身上绵延不绝。

　　【我的血肉尚且温热，我的宿敌却已在此生根发芽；我的骨骼尚且坚硬，却已无力紧握武器。

　　我的意识依旧清醒，可我已经无法抵御外敌。

　　我亲爱的母国啊，向我开炮吧，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最崇高的信仰。】

　　荒诞、悲哀又现实。

　　温热的手指拉住了池黎。

　　“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你找不到‘魇’的，只会把自己的命搭上。”

　　池黎眯起眼看他，出人意料道，“江淮，打晕他。”

　　皇储猛然回身，却发现背后空无一人。

　　被骗了。

　　但是，晚了。

　　后颈传来一阵剧痛。

　　祈梵昏迷前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

　　这个女人的话果然一句也不能信。

　　池黎打晕了人，面无表情的思考着。

　　如果把他扔在这里，他死了的可能性有多大。

　　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池黎最后还是把人拖到一处洞穴里，在外面画了个火圈。

　　池黎堪称粗鲁地把肩上的人扔进洞穴深处，顺带拍拍手上的灰。

　　缓慢又无声地叹了口气，久违的感觉仿佛破土而出的尖锐荆棘，疯狂地缠绕在每一寸皮肉。

　　鲜血淋漓地唤起那些记忆深处的画面。

　　祈梵的脸和那个人很像，池黎想。

　　一个小时前。

　　池黎站在原地，周围早已不是黄沙漫漫的模样，于此相应的，是一片模糊不清的远景。

　　远处，一对陌生年轻夫妻和一个与祈梵长相七八分相似的青年并肩而立。

　　他们喊着她的名字。

　　一声声唤着，黎儿，阿黎。

　　那对年轻夫妻长的真看好啊！

　　丈夫眉眼凛冽，薄唇却蕴着笑意，昳丽冷淡的线条望向她时温润如玉，泛起薄雾一样的温和。

　　妻子的样貌稠丽冷艳，整个人高贵典雅，但笑容明媚，温柔张扬。

　　他们说，自己是池黎的父母。

　　青年说，自己是池黎的爱人。

　　池黎知道，他们说的没错。

　　可她也知道，她的父母、爱人死于千年以前。

　　千年前的太阳与月亮和千年后没什么区别，微风与细雨也一成不变，启明星依旧闪耀，银河还是广阔无垠。

　　可她早已忘记了与他们有关的一切。名字、模样、有关的一切，统统遗忘。

　　这是一个怎样的过程呢？

　　最开始是回忆的模糊，记忆里的小事被时间烧成灰烬，而后是样貌的模糊，像是斑驳的古书失去原本的清晰，氧化成无法辨认的样子，最后是名字的模糊，从一开始想起名字时的烂熟于心到陌生无感，再到最后的素昧平生。

　　其实很简单，时间会抹平一切。

　　对其他人来说，父母与爱人的陪伴或许能让他们就此沉浸于幻境之中。

　　但池黎不会，因为对她而言，站在眼前的只不过是一对陌生夫妻和一个与敌国皇太子长相相似的人罢了。

　　纤细的手指甚至没有丝毫犹豫就扣下扳机。

　　她想，自己或许真的如母亲期望那般，成长为一位合格的指挥官了。

　　她总是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回过神，黑发女人走出火圈。

　　向前走。

　　血瞳獠牙，墨羽六翼。

　　她一步一步越来越快，最后飞奔起来，漆黑的羽翼在身后扇动带着她飞速前进，翅膀完全展开的直径超过五米。

　　越往里，虫子就越发密集，池黎渐渐放慢速度，借助岩壁的遮挡隐藏自己的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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