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千金的推辞博弈[克苏鲁]

　　“人员已成功转移至医疗收容中心。”
　　“……部分中心城居民聚集在中心下方，要求将5702的幸存者重新运送回管控区。“

　　辛芒按掉手上的智能组。
　　她脚下的观察仓破损严重，这些大多数时候都在这里闲置着的老古董，就这样在终于派上用场的这一天报废了。

　　她二十几岁的时候，也曾以为自己在对抗污染的路途上能大有作为。
　　后来真的和战友们遭遇污染，她能做的事也不过是让同伴解脱。

　　自己为何会活下来？
　　她跳过一道血污，清理剂在上面作用过，留在地面的是一道褐色的泡沫。
　　或许一开始不要加入驻城兵团，这份痛苦和耻辱如今就不会折磨着她。

　　晨间的树林泛起薄雾，5702方向的公路上，一辆外壳有些变形的越野缓缓停在管控区前。

　　辛芒发呆的时候讨厌别人打扰。
　　“来嘲讽我吗？”

　　来客摇摇头。
　　“你手下的那名士官谎报了自己的抗性等级，这不能算是你的错。”

　　辛芒定在原地，半晌，才自嘲地笑出来。
　　“不……那依然是我的错。”她眼镜后的双眸流露出苦涩的悲哀，“我自以为世界没有变，但驻城兵团的职责在今天已被视为一份美差——我该想到这一点。”
　　“可能连我的潜意识里，也觉得污染不会在这样平静的地方发生。”

　　“所以我才会逃到这里来。”

　　来客想了想，“但我们仍有消息要传达给你。”

　　“十七年前，5号巢城外的秋粮进入收获期，你和你的战友们负责保障运输工作。”
　　“在前往目的地的公路上，你们遭遇了野生食尸鬼。”

　　辛芒拢起手指。

　　“这完全是飞来横祸。巢城公路的机动性极强，基本连落单的污染者都很少出现。”
　　“而更加不幸的是，瞬时污染造成的一号污染者，是你们的医疗部成员。”

　　“不要再说了。”辛芒转过身。

　　“不，必须要说。”来客加快语速，“食尸鬼不会直接伤害你们，但它们带来的瞬时型污染无法抵御。”

　　“——我可以斩断畸变的皮肤、器官、肢体，但是污染永不停止，”辛芒木然，“因为它们就在那里。”

　　“是的，公路上没有可以躲避的空间。根据污染遭遇原则，食尸鬼侵占你们感官的程度接近于百分之百：眼睛的畸变被剜除了，手臂又在畸变；砍断了手臂，胸膛上又生长出新的畸变来。”

　　“——就好像杀死战友的不是食尸鬼，而是肢解了他们的我们自身一样。”辛芒闭上眼，额角的血管跳动着，“天哪……究竟我为什么会活下来？”

　　“因为你做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勇敢行动。”来客的语气激动起来。

　　“是史无前例的愚蠢行径吧。”

　　“不不，”来客转着圈，显露出学究式的狂热来，“一直以来，我们都以为食尸鬼是杀不死的、可怕的怪物。”

　　“事实如此，”辛芒冷冷道，“热武器也好冷兵器也罢，对它们使用的一切手段都是徒劳，它们只会用那污秽的形貌嘲讽着沦为污染的人类，嘲笑我们的挣扎。”

　　“但你成功了，当时，它逃跑了。”

　　“成功？”辛芒嗓音喑哑，她几乎无法成功地说完这一句话，“该死，我宁可它不要放过我……不要只剩下我一个！”

　　“你以为它只是吃饱了，对吗？”来客的语气带着悲悯，“你身上的畸变发展得最慢，这是你为什么还能拖着两肋上的重伤去攻击它。尽管如此，你得到救援时也不得不置换了胸腔腹腔内近乎全部的器官。”

　　“是的，我拼上了自己所有的一切，我砍下它的头，把枪口抵在它的心脏上射击，可它依然会恢复原状。”

　　“是的，那都是徒劳，”来客微笑，“但你做了一件事，你不想放过它——”

　　“是的，哪怕徒劳无功我也要让它尝尝我们的痛苦，哪怕会一次次复原，我也要争取再多一次杀了它。”

　　“所以你用刀把自己和它钉在了一块。”

　　“我的器官畸变后衰竭，已经不大能支撑我呼吸了，”辛芒笑，牙齿森然，“不那样做，我怎么瞄准呢。”

　　“天才之举，天才之举！”来客手舞足蹈，“你猜得到吗？我们在那之后五年发现了那只食尸鬼，它的手臂仍然呈现一种——我们姑且称之为‘坏死’——的状态。”

　　“……我当时钉住了它的手臂。”

　　“是的，它害怕——你的鲜血。”

　　“……”
　　辛芒几乎觉得自己被愚弄了，“我们的血几乎浸透了公路！”

　　“你误会了，”来客摆手，“我可不是神秘学大会的那帮法师，搞些撒盐吃蒜的仪式——听说他们最近还有人在宣传大量饮用苏打水可以清除体内的污染，天，我觉得那只会引发腹泻。”
　　“你可以将我们的发现理解成，排异反应。”

　　辛芒皱眉。

　　“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我们立即在捕捉来的食尸鬼身上做了注射实验。”来客露出欣快的笑容，“天呐，它在实验台上僵直的样子简直像个梦。”
　　“但后面的事就要麻烦多了——在直面食尸鬼的时候，很显然无法先抽一管血出来，然后趁新鲜把它注射到食尸鬼那干瘪的血管里。”

　　“可以像我那样——”

　　“你个疯子，”来客呛了一下，“你这几年只长了岁数吗？如果沦为污染者，你那种拼法只是在给食尸鬼送饭。”

　　辛芒抿住嘴。

　　“总之，”来客摊手，“经过了这十年的研发、改良，我们终于有了能用以直面食尸鬼的武器。”

　　一片观察仓的碎片被靴跟碾碎了，在空旷的室内发出尖利的声响。
　　辛芒直视来客，眼中光芒炽盛。

　　“’「抗原子弹」，我们这么称呼它——瞄准心脏，一击必杀。”
　　“但是，”来客撇撇嘴，“研发部还没法量产，这玩意目前成本太高。”

　　“——但我们有希望了。”

　　“是的，新的希望。”来客双手交握，“伴随新的危机。”

　　“因为「祂」醒了？”

　　“最近我们有了点关于「祂」的新进展，怎么说呢，”来客不高兴地皱眉，“「祂」倒只是在睡，那帮贪得无厌的疯子反而更成问题。”

　　“他们又有新动作？”

　　“何止，简直是丧心病狂的进展，我们好像只能被动地跟着他们擦屁股。”
　　“要加入我们吗？”来客转向她，“或者，你可以回到5号巢城去。”

　　“不了，”辛芒跳进一个观察仓里，躺到床上，“我讨厌工作。我要休息。”

　　那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观察仓里传出沉闷的声音。
　　“仅仅杀死食尸鬼是不够的，如果你们能用更高明的方式解决污染的话——”

　　“或许那曙光也已经出现。”

　　辛芒睁大眼睛，和虚空对视了一儿。
　　然后她说：“那很好。”

　　似乎还不想走，来客从角落里抓出来一把扫帚，给自己清出一块干净的地界来，摆出一份要和辛芒推心置腹、促膝长谈的架势，盘腿坐下。

　　“你的眼睛，近视又加重了吧。”

　　“无所谓。”

　　“有时候，向前走不是抛却。”来客垂下眼，空气里灰尘飘扬，“你们的那只小队无法到达57号巢城，但你来到这里。不觉得这是某种预言吗？如今你看到了新希望，你甚至有可能见证食尸鬼的灭亡。”
　　“亲自去做这件事吧。”
　　“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没有这样的机会——终结某种命运的机会，反抗它的机会。”

　　“交给别人。我很烦，很累。”

　　“那你留着那疤痕做什么呢？”来客的语气温柔，“你眼眶里那双不属于你的眼睛也是——他那么喜欢追逐新潮的一个人，怎么会把同一副镜架戴上十几年之久？”

　　辛芒讥笑道：“你可没资格讲我。”

　　来客抬起头，阳光照亮一张疤痕遍布的脸。
　　这人的左眼甚至已经消失了，如被灼伤过的皮肤连在了一起，右眼被白翳覆满，不知道能否视物。
　　“真没礼貌啊。有时候看见太多东西，看清的就会变少。这是我这个年纪的人的人生经验。”

　　“那我也没有必要看清。”

　　“我都说了，”来客无奈，“要把那子弹打到心脏里啊！”

　　“我不知道。”辛芒突地大声道，吐字慌张，“我等这一天很久了——可我有什么资格？”

　　“——那只食尸鬼还活着。”来客平静地说，“它是个很好的样本。”

　　辛芒翻身坐起，视线刺向对方。

　　这无礼的客人放下一把枪，“我们目前的成果实在珍稀，这里只有一颗子弹。”
　　“它在你知道的那间实验室里。”
　　“——自己做决定吧。”

　　小小的观察仓里，辛芒只觉自己的心跳声大过对方离去时车辆启动的轰鸣。

　　她靠近那人留下的东西，拾起它。

　　辛芒的动作和呼吸都很慢很慢。

　　她拉开保险，然后——
　　将之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泪水经由不属于她的眼瞳流出来。

　　沉默的天光里，她眼中的公路向远方绵延着。
　　渐渐地，她放下手。

　　辛芒上士又露出了她那标志性的厌世脸，“戴着眼镜都看不清了，你这双眼睛真的很不顶用。”
　　不知道是在跟谁说。

　　她卸下弹夹，拉套筒退弹。
　　那一枚小小的子弹被她拾起来凝视半晌，笑出来，“这么个小东西。”

　　然后她的神色变得柔和。
　　“我大概要换一双新的眼睛了。”
　　“这是57号巢城，我们未能抵达这里。”
　　“最后，再看它一眼吧。”

　　辉煌日光下，女人关闭了管控区的大门，走向中心城。
　　她凛然无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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