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

　　男人说着大摇大摆地从门外走了进来，明明屋里还有两个人，他却跟没看见似的，眼睛一直没从杨澍脸上移开，急冲冲地走向杨澍，还没走到跟前，就伸长了手臂，作势要和杨澍握个手。
　　杨澍被他这没来由的热乎劲儿搞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男人也没在意，但杨澍这一退倒像是提醒了他什么，他把伸出去的手就缩了回去，在自己衣角擦了擦，然后一把把杨澍背在身后的手扯出来，紧紧握住，一边摇晃着，一边用那种亲昵得过头，听起来甚至有点阴阳怪气的语气说：“高材生恭喜恭喜啊，能考个状元吧？”
　　还没等杨澍反应，他又捏住他的手使劲晃了晃，喜滋滋地说：“想不到我这辈子还能认识个状元，祖上积德喽！”
　　“……不一定，成绩还没下来。”杨澍尴尬得要死，都不敢去看旁边茹小洋茹小年什么反应，赶紧把自己手抽了出来，男人看着个子不高，但手上力气却很大，杨澍用力一拽，才把自己的手解救出来。
　　刚一抽出来，杨澍就感觉整个手掌都麻了，他把手背在身后搓了搓。
　　“你们这文化人说话就是不敞亮，牛逼就牛逼呗，还非得谦虚一下！”男人摆了摆手，笑眯眯地说道。
　　“没有……”杨澍实在不知道怎么跟他交流，挣扎了几句后放弃了，闭上了嘴。
　　他余光瞟到茹小年靠在门边，双手贴着墙壁，这是一个既方便逃跑又能做出防御的姿态。
　　“要我说你妈也是命好，养了你这么个好儿子，”男人却还是说个不停，他走到桌子前，手指拨来拨去，把桌上几个塑料袋和茶杯弄得咔嚓作响，没翻出个所以然来，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没喝几口茶水见了底，他呸了一声把茶叶啐回杯子里，接着往桌上一扔，茶杯打了几个转，最后咣当一声定在桌子上，男人抹了抹嘴，接着说了下去，“听话、成绩还好，不像我们家这两个，知道他老子要回来，连口热茶也没有。”
　　屋里其他三个人都没有说话，静静看着他。杨澍看到茹小洋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到了妹妹身边，把她护在身后，拳头死死握着，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戒备。
　　别说是他俩了，从男人进门那刻，自己的神经也没放松下来，他叹了口气，又把目光移向了客厅的中年男人。
　　茹建平—茹小洋茹小年的生父，长得人模狗样，大双眼皮宽额头，笑起来有几分上世纪八十年代港星的影子。但这幅还算不错的脸上却嵌了一双小眼睛，老是滴溜溜转着，充满了算计和狡诈。本能地想让人远离。
　　可能也是凭着这张脸，外出打工的时候哄得女孩跟着他不顾家人反对，远嫁外乡，生儿育女，洗衣做饭，由于没什么文化也没技术傍身，干得都是一些体力活。夏天随着工程队走跑西跑，冬天回来还要找份保洁工作，还得挂心家里的一双儿女，劳心又劳力，十几年下来，娇弱的少女终于经受不住岁月和生活的搓磨，皮肤粗糙了，手也起了厚厚的茧子，头发白了一多半。杨澍去年过年的时候见过她一回，身上穿着件破旧的，早就过时的棉衣，说几句话就得咳嗽半天，老态龙钟，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二十几岁。
　　和她老公茹建平站在一起，你会怀疑他俩根本不是夫妻，甚至根本不是一个年龄段的人。
　　茹建平永远衣着光鲜。就像此刻，即使家里这幅穷得小偷见了都不忍心下手的光景，也不妨碍他穿着最时兴的衬衫，戴着腕表，头发打了发胶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看起来随时能去参加聚会的模样。
　　你问他为什么不去赚钱？
　　当然是因为忙啊！
　　忙着赌博喝酒找女人，忙着认识吴总赵总李老板。家里儿女都是讨债鬼，老婆更是叫花子模样登不上台面，除了能给点钱花花没什么用，自己当初真是瞎了眼。
　　现在“叫花子”连钱也赚不回来了，汇回来的钱少得可怜，出去吃两顿饭就没了，“茹老板”要气派要面子，吃饭怎么能让别人掏钱呢，当然是自己请客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女人在骗自己。这个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长期的殴打和侮辱会让一个女人失去自尊忘记反抗，可……她同时还是个母亲，两个孩子的母亲。
　　他想起被自己打得鼻青脸肿却还是把孩子护在身后的女人。
　　呵，女人这种东西，简直浑身都是软肋，太好拿捏了。
　　老大高考完马上要去读大学，少不了要花钱。自己这个爸也不是甩手掌柜，儿子成绩还是心里有数的，就他那德性能考个专科就不错了，听说专科学费更高，哪有钱供他，还不如早点出来挣钱，早点孝敬老子。
　　老二明年也要上高中了，哎？是高中吧。他想起那天偶尔听到她和她妈打电话，说自己上了高中想去外面和同学合租。女儿成绩是不错，可一个女的成绩再好有啥用，将来还不是别人家的。
　　一个两个都是没良心的，老子在家供他们吃供他们喝，到头来还是想着往外跑，养不熟的白眼狼！
　　钱，最重要的是钱。
　　昨天从床底下翻出来了两千块钱，但绝对不止这些，和她一起干活的人自己也认识，工资随便一下就能打听出来，加上那个臭婆娘抠得要命，根本不可能乱花。那别的钱到底去哪了？是不是偷偷用别的方式藏起来？
　　他阴沉着一张脸，翘着腿握着脚腕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地，像是等着什么。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火已经快压不住了，斜眼瞥了门口一眼，往常自己那么一说，小年早就哆哆嗦嗦过来给自己倒茶了，今天却只是站在门口，像是没听明白自己的暗示。
　　老大更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自己。
　　还他妈的敢瞪我？
　　这个畜生下的玩意儿！
　　老子迟早把那双眼睛剜下来！
　　还有一个外人在这儿，这无异于不给自己这个“一家之主”面子，大大的丢脸了。但他现在不好提钱的事儿。因为这点小事就发作倒显得自己胡搅蛮缠了。
　　他没读过什么书，却也明白越想要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审判别人，越得态度和缓姿态放低。
　　想到这个，他咬着牙把怒气咽了回去，肩膀放松了一些，但表情还是狰狞得可怕。
　　他看向杨澍，像是真的受了莫大的苦楚，自己独自承受了太多，今天终于撑不住向别人吐露一二，掏心掏肺般地说：“我好吃好喝供着他们兄妹俩，一天天的，操不完的心，自己和朋友出去吃个饭都惦记着他俩，打包带回来给他们吃。”
　　“前几天我闺女过生日，我还送了她一束玫瑰花呢，包得可精美了。哪有当爸的像我这么用心。”
　　杨澍看了一眼缩在她哥后面的茹小年，她这会儿倒是不抖了，睫毛垂下来遮住了表情，发尾埋在颈间，皮肤光洁，前几天密密麻麻的红疹子已经消失了。
　　她花粉过敏，茹建平大着舌头把花塞给她又搂着她嘟嘟囔囔了半天，自己眼睛一闭醉了过去，女孩差点上不来气。
　　杨澍白天过来找茹小洋的时候，看到她脸上脖子上的红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他。”他记得当时茹小洋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也记得他当时的表情，淬着火，恨不得把对方撕碎了一口一口嚼下去的恨意。让人心惊胆战。
　　此时茹小洋的表情看起来和刚才的没什么差别，只是冷漠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杨澍走到茹小洋身边，站在了他旁边。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是害怕茹建平会突然发作冲过来，还是发生别的更可怕的事情。
　　风从敞开的门里闯了进来，吹得桌上的塑料袋和窗帘沙沙作响，在众人中间打了个旋，又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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