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认识我的脸

　　酒店附近有一排自行车，是特意设置给入住的宾客使用的，正好被迟勋一行人骑走，从地势高的坡上边一路往下骑，夏季的风都显得没那么闷热了。
　　经济繁荣的历史名城往往游人如织，此时也正值旅游旺季，放眼望去，大街小巷几乎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不过，由于气候炎热，各种景点并没有达到爆满的程度，人数与温度之间总是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此起彼伏的。
　　毕竟不是梁城，不熟悉的地方，迟勋不方便随便动用钞能力，骑着自行车走走停停，幸好和他同行的每个人都比他有耐心得多。
　　其他人去切身实地感受斗兽场的古朴野性之美，他找个阴凉地往那一坐，开始研究午饭吃什么。过了会儿，纪修远居然走了过来，让迟勋很意外。
　　“怎么了？”他把手机往兜里一放，没管来自他亲爹的一通批评，反正那也是迟勋预料中的事情。
　　纪修远站在旁边，像思考半天才勉强憋出来一个话题：“你打算一直坐在这里吗？”
　　“我打算去买纪念品。”迟勋回道，“你要这儿的模型吗？”
　　“我认识的人，能做出更好的复刻模型。”
　　迟勋笑了：“这么厉害？那我能定一个吗？拿回去给家里的老头子赔礼道歉，免得他以为我是去赌城挥霍人生了。”
　　“那是他的作业。”纪修远闻言，也露出一点细微的笑容。
　　他的笑就像一面白墙上的裂隙，惹得人频频张望，想透过这条缝隙，看清墙内的园林风景。
　　也许是太阳光太晒了，而纪修远又恰巧是一个肤色很白的人，站在阳光下，使得迟勋感到晃眼。他有点说不清的意料之外的感觉。
　　“我怎么觉得，你对我的态度突然变好了些？”
　　“你安排了行程。”纪修远想了想，“而且，你只是爱开玩笑。”
　　“最重要的是，我是迟建林的儿子，”迟勋耸耸肩，“而且接下来我们还得一起搞晋山的那个会所呢。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开发价值。不过，总而言之，我就喜欢你现在这种淡淡的态度，俗话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我觉得挺好。”
　　纪修远被他一张嘴就嘚吧嘚吧说个不停的习惯堵得没话讲，有点无奈，也有点无语。
　　迟勋拍拍自己坐着的台阶，嘀嘀咕咕：“真不知道这玩意儿有什么好摸的，我看安若琳在那摸了半天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纪修远说，“可能就是喜欢土的。”
　　“……你在阴阳怪气吗？”迟勋大惊失色，仔仔细细看了看这个纪修远，意图找出他被掉包的证据，“你真的是纪修远吗？——等等，你怎么知道我是迟勋？”
　　虽然这个问题有点蠢，但是，难道说纪修远居然记住他的脸了？
　　“不算。我是。”纪修远逐个回答他的问号，“只有你把墨镜戴在帽子上。”
　　言下之意就是他记住了这个特征。
　　“好吧。”
　　迟勋有点儿失望地回道。然后他补充道：“你比你看起来的坏一点。”
　　“谢谢你的评价。”纪修远说，“也许我该说，你比你看起来的好一点。”

　　下午从斗兽场出来，沿着路直接向前走，可以去万神庙和水城广场。蹬着自行车的两个车轮子，从斗兽场外的平地慢悠悠地骑过去，还能看到橘园的赛车跑道。迟勋看见了分外感慨：“我有八百年没骑自行车了。”
　　但他看不出来有多少不愿意，休息时倚着自行车站着，有种特别落拓潇洒的滋味。
　　安若琳看见那条车道，分外新奇：“居然还有这种路！”
　　“要么是车赛，”迟勋说，谈及赛车他算是颇有见地，“要么是练习用的。我以前也跑过，你们要是到了梁城，我就请你们一起去参观那边的车道，让你们领略下我的风采。”
　　另外两个人都摆摆手，说暂时不会去大名鼎鼎的梁城。纪修远不说话，因为知道这邀请可能单单只对他自己生效。迟勋用手肘撞撞他的肩膀，朝他挤眉弄眼：“有没有兴趣去看看真正的速度与激情？”
　　“去电影院就够了。”纪修远说道，“赛车……太危险了。不大好。”
　　迟勋自信满满：“跑那么多回都没出过事，你放心。”
　　他看着近在眼前的纪修远，觉得这是个接近的好机会，遂抬起手，打算假装不经意地拍拍纪修远的肩膀。然而他的手刚放上去，纪修远的眼神嗖地盯过来。就像两盏乍然照亮逃犯的追踪灯光，看得迟勋莫名其妙地心虚起来，有种拍也不是、不怕也不是的微妙之感。
　　纪修远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看着迟勋和迟勋的手。就像一种无声的质问。
　　迟勋默默把手挪开。
　　但是这又有点刻意。有点欲盖弥彰。于是迟勋又把手放了回去。
　　现在这幅场景就有点像是默剧里的桥段。
　　……迟勋受不了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纠结了！他干脆顺势把纪修远揽过来，感觉纪修远的身体在接触到他的瞬间变得尤为僵硬，但似乎被教养所限制，没有直接一把推开他自己。迟勋心里一点恶趣味又浮现水面：“你先别急着拒绝我。”他说这话时，颇为亲热地凑在纪修远的耳边，温热的鼻息落在脖颈处，细细的汗珠冒着黏腻的光芒。这种促狭的亲昵让人觉得有点说不出来的不舒服，仿佛夏天正热的时候空调坏了，那种黏糊糊的感觉。
　　纪修远幽幽地说：“迟少，不如我教你一些格斗技巧吧。”
　　迟勋还没反应过来，忽然感觉一只修长的手轻轻巧巧握住了他的腕部，好像也没用多大的力气，只是使了巧劲，就一下子把他整个人带了出来，仿佛要甩到不远处的河流里。他整个人转着圈圈踉跄了几步，情不自禁地指指纪修远，再指指自己，目瞪口呆：“你——你刚刚干嘛了？”
　　纪修远揉了揉手腕：“功夫。”他气定神闲的样子，还真有点非物质文化遗产继承人的味道在其中。
　　迟勋总感觉他是在偿还自己早上随口胡诌的话。
　　本来他俩在这边贴来贴去闹闹哄哄的事情，安若琳是不会在乎的，但眼见着好像动起手来了，她忍不住头一伸，眼一瞟，故作疑惑地问道：“休息结束了？”
　　“没什么。他要和我交流日常防卫的心得。”纪修远先抢白道，文雅地推了推眼镜。
　　迟勋不由得乐了，偷摸摸检查刚刚被纪修远捏到的地方，发现好像也没什么印子，他真觉得挺奇怪的，难不成纪修远是个不世出的绝世高手？但嘴上也没闲着：“是，跟修远哥友好交流。”
　　“迟勋可能还想交流一下。”纪修远说。
　　迟勋说：“报告纪修远教练，我不想交流了。”直接抬腿坐上自行车车座，拨了几下车铃，叮铃铃的从这边响到那边，仿佛还激荡起河面上的波澜。黄金的阳光下，这一切都是说说笑笑的。
　　于是接着启程，要去看特洛维喷泉和大名鼎鼎的真理之口。电影里的经典桥段，现在已经被许多人排着老长老长的队伍重复上演了，但仍然乐此不疲地去尝试着，只是原来那对老夫妇要是没走的话，还能验证那个“在心里默念七遍爱人的名字”的传说，现在四个人，去看这座巨大的特里同雕像。还有许愿池，池水清澈，因而能看到底下都是银光锃亮的硬币。几个本地小孩和游客们一起挤在喷泉旁边，眼睛盯着池里的硬币看。
　　迟勋在钱包里翻来翻去，硬是没找到一枚单独的硬币，颇为惋惜：“许不了愿了。”
　　纪修远像幼儿园老师哄小孩一样，走过来，说：“请你张开手。”接着往他的手心里放下一枚五分币值的硬币。另外一边，安若琳和邵同和已经将硬币轻轻地丢进池水里，激起的小小的水花，在视野中格外的晶莹。这种出行游玩的快乐，大概就在于做些平时不会做的事情。浪费时间的事情。浪漫也几乎约等于这样的事情了。
　　迟勋用拇指摩挲着那枚硬币的币面，感受上面凉凉的纹理被自己捂热，笑着说：“谢谢你，纪老师，看来这是对我的阶段性奖励。”
　　“出门要带零钱。”纪修远解释道，“你带的都是整钞，不方便……算了，也许你原本不需要零钱。”
　　“我当然知道要带零钱。”迟勋把硬币抵在拇指指甲与食指指腹的中间，随即用力一拨，硬币弹了出去，“要不要猜猜我许了什么愿？”
　　“不要。”纪修远回绝。
　　“那我猜你许愿让我安分守己。”
　　“不是。”
　　“真的不是？”
　　“我没许愿。”
　　“咦，你没许愿吗？为什么？”
　　纪修远抱着手臂，特别高冷且高深莫测地：“我的愿望都被我自己实现了。”
　　够……有自信！迟勋在心里评价道。不过，也许纪修远这种人就是会按照规划一步一步向前走，直到抵达他想要的目标。他敬佩这种人，因为他不是，他是那种喜欢在洪水滔天时还要铺桥的、有点胡闹的人。
　　“你厉害。”他真心地说，哪怕听起来仍然是揶揄，“既然你说了，那我也说。我许的愿是希望你能多和我说点话。”
　　纪修远沉默了一下，再从兜里掏出一枚硬币丢进池里，低声地说：“我希望迟勋能和我多说点好话。”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迟勋腹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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