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旗

　　我的心快速颤抖了一下，终于还是冲着我来了。严格说起来，在这个偌大的尊武堂后苑，唯有我一个人是格格不入的，论文论武，我都拿不出可以出彩的地方，我甚至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我要怎么和这些人并肩而立呢？
　　江城的质疑也许没有恶意，她也是这个队伍中的一员，有权利知道队伍中的每个成员的由来，即使她的问话直接将我置于众目睽睽之下。
　　石幽也说：我也想说一句，参加夺旗之战的名额仅有十一个，每一个名额都很重要，不能浪费。
　　慕珏反问：你认为我选择他是浪费了一个名额？还是说你们在场的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我看到他的面容严肃，声音也带有几分以前不常有的冷硬。
　　江城毫不畏惧，她向我竖起一根手指，她的手指很纤细，她对我说：你信不信，你连我一根手指头都挡不下来。
　　好熟悉的一句话，和当初在宫道上，翟雍皇子警告我的话几乎一模一样。
　　这时候，安安静静待在角落里的颜瑟忽然开口：我相信慕珏哥的选择，他让谁加入，谁就一定有这个资格。
　　我偏头去看颜瑟，她似乎也在看我，她依然抱着她的竖琴，脸色还有些苍白，气息也有些不稳，我突然觉得心里不知从什么地方涌上来一股暖流，不论她的话是为慕珏说的还是为我说的。
　　石幽说：他除了身份特殊一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么，为什么要选择他？
　　我看到在场仍有几个人面露疑惑，看来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我的身份，慕珏还想替我说话，我拽住了他的衣袖，说了一句，我自己来吧。或许，我现在仍然没有能力让这些实力强大的人认同我，但是如果我连为自己争辩的勇气都没有，那就更加没有资格了。
　　我往前走了两步，说：我的身份的确特殊，我本来可以不进尊武堂，云琅国的臣民，任何人都有可能被征召进尊武堂，可是没有一个人有资格征召我进来。因为我叫祈谙，祈是前朝的国姓，我是前朝的最后一个皇帝，是我禅位给了当今的太武皇帝，换句话说，十七年前，你们曾经也是我的子民。云琅国，是在我的故国上建立的，尊武堂原来叫敬澜院，我为什么要进来，为什么要替云琅国参加夺旗之战，谁有资格征召我进来呢？我能够捐弃前嫌，就凭这一点，你们没有一个人可以质疑我。
　　石幽说：就算如此，你对我们也起不到什么作用，我们来参加夺旗之战，为的就是赢。
　　我问：你以为慕珏为什么邀请我进尊武堂，就是为了占一个名额吗？
　　石幽问：为什么？
　　我对慕珏说：你看，这就是你在战场上的得力助手，他并不相信你的判断。
　　石幽赶紧反驳说：我没有。
　　我说：我来告诉你们为什么。我在南清宫住了十七年，十七年时间，我什么事也不能做，只能读书，南清宫藏书一万三千八百零二卷，共计二万五千七百五十三万零九千八百六十三个字，那些书浩如烟海，那些书包罗万象，那些书横跨上下几千年，你们可以小瞧我，但是不可以小瞧文字的力量，它远远比你们所知的任何一种外在的力量要强。我知道你们都是纵横一方的强者，可是你们的力量终究有限，而且你们的力量可以被消灭，因为总有人比你们更强大，唯有书籍和文字的力量，就算斗转星移，桑田沧海，甚至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换了主人，它的力量也是颠扑不灭的，反过来，它就像火种，生生不息，随时可能有燎原之势。这就是慕珏邀请我进尊武堂的原因，如果还有人存疑，请提出来，如果没有，请将我视为夺旗之战的参战队伍中的一员。
　　我的话说完了，我看到在场人的反应，有的震惊，比如石幽，我看到他的下颌久久不能合上，他显然想象不到，一万三千卷书，二万五千万个字，堆在一起是怎么样的规模。有的赞叹，比如岚陌，可能因为他自己也是一个爱读书的人。有的平静，比如断剑，他的脸上始终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再没有人提出质疑，我知道他们仍然不能认同我，但最起码他们没有了反对的理由。
　　慕珏对我点了点头，接着我的话往下说：参加夺旗之战，是我辈身为修行中人的最高荣誉，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我真心诚意邀请而来，我相信，你们就是最合适的人选，再没有其他人可以替代。或许，我们彼此之间还没有那么熟悉，但我相信，到了夺旗之战的战场上，我们会是一个整体，是可以相信彼此如同相信自己的左右手一样的团队。
　　江城冲慕珏笑了一下，说：你的话，我愿意相信一次。
　　她说完这句话，就直接走了，然后石幽，巨阙，岚陌，月情，我目送他们一个个离开，包括慕珏，他走的时候对我报以歉意的一笑。我对他说，虽然是你带我进入尊武堂，可是怎么在这里待下来，待得稳，是我自己的事。
　　唯有颜瑟，她没有走，她怀抱着竖琴，似乎在看我。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知道该不该走，也不知道不走的话要开口说什么，我和她，好像从来没有开口说过话。
　　反倒是颜瑟先开口了，她说：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啊。
　　我心里一颤，轻声问：你……知道我？
　　她说：知道啊，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你了，父皇很喜欢召见你，可是我每次看见你的时候，你不是在给父皇添酒，就是在捡投壶里的箭，还有跟在父皇的马后面跑，捡父皇打下来的猎物，小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那时候你的年纪也不大，个头也不高，后来我就知道了，我还为你向父皇求过情，不过你一定不知道。
　　我垂下头。我其实知道，那是十二岁的时候，开春第一次皇家狩猎，万物生长，猎物特别的多，太武皇帝收获丰富，有天上的鸿雁，有地上的狍子，有狐狸，有梅花鹿，我一个猎物一个猎物去捡，扛在身上非常吃力，我听到这个少女为我说情了，她靠在太武皇帝的胸膛里，说：后面那个小哥哥好像抗不动了，能不能别让他扛了，他比我大不了多少呢。
　　没有人能够体会，那时的我听到这句话心里起了怎样的波澜，从来没有人为我说过情，为我说过一句话，当天的风沙似乎很大，我只觉得眼睛里的湿润怎么擦都擦不去。
　　可是结果并不美好，她被她的父皇狠狠训斥了一顿，她的一双晶亮的眸子里一下子蓄满了泪水，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她哭，毕竟她总是笑得那么明媚，绚烂，能给有幸得见的人带来暖意。而我，在御道冷硬的地砖上，跪了一天一夜，膝盖肿了一月有余。
　　颜瑟似乎也想起来了，她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羞赧，她说：不过那一次，我好像帮了倒忙呢。
　　我说：你愿意帮忙，就很好。
　　颜瑟笑了一下，笑得眉眼弯弯的，她说：我刚才又替你说话了。
　　我朝她弯腰行了一礼，想要以此作为感谢，她却赶紧避让到一边，说：你不用谢我，我不过是说了一句话而已。
　　我摇摇头，她可能不明白，有时候一句话却有拯救人的力量。
　　她说：反倒是我要谢谢你才对啊，那天在宫道上，真的是要谢谢你出手相助。可惜等我反应过来，你就已经离开了，我连跟你道谢的机会都没有。
　　我说：我没有帮上什么忙。
　　颜瑟说：可你明明可以视而不见的，可你还是出手了。
　　我说：早知道你是修行中人，我就不用不自量力了。
　　颜瑟说：就算我是修行中人，我也不是翟雍皇子的对手，而且，那时候，我被他吓住了，都没想起来要抗争，是你的脚步声，让我醒悟过来的。你明明可以不出手，没有人能怪你，就像你刚才说的话，没有一个人有资格征召你进尊武堂。
　　我说：慕珏已经替你谢过了。
　　颜瑟说：他谢是他的，我还是要亲口对你说一声谢谢。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会还回来的，不过，这种机会，还是没有比较好。
　　我心里忽然有一个声音在轻轻说：如果真有这个机会，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颜瑟说：我一直在担心，没有机会亲口跟你道谢，真没想到，你如今也进入尊武堂了，以后我们就是一个队伍的人了，你要努力，我也要努力，毕竟我们俩都不被他们认同。她摇摇头，又说：不对……我觉得你已经很厉害了，修行的人那么多，实力强大的人也不是没有，可是那么多的书，那么多的字，不是什么人都能读下来的，至少我就读不下来，你已经很厉害了。
　　她笑着向我挥手，抱着她的竖琴离开了。
　　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内心忽然觉得，这些年埋头苦读的书，才是最大的一件瑰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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