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疆

作者:八月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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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续篇三:终局


      深夜,鸡犬凄凄,金鼓连天,多伦王一声令下,率兵攻入城中,城中百姓四下逃窜,满城腥风血雨,守城将士丢盔弃甲,一时之间竟满目疮痍。
      皇帝与大臣侍卫们候在宫中殿内,连盔甲都未来得及穿戴,手中只执一柄铁矛,皆是大气不敢出。有几位文官胆小如鼠,握着铁矛瑟瑟发抖,听见外头兵戈戎马杀伐不断,便已然吓得快要晕厥过去,在大殿中悲恸跪地,纵声大哭,根本顾不得什么“殿前失仪”。
      ——“报!多伦的骑兵已经攻入城中了,守城门的将士见多伦势强,因而开了城门......恐无颜面见圣上,便于城楼下畏罪自戕,眼下多伦一路往正殿的方向来了!”守在殿门口的御前侍卫推开正殿大门急匆匆来报,慌乱间冷不防被门槛绊住,狼狈摔至地面。
      皇帝强撑着垂垂老矣的身子,将手中铁矛狠狠戳在地上:“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多伦率兵攻入城中,这帮窝囊废竟然胆敢当逃兵!谁给你递的这些消息!”
      侍卫扑通趴在地上:“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江德宁拂尘猛地打在那御前当差的小侍卫背上:“不中用的东西,不中用的东西!安敢惊扰圣驾,还不谢了罪滚出殿外思过去!”
      “公公饶命,公公饶命!奴才知错了,奴才知错了!”侍卫大喊着,没两下便被江德宁一脚踹开,哭嚎着被殿外候着的其他御前侍卫七手八脚脱了出去,“公公,奴才知错了,公公!公公——”
      直到这个时候,他们依旧将皇家颜面看得何其重要,依旧将龙颜悦或不悦看得何其重要。
      殿外的声音越来越大了,马蹄声伴着弓弩与冷兵器碰撞的声音,御前侍卫手执弯刀拼死抵抗,带着火星的弓弩嗖嗖地往殿□□去,纸糊的窗被引燃,殿内众大臣惊慌失措地握着铁矛四处奔逃,皇帝痛哭流涕地看着四下逃窜的大臣和太监,手里握着的铁矛不知什么时候滑落下来。
      多伦王大杀四方,冲上前护驾的侍卫一个一个嚎叫着倒下,血溅当场。
      一时之间满宫的红砖绿瓦成了半片火海,他自己也满脸泪水,哀嚎叫出声,站在殿中绝望地看着殿门被多伦的骑兵轰然攻破,看着木质的门窗在火光中啪嗒地倒塌,而他老态龙钟,毫无抵抗之力,只有自幼与自己一同长大的总管太监江德宁狼狈地挡在身前——“护驾,护驾!护驾!来人啊!来人!”
      无人应答,只有仓皇奔逃的大臣们和倒在地上的侍卫们。
      倒塌的烛台点燃了殿内的纱帐,殿内四处皆燃起大火,柱桩、纱帘、地上的案台,全数被焚,火光摇摇晃晃,映出殿内人赤红的脸,烤干了眼泪。多伦王步步紧逼,每近一步,大齐皇帝便摇着头后退一步,直到被逼至龙椅前,退无可退。
      “大齐皇帝,请吧,”多伦王直勾勾看着他,手里握着多伦铁剑,双手奉上,“皇帝自己做个了结,总比让本王亲自拿了您的首级要好。”
      多伦分明只是大齐的附属。
      如今却也能够长驱直入,让大齐对他多伦小国俯首称臣了。
      皇帝冷冷地看着他,嗤笑几声,怒骂道:“尔等小国,区区臣子之辈,安敢在我大齐面前放肆!”
      “再不容本王放肆,本王也已鸠占鹊巢了,何来放肆一说,”多伦悠闲道,“本王记得当年大齐先祖皇帝以议和名义使多伦老王放低警戒,本王的祖父对大齐先祖皇帝以礼相待,承诺将数十座城池划与大齐,然而大齐皇帝言而无信,趁机命老将军率兵夜袭,城内火光四起,一众王子皇亲的首级被老将军带回大齐,日日夜夜悬挂于城门之下,多伦不得不向大齐称臣。”
      “先祖皇帝与多伦老王的恩怨已经过去多年!”
      年轻的多伦王阴生生地看向皇帝:“即便过去多年也难消本王心头之恨!若不是你大齐出尔反尔,我多伦怎么会屈居臣下整整一百多年!如今大齐城池被毁,将士丢盔弃甲畏罪自戕,又何尝不是大齐妄自高大与人交恶的因果业障!本王今日就要亲眼看着大齐皇帝去见本王的祖父!”
      “不,不,不......我大齐百年基业,怎可毁在区区小人手里,不......”皇帝满眼的泪水,最后痛苦地捂住脑袋,大叫一声,一把推开挡在自己面前护驾的江德宁,直直往旁边的柱上撞去,“啊——”
      江德宁在火光中见皇帝撞柱,火焰烧塌了殿内房梁,皇帝额头霎时血流不止,抱着柱子缓缓倒下,粗重的房梁也顷刻间自上而下猛然坠落,直直砸在皇帝身上。
      皇帝口吐暗红的血液,眼睛瞪得老大,被压在房梁之下,呓语不断,又被火熏得连连呛咳,手指不断抠着地面,最后没了气息,死不瞑目。
      江德宁忙慌乱爬向皇帝,于火海之中悲恸大哭:“皇上,皇上!皇上——”
      “还真是主仆一场,”多伦王在火光中轻轻蹲下,“既然如此,本王送你与你的主子团聚,如何?”
      江德宁脸色青灰,被火灼得疼痛难忍,浑身灰扑扑的。他连连后退,慌忙摇头,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行,头上戴着的帽子歪歪斜斜,快要掉下来似的,涕泪横流:“不不不,不......多伦王大人大量,求您饶了奴才,留奴才一条性命,求您饶了奴才......”
      多伦王大笑一阵,站起身,高举着手中的铁剑,狠狠往下刺去:“原以为你对大齐皇帝有多么衷心,看来也不过是表面主仆,贪生怕死虚与委蛇之辈,本王为何要怜悯你?”
      江德宁惨叫一声,卒于殿内。
      ......
      宫墙之内,火光冲天。
      后宫也不得安宁。
      “娘娘,外头打进来了,”宫中积年的老嬷嬷容心长跪于文熙贵妃的寝殿之内,眼泪一滴滴落下,“若是昨日您随李公公一同出宫,今日便不会在这一寸四方的宫里坐以待毙。”
      寝殿的布置华贵而雍容,点着安神的香料。
      文熙贵妃坐在梳妆台前,看着微凸铜镜里不复年轻貌美的自己,而后从妆匣内拿出胭脂,用指甲挖了一些,浅浅抹于双颊:“你见满宫的嫔妃,有谁离去么。”
      容心依旧跪在地上:“娘娘......”
      “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1)”文熙贵妃眼角落下一滴清泪,晕染了娇美的胭脂。
      “奴婢不懂诗词,”容心担忧道,“娘娘,再不走,以后怕是真的走不得了。”
      “我既为大齐女,就不会离开这皇宫,”贵妃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略略抬手,“我入宫二十五载,诞下了三皇子,已经心满意足了。容心,你知道吗,自打我被母亲送入宫的那一刻起,便不再是闺房里日夜期盼嫁得好人家的文君。我身后是郭氏一族的荣华富贵,如今大齐大势已去,我竟忽然觉得轻松了许多。”
      她姓郭,名文君,曾经的闺名是素箬。
      容心长跪于寝殿,重重叩头:“娘娘,这话可不能乱说......”
      “容心。”
      “奴婢在。”
      郭文君深吸一口气,听着外面乱成一片的声音,闭了闭眼:“你是陪嫁丫鬟。”
      “是。”
      “我十五岁入宫,如今你陪伴我二十五年,我却再也没有听你唤我一声小姐,”郭文君任由眼泪落下来,笑了笑,“当日我为你指婚,你不肯,你说后宫之中时常清冷无依,唯有主仆一心方可堪堪度日。今日安庆科谋反,多伦兵临城下,三皇子不知所踪,皇上下旨命所有后妃、宫女全数出宫,你却守着我不愿走。”
      她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会不知所踪,但她明白这一切都是什么造成的:“倘若我不替连城去争这太子之位,今日种种便不会发生。连城......我对不起他,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贱人的儿子当上皇太子!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未出阁时,琴棋诗画样样精通,所有人都夸我善良端庄,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的心变得如此歹毒——”
      容心强忍着泪,哽咽道:“奴婢自幼服侍娘娘,娘娘的脾性,奴婢是知道的,娘娘素来宽厚,切勿因此悲恸伤身啊。”
      “悲恸伤身?”郭文君嗤笑一声,“我不在乎,我若真的在乎那些,我便不会留在这宫里。”
      容心道:“娘娘,现在走还来得及。多伦一旦攻入,往后的日子,只怕会更加难过,他们蛮族一向以强占皇室女为荣,多伦老王逝世,老国王将老王的妃妾全数纳入身边,多年后老国王病逝,原本的王后又被如今的多伦王纳为了侧妃,可见这帮蛮子有多恶毒。”
      “容心,咱们都走不掉的,入了宫,便没有再回头的可能,”郭文君看着跪在地上的容心,“你起来吧。”
      “是。”容心道。
      “容心,后宫的池水,是能淹死人的。我从前不懂,只想替孩子和家人谋出路,现在却明白了,这满宫里的女子,没有一个是真心为自己的,我们不过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年少的镜花水月,到如今只余失望,”郭文君自顾自拿起眉笔,“罢了,你替我梳妆,再唤我一声小姐可好。”
      容心终于落下强忍了许久的眼泪,接过贵妃手中的眉笔,俯下身细细替她描眉,柳叶眉淡淡的,眉尾轻巧好看,似有几分年轻时的影子。
      容心腾出手擦了擦眼泪,低低地唤道:“小姐......”
      郭文君看着镜子里不复年轻的自己,听着外面火燃起时噼啪作响的声音和宫人们四下逃窜的声音,突然放肆大笑起来,伸手拿着梳头的头油狠狠往一旁的刺绣纱帘上泼。
      容心手猛然一抖,无意摔了眉笔,狠狠跪地,紧紧抱住郭文君的小腿,哭求道:“小姐,小姐,那是梳头的头油,您这是要做什么啊,小姐!”
      “我啊,”郭文君微微一笑,深吸一口气,眼泪滴答滴答掉在地上,“我去追寻我的自由。”
      “嫔妃自戕是重罪啊!小姐!小姐三思!”
      郭文君哈哈大笑起来,双目瞪得老大:“多伦兵临城下,我早就没有家人了,我为何要受困于此!倘若有来世,我不要再生在帝王家......”
      寝殿内,火苗顺着纱帘往上爬,郭文君站在寝殿当中,看着越来越大的火,控制不住地笑出声,容心哭泣着跪于殿内,两人一悲一喜,最后被满目赤红的火光吞噬。
      她斗来斗去这么多年,最终还是身葬火海了。
      她从前以为自己特别恨当年宠冠六宫的顺贵人,看见顺贵人被褫夺了封号关进掖庭时,她是高兴的,她仿佛觉得沈家没落之后,自己的三皇子就会成为太子,而素来与郭家交好的安庆科大人会成为辅佐新帝登基的重臣。
      可现在她别无所求,她唯有一死。
      被火海慢慢吞噬的时候,她想,原来她和那顺贵人的结局是一样的。
      .
      此时的宫室里,距离贵妃所住寝殿只隔着一道长街的安华殿内传来刀刃落地的轻响。
      “昭仪娘娘......娘娘?”袁昭仪的大丫鬟听见动静慌忙进入寝殿内,“娘娘!”
      袁昭仪坐在妆台前,趴伏在桌上,右手手腕浸泡在一盆凉水里,水中的帕子被殷红的鲜血染得变了颜色。
      而她面容平静,似乎只是在小憩。
      大丫鬟哀痛地跪伏于地:“娘娘,薨了!”
      其他的丫鬟们听见这一声凄厉的嘶吼,纷纷入殿一探究竟,待查明情况后,跟在大丫鬟身后纷纷跪下,掩面哭泣。
      .
      火光悠远而绵长,点亮了整座皇宫。
      多伦的兵马大肆在城中穿行,一眼望去,哀鸿遍野。
      ......
      安庆科带走的那些骑兵于多伦王汇合,城门大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登上城楼,敲响城楼上的鼙鼓,咚咚咚,响声震天。
      被押解着的人也被强行带上城楼,脚上拖着长长的铁链,一身囚衣,神色衰颓。
      “放开我!安庆科,我到现在才看清你的真面目!”齐连城嘴里狠狠骂道,“什么狗屁的两朝老臣,什么狗屁的拥我为太子,你分明......你分明与多伦狼狈为奸,是想自立为王!”
      话音刚落,旁边的士兵就赏了他一耳刮子:“你还以为你是高贵的三皇子呢?不过是阶下囚一个,也敢跟新帝如此妄言?”
      齐连城被打得神色恍惚,不自觉冷笑几声,唇边的血缓缓流出。
      安庆科眼里没有一丝温度,只一抬手,吩咐道:“推他下去。”
      “是!”
      说罢,齐连城便被一群人押着往城楼上更高的地方走,而后士兵们将他猛然往城楼下一推,他惊慌大叫一声,猝然坠落于地面,死时眼睛睁得老大,显然是死不瞑目。
      .
      这世间本就没有绝对的圆满。
      齐落衡临终还念着与琴师的情爱,念着无疆大愿,念着众生安康。
      若是真的有怪力乱神一说,或许齐落衡走时真的看见过琴师,琴师会坐在他的床榻边,伏于他膝上,只道命途多舛,相爱的人生在帝王家——如果齐落衡不是皇子,琴师也不是琴师,他们也许真的能长相思守,真的能做一对普通断袖,亲身体会当年昌平的繁华与安定。
      而至于皇帝的那些佳丽......郭文君身居高位,到死才知后宫困住了她的一生;袁昭仪无欲无求,终究却还是用匕首了结了自己;顺贵人仙去得早,也许自皇帝将她褫夺封号降为才人幽禁于掖庭的那一刻起,她便看明了帝王家事。
      .
      所有的一切,到最后不过成了“当年”。
      说书先生竹板一敲,便是茫茫长河中闪过了一只破旧的船帆,载着先人的故事,摇摇晃晃。
      尘世间的所有,终不过一句“想当初”。
      多年后,茶楼里,竹板轻轻敲响——“想当初这皇长子可谓是......”

      ——续篇·完——
      本章部分引用:(以下数据源于网络)
      (1)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出于《楚汉春秋》,相传为西楚虞姬为应和项羽的《垓下歌》而作,表达了对爱情的忠贞与对生命的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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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章 续篇三: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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