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屿

　　#10
　　博轶给自己大哥的置顶备注叫，“姐”。
　　虽然线下相处时称呼已经改成屿哥很久了，但微信备注这种东西还是一个字显得比较厉害些。

　　他在夜鹰已经窝了有几个小时，中午的时候刚出去吃了碗泡面，刚刚屿哥还问在哪儿，想来马上就快到了。
　　他已经习惯了跟着周屿一周换一个据点，虽然换来换去他还是觉得自己一开始带屿哥去的那间最经济实惠，网速也不差，但反正每次换网吧也是大哥请他开，动辄就是几百一小时的豪华网咖，他自然也没有意见可提。

　　对局中，突然手机顶部弹出一条消息：“我在门口了。”
　　博轶心下奇怪，门口怎么不进来，于是多瞟了一眼消息，愣住。

　　这……这这这……这他妈不是他的微信啊！
　　他忙丢了鼠标键盘，颤巍巍点开微信，上次周屿登了还没退，他这才发现周屿微信置顶的备注也只有一个字：摆。

　　摆是谁？摆还来了？

　　靠！他心中暗骂，什么眼神，亏他在外被尊称为“鹰眼”的名声！
　　他理了理鸡窝一样的头发，走出门去。

　　傍晚繁忙的街道传来喧嚣声，一个身穿白色大衣的女孩静静站在树边，长发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听到门口风铃响起，忙不迭转过身来。
　　一双明亮的眼睛盈满期待地抬起，和博轶相撞。

　　博轶愣住。
　　“你是……瑜归亦……”

　　女孩眼神闪烁了下，很快恢复了平静，朝他走来，“你是谁？为什么会有周屿的微信？”
　　博轶大脑还在懵逼中，舌头都捋不直：“我跟屿哥一个班，屿，屿哥有两个手机，这个手机一直借给我玩的，她上次拿这个手机登了微信没退……”

　　瑜归亦受不了这语无伦次的语速，急得直接抢过手机。
　　果然，除了一直没联系的置顶，最近一条消息是昨天凌晨，跟博轶和一个叫邬明辉的男生联系周末开黑。

　　博轶摸不着头脑，木讷道：“屿哥出什么事了吗？”
　　瑜归亦翻手机的手指一顿，皱眉，“屿哥？”

　　“昂，”博轶有些耳热，不想在全民女神面前显得自己很舔狗，立马解释：“你别误会啊，她叫我们这么喊的。”
　　瑜归亦给气笑了，盯着博轶，“一群小朋友。”
　　说罢，转身就走。

　　那副犯规的金丝眼镜被路灯折射出不太柔和的光线，如同流星平行划过视野。
　　博轶傻站在原地，短暂地颅内高潮了一下。

　　·
　　跟博轶分开后，瑜归亦又跑了几个地方，时间行进到深夜，终于接到母亲的电话。

　　“找到了吗！”
　　“你老爸现在和你周叔叔在一块，已经报警了。”高慧琳叹口气，“该找的地方都找了，剩下的就交给警察处理吧。我刚到家，煮了点吃的。阿亦你先回来，一天没吃东西了。”
　　“……”瑜归亦不死心，“我再找找看。”
　　“不行，太晚了外面也不安全，妈妈不放心你！”
　　高慧琳用的是毋庸置疑的口吻，瑜归亦只好回家。

　　出租停在高档小区门口。
　　这是一排老式别墅区，放在几年前还算是富贵人家的象征，可时至今日，这排别墅却变成了巨大的筛子，无法用金钱衡量的东西被金钱筛去，短暂而珍贵的记忆人去楼空。

　　经过小区儿童乐园时，瑜归亦顿了顿，想起今天上午在窗口望见的那两个小孩。
　　某种直觉一闪而过，她一秒也不带停顿地冲进那片游戏场地。

　　在不太冷的季节里，小区里的游乐设施一般会活跃到深夜，家长们会三三两两地唠嗑，直到睡觉时间才拉起恋恋不舍的孩子们回家。
　　而今天，明显过于冷清。
　　瑜归亦弓起腰，钻进那片丛林似的组合滑梯。

　　“周屿！”

　　无人回应。

　　“周屿！周屿，周……”

　　“……”瑜归亦鼻子一酸，周身卸了力，疲软地任身体从长长的滑道滑下。

　　“姐姐，你找人吗？”

　　上午那个玩落叶堆的小女孩站在滑梯前，懵懵懂懂问。
　　瑜归亦连忙揩了下眼睛，“我记得你们平常一直在大章鱼这里玩，你的小伙伴呢？”

　　小女孩有点气愤地说，“今天早上这里来了个很凶很凶的大姐姐，比男孩子还要凶，她霸占了大章鱼，不要我们玩。”
　　瑜归亦目光瞬间亮起，忙在女孩面前蹲下：“那个大姐姐呢？”
　　小女孩眨巴几下大眼睛，“刚刚还在这里的。”

　　幽灵一样。

　　瑜归亦内心忽然平静下来。
　　哈。
　　到底是谁在躲谁啊。

　　·
　　前面的房子只有一楼开着灯，地上的影子被灯光拖得很长。
　　每走过一盏路灯，影子又如同时钟的指针，再次回到前面。

　　离家门口还有几步距离时，她停下来，转身。

　　周屿低着头，也停在离她几米远的距离。
　　散乱的发挡住前额，双手揣兜里，盯着脚尖。
　　像刚刚淋过一场阴郁的雨，浑身湿漉漉的。

　　瑜归亦轻轻说，“这不是能做到么。”
　　周屿不明所以地抬头，“什么？”
　　“不打游戏。”瑜归亦终于看见她肿的厉害的眼睛，“又坚持了一天呢。”
　　周屿一愣，瞥过脸去，“本来就不是非打不可，我只是受不了跟他呆在一起。”
　　瑜归亦悄无声息地走近，周屿下巴埋在防风衣的领口里，不自然地退开了点。

　　每次这种时候，周屿会有点抗拒靠近她。她就像块有巨大吸引力的磁石，一靠近泪腺就会不由自主开始运作，恨不能把身体里所有的眼泪都倒给她。
　　瑜归亦顿了顿，停在她不会抗拒的距离。

　　“今晚跟我回家吧。”
　　瑜归亦如实说，“你爸爸报警了。大家找了你一天。”

　　周屿声音不甘，“他根本就不关心，他巴不得我去死。”
　　“那我爸我妈，还有我呢！”瑜归亦提高声音，生生将她从情绪里拽出，“我们还关心你，能不能别这么任性？”
　　那人固执地看着地面，眼眶却又红了。

　　很清浅的一声叹息，那块磁石就又靠近，抱住她。
　　哄小孩子一样。
　　周屿扭了几下，不要她抱。

　　“好了。”
　　“……”
　　瑜归亦无可奈何，“……好啦。”
　　“你凶我……”
　　“没凶你。”

　　明明没有不由分说的气势，周屿的眼泪还是像珍珠一般，往下掉得极其不由分说：“呜呜呜呜……呜呜……你凶我……”
　　“至少得让他们知道你安全，对不对？警察叔叔也很辛苦的。”瑜归亦轻轻扳过她哭出去的脑袋，把它摆正在自己肩膀上，“放心，我不会让他带走你。明天我们一起回学校。”

　　·
　　把人领回家后，高慧琳都愣了下，然后就是猛地一顿教育，没过多久瑜彦程回来了，也加入进来。
　　瑜归亦看着她爸的神情，就知道周叔叔那边应该暂时没事了。

　　瑜归亦的家庭氛围有多好周屿是领略过的，跟她爸完全没得可比性，瑜归亦也一直在旁边握着她的手，全程来得容易接受的多。
　　他们不会过度评论她的行为，也不会揪着一个点不放，更多的是关心她饿不饿，在外边冷不冷，身体有没有难受。

　　熟悉却温柔的苛责，让周屿想起六年级住在瑜归亦家的那年。
　　小孩比任何人更懂思念，那一年，她不用再担心加班到深夜的父母多久回家，不用害怕放了学等不到来接的人。
　　站在叔叔阿姨和她的身旁，如同荫蔽在一顶给她撑开的擎天羽翼。被爱意包裹着的温柔里，她忘记了一切焦虑和恐惧，她不再害怕自己会失去父母，感受到的只是像多出来了两个像爸爸妈妈的人，来爱她。

　　夫妻俩很快就放她们上楼安置，高慧琳说，“阿屿有段时间没来了，要不阿姨把你的房间收拾出来？”
　　“不麻烦阿姨，“周屿揉了揉鼻子，小声道，”我跟阿亦一起睡就行。”
　　“姐妹俩又悄悄话是吧？”高慧琳笑，“别睡太晚啊，明天还要回学校。”

　　只有审判结束，倾诉才真正开始。
　　她们窝在床上，周屿倒垃圾似的一股脑跟瑜归亦讲完开学以来在家里的所有委屈：从不让她去看严华，到罚跪，再到关她禁闭。

　　瑜归亦觉得她每次说起周哲佑，情绪都很复杂，语句间的逻辑非常混乱，甚至有的地方会自相矛盾。就像在控诉一只追赶着她的可怕怪物，却不知道吞噬和伤害她的其实是头顶的那片巨大阴影。

　　“他很早开始对我就没有要求，他可能觉得我已经没救了。”

　　周屿仰起头，眼神放空，“别的父母，至少也会对自己的孩子抱有一点点期待的吧？至少要求孩子下次考试成绩要进步一名……可是他没有。他从没问过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遇到关于我的选择，总是直接丢给我。”
　　“然后用很不屑一顾的口吻对我说，‘我对你没有要求，除了信仰神’。‘除了信仰神’……呵。他竟然说，宁愿我活的幸福，自由一些。”
　　“他什么时候感受到我活的幸福和自由了？为什么还要冠冕堂皇的来刺激我？他竟然都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强加在我身上的信仰，已经够让人痛苦了。”

　　瑜归亦轻声问：“所以就非打不可，要把他气回来才算赢？”

　　周屿翻了个身，平躺着看天花板。
　　“……摆，我对你说实话。”周屿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揭露这个秘密需要巨大的勇气，“我不好意思对别人讲。”

　　“我承认，是有点。”

　　声音平静，却稍显落寞，周屿最终还是没好意思把"瘾"这个字说出口。

　　“就像你早就预料到的，九中一进校压力就很大。我还在实验班，根本跟不上。”周屿闭上眼睛，“我尝试过，但是太难了。压力大的时候想来找你，可是现在不在一个班了，我们也很少见面。”
　　瑜归亦轻轻抚上她的手臂，“你还是可以来找我啊。”

　　“我在校内遇见过你几次，每次想打招呼，可都见你一副很赶时间的样子，我就知道你们班肯定比我们更忙。”周屿扭头，静静看她一眼，“你看，每次这种时候我已经够打扰你了，在平常，我就更不想当你的绊脚石。”

　　瑜归亦本能地想开口，又被周屿打断。

　　“以前上学的时候，总有你在旁边敲打我，小大人一样。虽然我每次都笑话你，但好歹能让我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周屿苦笑，“现在自己一个人，我才发现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你可能不明白，每当我面对电脑屏幕，拿起鼠标和键盘的时候，就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那里没有压力，没有责任，只有我能控制的虚拟现实。”
　　“我在里面交到了世界各地的朋友，他们不会过问我今天过得有多糟糕，也没人会在意关于你本人的一切。只要连上网，赢上两把，大家就都会诚挚地拜服。”

　　“虽然我知道这些都不真实，可我就是控制不住……想要得到那些。”

　　突然，周屿拿手臂挡住自己的眼睛，“我没有什么别的长处了，我真的没有办法不享受那种别人在现实生活中得到的，真正的仰望。”

　　时间静了很久。

　　瑜归亦试着扳开那只手，捧住她的脸，“小岛，看着我。”
　　少女抽泣着，长长的睫毛被濡湿，连带着周遭的一片碎发都黏连在脸上，明明很狼狈，却美得如同刚从海里窜出来的勾人妖精。

　　“你可能不相信，但现实世界里，一直有很多人在真正的仰望你。”瑜归亦的声音温柔而坚定，“网瘾不是你的全部，也不会定义你。光是我看到的，你就有很多美好的一面。你会画画，会拳击，为人真诚，总是挂着笑，悄悄感染着周围的所有人。你还有无限可能，还有力量去改变，去摆脱这一切。”

　　她的手指细腻地抚摸着周屿的头发，为她擦过眼角的泪，“你知道的，你并不孤单。”

　　眼角的泪刚被拭去，又再次无意识滑落，“但我……我怎么才能……”
　　除了被要求信仰神，她从小到大还真从没被约束过去做什么事情，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自律。

　　“那以后就当为了我慢慢变好，好不好？”瑜归亦握住她的手，”画画很好，看书看电影也很好，猫猫狗狗很好，旅行也很好，不要自证，也不用刻意定个什么目标，不要再一个人承受所有的负担……我们一步步来。”

　　“我会帮你。”

　　周屿愣愣看着那双充满力量和坚定的眼睛，再也无法移开。

　　“得到你想要的，真正的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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