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经楼的传说

　　老马在石板路上走三步滑一步，小刘手里的马鞭挥两下停一下。老马驮着他们一路走来已是强弩之末，再也经不起鞭策了。红姨让小刘任由老马慢慢踱步，既然已经到了河间府，也不急于一时半刻。她被窗外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吸引，掀开布帘往外瞧。杂货铺、酒肆、客店、茶楼、脂粉铺、裁缝铺等五步一家十步一阁，彩旗店招迎风飞舞，远远看去笔直的长街一眼望不到头，拉着独轮车的小贩叫卖声一浪接一浪，似要盖过店小二的吆喝声。街角有一群人窝在树下斗蛐蛐，口哨声嘘嘘声不绝于耳。沿街大院里为斗鸡的输赢急红眼的男人们大打出手，围观群众一时间不知该看斗鸡还是斗人，眼睛忙的不亦乐乎。茶楼里传出名伶悦耳的小曲儿，玉人馆里晃出几对微醺的男女。糖饼、麻团、油糕、酸枣糕各色吃食数不胜数。麻饼的香味扑到车里时，老马的四条腿好似粘在石板上走不动道了。
　　“买几个吃吧。它也饿了。”红姨掏出几文钱递给正要抽打老马的小刘。
　　小刘接过铜板，将马车停靠树边拴好，去麻饼摊买回三只麻饼，将两只麻饼递给红姨，自己啃起另一只。红姨拿一只麻饼递回给他：“你吃。”
　　小刘不接，在树根边坐下自顾自吃起来。红姨掰下半块麻饼塞给小刘。“你累了，多吃点。”
　　小刘着实饿坏了，也不客气，接过麻饼大口往下咽。老马瞪着大眼瞅他两，马蹄不停的踢打地面。红姨摇头，将剩下的半块麻饼递给老马，老马早就撅着嘴等她投喂，张嘴咬掉一大半。
　　“它快老死了，给它吃浪费。”小刘说。
　　红姨第一次听见小刘正儿八经的同她说话，下意识注视着他。小刘看她怔怔的盯着自己，疲惫中透出几分憨傻。“愣着作甚，吃啊，再不吃，你的饼也到这老家伙嘴里去了。”
　　红姨回过神，拿起麻饼咬了一口。酥油的香气一瞬间在嘴里爆开，一口气吃完整张饼，香味回味无穷，感觉肚里依然空空。可是她自己兜里的银钱少的可怜，为往后的生活着想也得省着点，实在舍不得多买几只。看小刘也是一副意犹未尽的神情，狠狠心掏出几个铜板往麻饼摊走。尚未走出几步，被小刘一把拽住。“我去买。你留在这看着马车。”他从怀里摸出一只绣着竹林的小布袋，拣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掌心掂了掂，去麻饼摊包了六只麻饼三块油炸糕，又去隔壁摊买了两包蜜饯。他将吃食摆在马车车架上，任由红姨挑拣。随手拿起一只麻饼塞进老马嘴里。“你这老家伙腿都瘸了还走远路，也该吃点好的了。到了蒋家还不知道咋样呢，说不定他们嫌你老，把你宰了生吃硬嚼还嫌你硌牙。”
　　红姨愣了愣，放进嘴里的蜜饯瞬间不甜了。她看着小刘和老马逗趣的样子，心里一阵酸楚。小刘对老马的碎碎念仿佛是说给她听的，她这个被陆家嫌弃的大丫头像这匹老马一样还中用却不能卖，只得打发出去，是死是活全凭造化。让她更忧心的是，小刘手里那只竹林布袋曾经挂在茶棚公子哥的腰间。
　　一阵喧嚣的哄闹声由远及近，一群大老爷们从小院的侧门呼啦啦一涌而出，为首一人身着织锦绸缎，脚踏千层厚底鞋，张牙舞爪的朝前赶，生怕被身后人超越。后方追赶之人骂骂咧咧的冲前面的人挥拳示威，又拿手里的石子往地上砸。仔细一看，石子飞去的方向有两只“战斗鸡”。一只红褐色斗鸡，小头体阔，喙粗且长，对前方逃窜的金黄色斗鸡穷追不舍，金毛鸡被红毛鸡啄咬的毛发不全，成片羽毛脱落，大块裸露在外的皮肤血迹斑斑。显然是被斗狠了，再不逃，小命难保。它凭仅有的几根羽毛展翅飞起，跳出斗台，跑到大街上找活路来了。它这一逃，连带着杀红眼的红毛鸡和一群靠它赚钱翻本的赌徒也跳将出来，乌压压一团跟着它跑。眼看逃脱不掉，哪知峰回路转，街角停着一辆马车，车头套着一匹老马。它慌不择路，朝老马的细腿飞扑过去，老马正吃得起劲，一张麻饼尚未嚼完，腿肚子上一记刺痛，它哀鸣一声，嘴里的碎饼掉了一地，伤脚不停踢打，将瞎晃的金毛鸡踢飞出去。红毛鸡本已获胜，看金毛鸡落荒而逃很是得意，奈何平日里养尊处优不似家鸡耐跑，追逃至此已无斗志，见天上掉馅饼，便欢快的“咯咯”叫两声，埋头干起饭来。
　　锦衣男子率先追到，见金毛鸡两脚朝天扑棱几下就不动弹了，显然是落地的冲击力过大瞬间压断了脖颈。随后赶到的男子见此情景，仰天长笑，他蹲在地上拍拍红毛鸡，挑衅的对锦衣男子道：“龟年兄，我早就说这金毛鸡中看不中用，你还不信。非要跟我家‘红将军’比试一场，这下可好，香消玉殒了。你又得去找一只鸡了。”
　　围观群众陆续赶到，围着马车下的金毛鸡和红将军左看右看。有人兴高采烈，满面红光的赞扬红将军，有人愁绪满腹，懊恼的直拍胸脯。手舞足蹈者仰天欢呼，满面愁容者捶胸顿足。
　　男子抱起红将军，朝锦衣男子摊开手掌：“龟年兄，一百两银子。”
　　锦衣男子折了一只斗鸡事小，面上挂不住事大。这只金毛鸡是他花重金寻来，又着人训养两年，斗鸡获胜几十场后才拿来与‘红将军’比试。他以为此局必胜，因此定下一百两银子的赌注，哪知斗了不到三回，金毛鸡就现颓势，最后竟然越墙而逃。这简直是他斗鸡史上最大的耻辱。诸位看重他名气，指着他的斗鸡翻本的玩友输了个底朝天，在众人的叹气声中他听出了别样的意味。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金毛鸡身上被啄下的每一根羽毛，好似他被一根根扯下的尊严。他正要掏钱，瞥见一旁的马车调转了方向。
　　“站住。走哪儿去。”无处宣泄的怒气仿佛一瞬间找到了出口：“该死的马踢死了我的鸡。不好好说道说道就想走？”
　　小刘只当没听见，继续拉着马车往街上走。
　　“说你呢，还想走。”他话音刚落，玩友们立马跑去将马车围起来。“钱兄，我的金毛鸡是死在马蹄之下，可不是被你的什么‘红瞎军’斗死的。大家亲眼所见，你可不能胡说。”
　　钱姓男子不服气道：“你的金毛鸡逃离斗台就是甘拜下风，输赢在那一刻就已见分晓。”
　　“谁说的，规矩可不是这么定的。只要双方主人不喊停，斗鸡至死方休。我可没喊停。”锦衣男子道。
　　“你……”钱姓男子被气得说不上话来。
　　话虽如此，龟年兄自知理亏，虽说没有明文规定斗鸡逃下斗台就是输局，但明眼人心知肚明，这回是他耍赖钻空子。面子上过得去，里子却过不去。他心眼一转，想把这耍赖的里子甩干净。于是他上前一步挡在马车前，上下反复打量老马，又盯着它流血的伤口看了看。抬头迎上小刘的目光，心里一惊，不由自主后退一步。转眼看见他身后一个可人的身影，不经意间嘴角上扬，露出一副洒脱的模样。“咱是读书人，不会欺负你们。虽说是我的鸡吓到你的马，可它也不至于连命都没了。没了也就没了，不过是一只鸡，可是它的命关系到这么多人的输赢，那它就不仅仅是一只鸡，而是百只鸡千只鸡。你们明白？”
　　话音一出，众人纷纷附和。连赢了比赛的钱兄和玩友们都纷纷点头。
　　“一百两银子对我而言九牛一毛，可斗鸡的规矩和输赢大如天。”龟年在玩友们面前走一圈：“你们的马坏了斗鸡场的规矩，使这场比赛黄了。比赛比赛，比的就是输赢。现下输赢不分，又折了一只鸡。你们看该当如何？”
　　“我们在这歇脚，是你的鸡冲上来啄伤我的马。”小刘不甘示弱。
　　“你是听不懂还是装傻？”龟年指着他道：“我问你该当如何。”
　　“赔钱，治马伤。”小刘道。
　　“啊？什么？”龟年面露惊讶状，扯一扯自己的耳朵：“我没听错吧，你让我掏钱给它治伤？我看你是疯了吧。”
　　玩友们个个义愤填膺，附和着锦衣男子一同开骂。小刘为保红姨安全，将红姨护在身后一步步往后退。直到红姨的后背紧紧的贴在车架上，再也退不了。
　　姓钱的男子知晓龟年兄的品性，不好当面戳破，撸着‘红将军’的羽毛损道：“看他们的样子兜里没几个钱。马和马车加起来都不够金毛鸡一个月的伙食钱。你想他们能如何。”
　　“不如，把姑娘留下。”“对，姑娘留下。”“一百两银子能买十个小丫头了，买这个大姑娘不值当。”“一个丫头抵不了我们所有人的赌钱。”“就是。不值当。”众玩友议论纷纷，把红姨当成物品评头论足。
　　小刘心中着恼，牵绳的左手慢慢移向背后。红姨瞧见他衣服内隐藏的凶器，心想坏了，这可是在河间闹市，若是出手伤人，怕是要搭上性命。刚想伸手阻拦，被一声熟悉的话音止住。循声望去，愣在原地看傻了眼。
　　“我说院里怎么没人，全在这儿耍呢。”一个高大伟岸的男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哟，喜愿兄，你来怎么也不说一声。”龟年见到熟人满脸堆笑，像是换了副脸面。
　　众人见龟年兄礼让来人，心中敬佩之意油然而生，个个自报家门，作揖拜问。喜愿一个个点头回应，走到锦衣男子身边时脸都快笑烂了。他打趣道：“龟年兄又要纳妾，让小弟瞧瞧是哪个幸运的女娘。哟，姑娘你怎么来河间了？”
　　红姨没想到他还认得自己，更没想到他会在这么多人面前坦然承认认得自己。她不过是陆府的一个丫环而已。
　　龟年问：“怎么，你们认识？”
　　“巧了不是，我与这位姑娘见过几面。”他拉过锦衣男子往熙熙攘攘的街上走：“龟年兄，据我了解，你的小妾芳龄不过十七，这位姑娘虽然长得不差，可远不及你偏院那位动人，更别说花街的头牌了。怎么，小楚儿的手不香了？”
　　“艾，老弟还是你了解我。只是我这斗局还没结呢。”龟年想转身纠缠。
　　喜愿勾住他的肩膀，大手往后一挥：“各位玩友，这场斗局算我输，今天有一个算一个，我出二百两银子请各位兄台去花街耍耍，来来来，通通跟上，落后的人自己掏钱。”
　　玩友们见有此好事，哪管什么金鸡红鸡，更不管自己下的那几注铜钱，再美丽的鸡毛哪有花街的姑娘鲜亮，再重的铜钱哪有白花花的银子晃眼。一个个争先恐后的拥在两人身边，唯恐赶不上喝这口花酒。
　　钱兄望着众人远去的背影，无可奈何的将红毛鸡扔给随从。“本想借此机会给他一个下马威，没想到功亏一篑。”
　　“公子，他身边那位是什么人？出手这么阔绰。”随从问。
　　“我知道的话还需要你这个狗腿？”钱兄怒斥随从：“连只鸡都不如”。忽然想起有什么事遗忘了，他转身回看，方才热闹的街角空无一物，人和马车不知何时一同隐匿在如潮水般涌动的人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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