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月华录【短篇合集】

　　“念念姐，外面来了一对颜值很高的夫妻！”
　　随着年轻声音响起的，是办公室里椅子倒地的乒乓声。
　　“有这么好看啊，能让我处变不惊的小助理这么大反应？”我合上手里的策划案，笑着打趣助理年年。
　　年年今年大学毕业，古灵精怪，鬼点子多，反应也快，一下就听出我话里的调侃，红着脸扶起椅子，“真的。”
　　她想了想，又笑着说：“反正我跟着念念姐你这段时间以来，这对确实是我见过最般配的，郎才女貌。”
　　扬了扬眉毛，我起身用指尖轻戳她的额头，“走吧，我也亮亮眼。”
　　“段先生，靳女士，这位是我们首席婚礼策划师——姚念。”
　　“念念姐，这就是我说的那对新人。”
　　我的视线微不可察地顿了顿，从他弥漫着浓浓爱意的眼神落到他们十指紧扣的手上。
　　确实……很般配啊。
　　“你好，我叫靳瑶。”那个漂亮十足的准新娘向我伸出手，“早就听朋友说你策划的婚礼很完美，今天终于等到我的婚礼了。”
　　我握住她的手，葱白指尖，是我的亦是她的。“你好。”
　　她转而挽住她身旁那个高挑俊朗的男人，满眼都是笑与爱。“这位是我的先生。”
　　他亦朝我浅笑：“你好，我叫……”
　　段泓宇，我知道。
　　他不疾不徐说出自己的名字。
　　尾音落下的那一刻，有一个，被我埋藏在心底，十年的秘密，彻底成了秘密。
　　当年那个站在主席台上，穿着蓝白校服的意气少年，我曾无数次想过与他重逢的情形，但没有一次，会是现在这样。
　　他看向我的眼神满是冷淡和疏远。
　　我无比清醒地明白，时间到了——这场长达十年的暗恋，从18到28。
　　下班之际，我把那份装有他们婚礼细节的策划案收好，拎起新买的爱马仕冲年年道：“去喝酒吗？我请客。”
　　年年没有拒绝。
　　特意选了家在热闹街区里的烤烧店，我翘着腿，印上染着我唇印的洒瓶，有一搭没一搭地蹬着高跟鞋鞋跟，撇了一眼在旁边安静如鸡的小姑娘。
　　“有话就说，憋着不累？”
　　她似乎在打量我的神情，觉得没有什么，倒也洒脱地灌了一口啤酒，“念念姐，我觉得你今天有点不对劲，在见到那对新人之后。”
　　冰凉的液体顺着血液灌进胃里，我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
　　笑着嘁了一声，我说：“嗯，那个男的，长得很像我读书时暗恋的一个男孩子。”
　　小女生就是对这种故事感兴趣，年年扯着凳子往我身边更凑近了一步，“然后呢，你和那个男孩子？”
　　冰镇的酒瓶不断沁出水珠，由雾及滴，汇成一股沿着瓶身往下落。
　　在酒精的掩盖下，我不动声色遮住眼底落寞的情绪，握着冰酒瓶往她额头轻轻一碰，“凉了呗，拔凉拔凉的。”
　　年年拖着长长的语调啊了一声，“为什么要暗恋啊，喜欢就表白嘛。”
　　街上不知道哪家传出来的音乐声，在此刻喧闹的一方空间里清晰于耳。反应了好一会儿，依稀听出放的是孙燕姿的歌，听着无比熟悉的旋律，这首在我读书时期无数次响起唱出的歌，我却一时之间想不出名字了。
　　“我遇见谁会有怎样的对白
　　我等的人他在多远的未来……”
　　没有未来了。
　　精致的甲片顺着节奏敲击着玻璃瓶，抿抿唇，我说：“年少的喜欢太珍贵了，这阵悸动来得像南方的台风，我不知道我能喜欢他多久，也不知道这份喜欢能不能变为爱。而“爱”——这个字眼太珍重。其实说到底，也不过就是因为胆小。”
　　年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现在呢？还喜欢吗？”
　　“是恋恋还是执念，谁分得清？”
　　酒意渐浓，我也听到了她的故事。
　　她和男友高中相识，双向暗恋，但一直没捅破那层窗户纸，到了大学军训时惊喜发现考到了同一所大学，后来是她主动表的白，两人分分合合，这是他们的第五年。
　　到最后，年年醉了，甜滋滋地对我说：“我男朋友来接我啦，念念姐明天见。”
　　于是我裹紧了外衣，逆着喧闹的人潮而行。
　　顺着路走，我回想起这十年。
　　第一次见到他，也是在高中，他作为新生代表在主席台上发言，从容不迫，不卑不亢。
　　我站在人群中，闷热的风吹来不察，甚至没有觉察到这阵风吹来了一颗叫“爱慕”的种子，在心床扎了根。
　　我有意留意有关他的一切。
　　他的家境好，父母都是企业高层，而我父母只是普通工人。我并未对自己的家庭感到不堪，而是对我自己不够好而羞愧。
　　他成绩好，我便努力追赶他，光荣榜上我们的名字越挨越近，他身边优秀的群体里逐渐出现我的身影。
　　因为不够好，所以想再耀眼一点站在他身边，因为胆小，所以想用优秀包装自己。
　　我想着高考之后和他表白的，就在学校的毕业活动那天，可一直到活动快结束，我才知道他没有留到最后，而是在中途就离开，登上了出国留学的航班。
　　我便也在大三的时候争取到了国外进修的机会，可我兴高采烈到了国外，却突然得知他已经决定回国发展了。
　　我们好像两条一长一短的平行直线。
　　其实也不是没有机会的，我暗想。
　　可惜没有如果。如是想着，等我后知后觉回过神来时，小店蒸腾的热气和街边繁乱的聒噪声早已消失，眼前只有一家泛着暖黄灯光的相机馆。
　　我又后知后觉想起，我和他连一张合照都没有。
　　多可惜啊。
　　鬼使神差下，我迈进了这家相机馆。
　　店内空无一人，复古的装饰，留声机上的碟片在缓缓旋转，又是熟悉的旋律，我依旧想不起来歌名，正想看看留声机时，身后冷不丁冒出一个苍老的声音。
　　“是《遇见》。”
　　我被猛地惊到，仓皇转身时险些把桌子撞倒，手忙脚乱地扶稳，跟展柜后满头银发的老人家道歉。
　　“不碍事，坏了回去拿一个就是了。”老妇人笑得一脸慈祥，我却总觉得这笑里有些意味，她朝展柜努了下下巴，“不来看看？”
　　出于自己方才的失态，我于是走上前去。
　　老人家笑眯眯地从里面收出一个老式相机，凑得离我近了些，耳语道：“这里面只有三张胶片，你每拍下一张就能回到一个时期，但是记住，午夜的钟声一响，你就会回到现在。”
　　额……卖相机的灰姑娘？
　　我正思考用什么理由拒绝，老人家已经把相机塞我手上了，很是潇洒地丢下一句“送你了”，接着背着手往里屋走。
　　随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我似乎听见一句话，“十年，无价。”
　　人是一脸懵进去的，也是一脸懵逼出来的。
　　细绒般的一飘雪花落在黑色镜头上，抬头时，落在眼睫上的湿凉让我忍不住轻颤。
　　今年的第一场雪，落在了深冬。
　　“真有那么神吗…… ”我仰躺在床上，高举着不起眼的相机，指尖按在快门上的力度不断加重。
　　“那就回到那一天吧。”
　　……
　　“念念哟，这些外国人叽里咕噜讲的什么啊，妈妈一个字都没听懂。”
　　我盯着面前的电视机，眼神呆滞，周围的环境在旋转，然后定格。
　　“念念？”
　　“啊，好的，我给您调国产剧。”
　　我俯身去捞茶几上的遥控器，手上原有的重量让我一愣，窗外烟花在天空绽放，觉得现在的场景既缥缈又带着几分真实。
　　本想掏出手机看看，却找不到放在哪里，我看向身旁心满意足的妈妈，犹豫着开口道：“妈妈，现在是什么时候？”
　　“国内还是这里？这里的话现在是十一点。”
　　我看了眼被烟花照亮的黑夜，“……几几年？”
　　妈妈扭头看我，眼神里都是探究和关爱，“你傻了？201X年啊。”
　　人傻了……真的回来了？
　　“什么时候买的相机？”妈妈盯着我手上的东西看，我指尖一紧，心中鼓声大响。
　　下意识攥紧了相机，我飞速调转“过去”的回忆。
　　如果这是真的的话，那么现在是我凭着自己的努力带父母出国的那一年，而今天是年三十，段泓宇人现在会在……
　　机场！
　　对，就是机场！
　　还有很多同胞在赶这最后一趟回国的航班，想着和家人吃上一桌团圆饭，段泓宇也在其中。
　　来不及耽误，我抓着相机就要出门，单脚站立拉着鞋后跟，“妈妈，我出去一趟！”
　　外面刮着雪，我拢了拢身上单薄的针织外套，拦下路上的出租车，向司机报了地址。
　　这个时间段依旧车水马龙，司机已经特意绕了车少的道，最后还是堵在了车流中，腕上手表“滴答滴答”的频率比我的心跳还要快，我最后还是决定下车。
　　付了车费，车门打开的瞬间，呼啸的风卷着雪毫不留情地朝我刮来，发丝一股脑胡乱缠在我脸上，我手忙脚乱地将发丝挽到耳后，奋不顾身朝机场跑去。
　　随着粗重的呼吸声，空气中飘起残留着我体温的雾气。
　　快点……再快点！
　　我气喘吁吁地支着膝盖，几缕发丝粘在脸上，不知道是汗湿的还是融了的雪。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水渍，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我一时又迷茫起来。
　　就像是神的指示，温柔的登机提醒恰逢其时响起来，我抓住路过的一个老外询问方向，又继续奋不顾身的追逐。
　　再等等我……
　　终于，我看见了那挺拔的身姿。
　　支着膝盖，我舔了舔被风亲吻干的唇，喘着气笑了，这时才后知后觉鼻腔一阵接着一阵的冷涩难耐，嗓子也干涩得紧。
　　肩膀瘫了一下，凌乱的针织衫松松垮垮地沿着弧度滑落，一个晃眼，我看见腕表的时间——离午夜只剩一分钟。
　　他已经过了登机口。
　　“段泓宇——！”顾不上凌乱的衣服，我大声喊着他的名字，转过身去举起相机，在他疑惑回头的瞬间摁下快门……
　　“呼——”
　　从床上坐起，光透过窗打在我的脸上，让人难耐得忍不住眯了眯眼睛，想起刚才的“梦”，我手忙脚乱地找相机。
　　和相机躺在一起的，确实有一张照片。
　　只不过上边的我不忍直视，而男主角只有一个匆忙回头的侧影。
　　什么嘛……
　　我把乱蓬蓬的头发顺了顺，手搭在脸上，脑子里灵光一闪。
　　对了，那家相机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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