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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遗忘
1
【辛酉七月,三皇子翊于西南之战告捷,受封南宁王……
甲子四月,二皇子弧举兵反,长淮一带陷,太子殁;甲子十月,弧聚兵城下,翊守武门,不敌战陨,帝昭下旨禅位。】
我再一次从梦里惊醒,此时已是三更天了。
草原上的风长呼猎猎,帐中无人安睡。
我起身穿衣,往外面一看,远处浸在墨蓝夜色中的草野,像海一般涌动着,悬挂的月亮在这上面铺了一道银河,蔓延到天边。
我借了一匹马,就驾着往城外去,我去追逐那月亮,我去追逐那风沙,我去追逐那些我所不能追逐的一切,直到我再也没有力气,就只身躺在这茫茫的原野上,任凭身下的草戳穿我的衣物,扎进我的皮肤。
月亮皎洁泛着银光。
我问月亮疑惑已久的问题,喉咙只发出一些不明含义的音节。
“连你也不回答我吗?”
我发脾气指着满月,指着喝水的马儿,“你们都不回答我!为什么?因为我不会说话吗?”
我像个得不到玩具的孩子,挣扎无果,开始在这天地之间嚎啕大哭,断断续续的呜咽消失在风中。
兄长忘记了我,萧闻恨透了我。
我最爱的两个人最终离我而去了。
2
西南之战之时,我因左脑受损,丧失了基本的语言能力,只能艰难发出一些简单的音节,有时语句也不连贯,说话牛头不对马嘴。萧闻东寻西找,最终请了一位先生传授我手语之法。
从前我大抵只觉得萧闻小孩子脾性,如今却渐渐觉得他是如此生动,虽贪玩,却不耽误技艺。
他会跑马,射得一手好箭,还将一柄长枪使得猎猎如风,周围的人都叫好,我只能鼓掌。
萧闻翻身下马,朝我跑来,像个做了好事要糖果吃的孩子,问我:“刚刚那箭如何?”
我做口型说:很厉害,你会得很多。
他得意洋洋地说,他的兄长会的比他更多。
我点头称是,转头寻找我的兄长。
谢从容变了。
他依旧唤我阿梨,可自那日我醒来之后,我便能隐隐感觉出他的些许不同。
从前只需一个眼神便能明白的事情,如今却依托千万种外物。
我与萧闻说起这件困扰许久的事。
萧闻才与我说,谢从容失忆了。
我前些日子昏迷的时候,我方与任子薇残部又一次交战,谢从容立了功却负了伤,身上并无大碍,八九天便好了,只是有些不认人。
我失手打碎了一只碗:为何不告诉我?
萧闻说:“我怕你担心,想着等你再好些了再告诉你。”
我就往军营里跑,想去找谢从容,路上重心不稳摔了一跤,划破了膝盖。
柳于瑾便是这时出现的。
我眼睛里疼出了泪花,恍惚见一双纤纤素手递上雪白锦帕。抬头一看,迟钝的脑子此时竟想不出什么溢美之词。
她目含柔情,眉眼间也有我从没见过的坦然自足,问我可有大碍。
萧闻从后赶来,扶我站起,叫她阿瑾。
柳于瑾爽朗和善回道:“阿闻,许久不见,近来安好?”
萧闻垮了肩膀叹道:“不算好。”
柳于瑾宽慰道:“没想到这天底下还有能让阿闻烦忧之事,莫怕,此番我爹爹唤我来助你,等战事完了,可要好好请我喝上京醉生楼的白玉!”
萧闻笑说:“一定……舅舅的腿脚依旧不太灵便吗?”……
他们就这般聊了起来,我心下着急要去寻人,挣着要脱出萧闻的钳制,遥遥看见谢从容,挥手招呼他。
谢从容正捧着木盆晾晒衣物,见我动作,与王全交代几句就迈步过来了。
萧闻见人来,放开了我。
柳于瑾与走来的谢从容四目相对,落花无声,柳于瑾先扭开了脸,面上有些微红。
我心下瞬间了然,无端升起些异样的情绪来,却不表现什么,只拉着谢从容走到旁边去了。
如萧闻所言,谢从容对于我们从前的事一概不知了。
踏青游玩,种田割稻,砍柴烧灶,书堂中描字,集市里逗趣,元日分酒,中秋赏月……这些过往的种种竟都不记得了吗?
我张口欲说,惊觉声已哑,手上画地的树枝被我戳进地里,顶部受阻断了一半,树皮仍然连在一起,藕断丝连。
我感到我们中间突然横亘了一道屏障。
我们并不血脉相连。若没有了那些回忆,我们又算是什么呢?
谢从容说:“抱歉。”我摇头,这并不是你的错。
我拖着那欲断不断的树枝写:暇时,写,看。(有时间,我将以前的事写与你看吧。)
他说好。
眉眼弯弯,一如往昔。
营中大夫对失忆束手无策,柳于瑾也言难办。
万一,万一永远也记不起我了,我当如何是好?
我劝自己一定有办法,可心底却有种可怕的直觉,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柳于瑾对谢从容很是热心。谢从容落下头疼的毛病,阴雨天气连绵之季,最是难忍,她总是多有关照,取药煎药,无微不至。
她虽身份显赫,却没有一点大小姐的架子,与我们一同吃酒,一同谈天说地。
说至醉意阑珊,志向抱负之时,她挺直身板举手说道:“小女子此生抱负不多,得一人心,白首不离。”
我脸色一变,看向谢从容。
萧翊好奇道:“哦?是哪位英雄才俊,能得于瑾另眼相看?”
柳于瑾丝毫不害臊,举起酒杯大步走来,我看她身影时眼神一错,与萧闻对上,对方冲我挑眉,显然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众人一时议论纷纷,都对着我们的方向私语笑着,有的调笑,有的嗤笑,大多是事不关己的谈笑,还有一对璧人真心的笑。
我却哪一种都忍不了。在这天地间,我骤然变成局外人,那些声音挤进我的耳朵,想要把我整个吞没。我几乎是逃似的离了座,跌跌撞撞跑上那片山坡,循着记忆去寻那片漫山遍野的梨花谷。茫茫月色之下,我什么都没寻到,梨花早就败了。
萧闻在营边踱步,面色郁郁,见我失魂落魄地回来,才松了一口气,问我去了哪里,知不知道现在还危机四伏,万一你出了意外,我们还要耗多少精力救你!
他因为担心我语气有些重,我压抑着的情绪都爆发出来,伸手推他,打他,发出嘶哑的声音:你们不要来救我啊!我说不出话了,我说不出话了,我就是个废人,手语也学不会,什么都不会,兄长忘记我了,我有什么用啊……
像是乌鸦的啼鸣。
“你不要这样行吗?你冷静一点,你兄长失忆了又不是死了,他又不是不认你。”
我双手垂落下来,整个人无力地滑落在地上。
萧闻扶住我的肩膀,像从前谢从容唤我那样叫我:“阿梨,一切都会好的,手语不会我们一起学,慢慢学,凡事总会有办法的,谢从容一定会想起你的,一切都会好的……”
是啊,凡事总会好的。
西南之战转危为安,反败为胜。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段常衡的头颅也被挂在蜀郡城墙上七天七夜,城中逐渐恢复人来人往,城门青砖上的一块血迹却再也冲刷不尽,在经年的风雪中变成黑色的印记。
萧翊作为皇子出征,大捷而归,圣上龙颜大悦,封其为安宁王,又封了在此战中有功的一众人等,幸存下来的将士们纷纷得了赏赐,收拾行囊准备还乡。
我和萧闻在此战中生死与共,情投意合,待谢从容和柳于瑾婚礼过后,我们也成亲了。
当朝不避讳男风,也不推崇,但皇宫中堂而皇之娶男子的人也是断断不能有的,我不忍萧闻受非议,自后便常着女装。
如那年生辰时我所承诺的,我与谢从容各自成家了。
静夫人十分不喜我。
她宠萧闻,喜谢从容,却对我冷脸相对。
我知她内心如何想,就如这宫中所有人一般想,我是个惯会攀龙附凤的。
但她拗不过自己任性的小儿子,萧闻还是迎我做了小君。
宫中流言蜚语不断,对我这个不明来历的小君也是议论颇多。一日在庭间找丢失的绢帕,便听得两个浇花侍女说道:“你听说没,端和殿里新来的梨君是位男子。”
“男子?你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听姜姑说的还能有假!” “怪不得我看他举动都不似寻常女子。要真是这样,他还真是可怜,扮男不像男,扮女不像女的,还不会说话。”
“哎你说五殿下看上他什么,一个话也不会说的。”
“你看他的模样,没准他在床上很……”
我踢了一块石子到那位侍女膝弯,她怒气转头见是我,忙战战兢兢下跪求我放过,模样恭敬不已。
我叹气,我又是如何不放过你们?
我放过你们,你们便会放过我了吗?
我与萧闻很少提这些事。
他不常来我房中,一是因为静夫人的劝诫,二是因为他的性子,他在宫中待不住,时常与京中贵门子弟一同游玩。
我无通行令,不能出宫门,加之高雅艺术,诸如琴棋书画,样样不通,无从消遣,在殿内也实在无聊得紧。端和殿中其他君啊妃啊不与我往来,有那种谣言之后更甚。
我憋了两个月实在憋不住,趁着这日萧闻来,我打手语说不想再待在宫中了。
萧闻摸摸下巴说,那我们私奔。
我瞪大眼睛。
他见我有些相信,捧腹大笑起来。
他总是逗弄我,我气极,锤他胸膛。他忙好声好气抓住我乱动的手,从后面抱我。
我皱眉,抽出手说:你身上的脂粉气好重,刚又躺在哪个姑娘怀里?臭死了,快去沐浴。
我推着他,他在我脸上亲了一口才起身。
我早知道萧闻赫赫有名在何方面。他本风流,也不会因为遇上一个看上眼的人就一改风流成性的本性,我心中明白,又有谁能得一人心呢?
他衣襟半敞,还带着沐浴后的水汽,从屏风后踏着木屐过来。
我取了巾给他绞发,半干时,他拉过我,我作口型说:头发还没干。
他低笑一声,轻啄我唇,手法老练,我化在他的怀里。
夜至春浓处,我们满身湿汗相拥,我从余韵中回神,无声对他说:我还是想出宫玩。
他手指绕着我的头发,嘴角噙笑说:“明日就带你出去,刚好今早散朝时遇见你兄长,他正说想见见你呢。”
我眼睛大亮,心中恨不得长双翅膀,立马飞到明天。
他拿头发盖住我的眼睛,醋道:“看你开心的样子,果然还是更爱你兄长。”
我拨开头发,主动吻了他一记,又将他惹得一身火。
睁眼到了明日,是休沐的日子,却起了大早,沐浴洗漱,穿衣盘髻。马车摇摇晃晃出了宫门,尘世的烟火一下子离我如此之近,我悄悄往外看,这一眼,就见卖扇卖花,画糖人、炒栗子,这道路比抚中的集市宽得多,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萧闻拉紧了帘子,不许我看。我满头问号,他说贵人的模样可不是一般人能看的。
我依旧不理解,却不再问他。马车往西行了很久,久到小憩两回才等到马车停下,赶车的张大哥说到了。
我甩甩脑袋清醒,跳下马车,跨上台阶,和站在府外等候的谢从容和柳于瑾两人抱了满怀。
柳于瑾被我的热情攻势撞得后退了些,佯斥我说:“嚯,哪来的小娘子力气这般大!”
萧闻自后面踱步上来,把折扇一收,说:“我家的。”
我在谢从容府中逛了一圈,和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什么都好奇地不得了,都要惊叹一番,这芍药真漂亮!这树也好大!这池子里的鱼正肥,可以宰了……诸如此类。
一上午下来,脚不酸,手是先累了。
萧闻一边给我捏手,一边说我像云光阁里的双哥儿。双哥儿是只鹦鹉,白天叫得比鸡早,整日不休。
我欲抬手回怼,他按住我说:“你可消停些吧。”
我对他做了个鬼脸,心里哼道:你懂什么?等你的兄长回来,你保证和我一样是个粘人精。
我们在谢从容府中用朝食,萧闻拿出特地带的两坛醉生楼的白玉,柳于瑾眼巴巴地馋。
谢从容拿了茶具,给委屈兮兮的柳于瑾倒了半杯热茶,说:“你少喝些。”后者撇嘴看我。
我不明所以,谢从容看向萧闻,萧闻摊手说:“此事还是由兄长告知为好。”
谢从容点头勾唇一笑,与我说:“阿梨要当叔叔了。”
我一时没反应来,嘴上喃喃:我当叔叔?
筷子没拿住,掉在地上,我大跳起来,右手指着自己,口型道:叔叔!叔叔!我?
谢从容眼里也满是喜色,我得了他的首肯,抱着柳于瑾不撒手。
萧闻扒拉下我,我才恋恋不舍地回到位置上,手上还在不停问:“何时的事?”
柳于瑾说:“昨夜我用饭时感到一阵恶心,想到月事也好久没来,自己把了脉,果然是有孕了。”
我一算时间,对谢从容比了个大拇指:兄长不愧是兄长。
谢从容轻咳一声,难得红了脸,柳于瑾更是,直像红霞住在了脸上。
萧闻无奈说:“我的小祖宗,求求你的手上有个把门吧。”
众人都笑。
萧闻贴着我耳朵说:“喜欢孩子的话,我们也生一个?”
这回轮到我脸红,连耳朵也火烧火燎。
白云山上有一座老君庙,据说只要去那里求神许愿祈福,都十分灵验。
饭后,我们预备去城外的白云山,柳于瑾说有些乏了,留在府中不与我们同去。
马车到达山脚下的时候,我一看这千层阶梯,沿山而上,直入云雾中,内心就升起了由衷的敬畏。谢从容见我神情,逗趣我道:“阿梨,心诚则灵。”
我作了一个请的手势,意思是兄长先请。
萧闻见这台阶倒是兴致盎然,与我们说:“不如这样,我们三人比赛谁先到顶,如何?”
谢从容点头,我还有些迟疑,萧闻挑眉:“谢豆角,你不会不敢吧?”
我瞬间被激起斗志,撩起袖子,两腿一岔,做个预备跑的姿势,意思不言而喻:来就来,我谢梨还没怕过谁!
萧闻在右边倒数三二一,我们就像箭一样蹿了出去,在石阶上一步三级,两侧树木上栖着的鸟扑闪飞起,与我们一同向白云而去。
我比身侧的两人只慢了两条台阶,到达时已经靠着石牌坊喘得不行,谢从容给我比了一个大拇指,萧闻说:“可以啊,竟然跑完了。”
我恶狠狠地比划:姑爷爷我可是拉牛宰猪的力气。
比完之后,自己也觉得幼稚极了,三人喘气,相视大笑。
老君庙的道长有两位,一位云游时另一位坐观,另一位云游时这位坐观,云游时间不定,简称随缘而遇。
我们进庙上完香,求完愿,叩首作揖一番后即成。我对萧闻说,想为未出生的小侄子求个平安袋。他便拉住一位提水路过的小童询问,小童表示这要请示我们观的道长。
他便引路穿过石子路与小林,让我们在长廊中等候。这长廊在造在两峰之间,今日正是阴天,左右一望,皆是茫茫云海,如至仙境。我趴在栏杆上往外一探,便触到了云。
今日坐观的道长道号“更枝子”,身材瘦小,道袍在他身上松垮过头,他精明的眼睛看了我们一眼,问我:“你出生何处?”
谢从容替我回答:“九江郡抚中县城人。”
他又问谢从容:“你出生何日?”
“辛丑年九月初九。”
更枝子闭眼掐算着什么,最终睁眼一甩拂尘,摸着胡须道:“几位若是求平安袋,便请这位善士独自与我来吧。”他只请了萧闻去。
我仔细瞧了瞧谢从容,除了样貌好,什么也瞧不出来,要照如此说,萧闻样貌也好啊,难不成他偏爱萧闻魁梧类型的?
我被自己有些龌龊的想法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呸呸呸了几声,都被萧闻带坏了。
好在他们不久就从堂中出来,萧闻一手握着平安袋,另一只手摇着玉佩。
我问:道长与你说了什么?
萧闻说:“什么也没有,我还顺便让他给我的宝玉开了个光。别动,我给你佩上。”
他把玉佩系在我腰带上,我拿起来看了看,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同。
和道长作揖谢恩后,我们往回走,将要走出廊下时,更枝子突然叫住我:“谢梨缘主。”
我们转身,他说:“天命不可改,尔等莫强求。”
说罢,一阵风起,云海翻动,穿廊而过,更枝子的袍子随着风飘动,似乎下一秒他就要羽化登仙。
我一路上都在想这句话,萧闻拨拨我额前碎发,然后重重弹了我脑门一下,我吃痛瞪他,他见我终于回神,满意问道:“怎么了?愁眉苦脸的,不会还在挂念那老道吧?”
我:你不觉得他突然说这样一句话很奇怪吗?兄长,你认为呢?
谢从容未答,盯了我一会,大手抚上我额头,轻揉了几下,我一愣,他很久没有这样同我亲昵过。
萧闻突然歪了一条腿到我身上,我拿手推才收回,二郎腿随着马车的颠簸一晃一晃。
他斜靠在马车上,双手交叉在脑后,满不在意地说:“再说了,那老道满口胡话,我小时候在庙中丢了一只香囊,众人如何找都找不到,便去问那老道,老道说在那泉中,结果在那树上挂着,可见他的话不能相信。”
我勾起玉配:开光?
萧闻噎了一下,说:“这个我还是信的。”
我被他逗笑,好的便信,坏的便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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