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愿骨

　　我强压住心头翻涌的涩意，提醒她：“该你问我了。”

　　“唔……”她想了想，“你也跟我聊聊成柏吧，说一件我不知道的事。”

　　我一时哑然。

　　我真想装傻充愣，直接喝酒，最好喝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

　　但我知道她的性子，不达目的不罢休。

　　我只好从头回忆起跟他有关的事：“我当上消防员后，集训了一年，然后被分这所消防站，成柏是我的班长。第一天晚上，我说，‘班长，能不能把你的微信给我’，他说，‘给你，我用什么？’当时其他人——”

　　话音戛然而止。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遇见她时，我也开过这个玩笑。

　　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当时的表情，惊诧之中隐隐有几分悲伤。

　　他一定也曾这样逗过她。

　　我迟迟不语，向榆问：“其他人怎么了？”

　　“……其他人都笑了。”我干巴巴地说完，“该你讲了。”

　　“还是想听我的故事？”

　　“嗯。”其实我很想再补一句：“与他无关的事。”

　　但我知道，说了也无济于事。他的影子挥之不去。

　　向榆又开始讲述了：

　　“我顺利考上了那所大学。开学后，我就找到你们消防站，想见见成柏，跟他当面道谢。”她撇撇嘴，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是门卫不让我进去，也不帮我联系，说会干扰你们训练。”

　　我解释道：“我们有规定，只有家属才能来站探视。”

　　“我当时不知道嘛，可是又总想见他，碰了几次壁后，我突然想到个法子。”

　　她眼睛亮晶晶的，嘴角噙着笑，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

　　“我发现，在消防站旁边有个南汇商场，五楼有家咖啡馆，窗户正对着你们的训练场。”

　　“所以我经常往那儿跑，每次都坐在靠窗的位置。为了看得更清楚点，我还买了个望远镜。”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南汇商场，单位附近那栋银色的大楼，每次训练时都能看到。我偶尔会幻想，会不会在那栋楼里，有人正看着我们？

　　原来，真的有个姑娘，躲在某扇窗后，目光紧紧追随着自己的心上人。

　　很快，我又想到另一件事：“你这样不怕被抓？”

　　她倏地瞪大眼睛，“还真被你猜对了。有次我正看得起劲呢，突然被人拍了拍肩，一回头，居然是两个警察。我这才知道，原来是咖啡馆老板怀疑我是间.谍，报警了！”

　　我：“……”

　　这锅背得一点也不冤。

　　“他们把我带到派出所，问我有什么目的。我说，我是来看我未来的男朋友的，他们不信，觉得我要么图谋不轨，要么脑子有病。”

　　“后来，他们给消防站打了个电话，联系到了成柏，让他来配合调查。”她双手托腮，笑得眉眼弯弯，“他到了所里，一眼就认出我了。原来他一直记得我。”

　　“他为了替我解围，就说我是他女朋友，最近闹别扭了，所以想出这种法子来偷偷看他。警察把我批评了一顿，就让成柏把我领走了。”

　　“再后来，我又去了那家咖啡馆，老板见到我很惊讶。我跟他解释清楚了，还说我以后想常来，不要再报警了。”她害羞地笑笑，“我只是想来看我男朋友。”

　　“我就这样，看了他四年。”

　　我听得入神，一时竟忘了难过。

　　等回味过来，又觉得心酸。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不是该我问吗？”

　　我端起一杯酒，一口喝光，“这次先跳过，让我问。”

　　她有些懵：“……好吧。”

　　“你看他的时候，有没有看到过我？我每次训练都跟在他后面。”

　　她回忆片刻，摇摇头，抱歉地说：“当年只顾着看他了，没注意到其他人。”

　　我自嘲地笑了。

　　这场爱情大戏感天动地，而我，甚至都不是戏中的配角，只是台下的一个无名的观众。

　　原来那束光，从未照在我身上。

　　--

　　我们继续提问，关于我的故事，关于她的故事，最后，都是关于成柏的故事。

　　她跟我聊他们的四年，那些平凡的小事，如何被他们演绎得浪漫而深刻，她也会向我追问成柏在队里是什么样，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训练时的表现，战斗时的英勇……

　　我一向不善言辞，讲得颠三倒四，但她却听得兴致勃勃，时而会心一笑，时而黯然神伤。

　　有时，我被逼问得急了，索性直接喝酒，她才悻悻作罢。

　　明明是两个人的游戏，第三个人的身影却贯穿始终，仿佛他才是这次约会的主角。

　　酒过三巡，桌上只剩最后一杯酒了。

　　轮到我发问。

　　我酒劲上头，大脑一半昏昏沉沉，一半却异常清醒。

　　“最后一个问题，”我看着她，说话都有些含糊不清，“你觉得我怎么样？”

　　她歪着脑袋，眼神迷离，似乎不太理解。

　　“聊聊我吧。说说你对我的看法，好的，坏的，什么都行。”

　　不要再聊他了。

　　请你看看我吧，坐在你面前的，是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会笑会痛的人。

　　她终于听懂我的话，笑了笑，上身前倾，唇贴近我的耳朵。

　　“你呀，”热气轻扑进我耳朵里，痒痒的，透着几分亲昵，“你的侧脸最像他。”

　　这一刻，我的心仿佛被利刃捅穿，还狠狠绞了一圈，疼痛迅速蔓延全身。

　　她向后靠在椅背上，挑挑眉，端起最后一杯酒。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自罚一杯。”

　　她的笑带几分讥讽，仿佛在嘲笑我不过是个小丑。

　　我心如死灰，失望至极，杯子重重一摔，愤然离席。

　　--

　　我坐在酒吧门口的台阶上，一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才把眼底翻涌的泪意强压下去。

　　街市繁华，霓虹交错，路上行人来来往往，没有人多看我一眼。

　　其实我早该认清现实——我在她心中，丝毫没有存在感。

　　在这世上，没有人真正看见我，也不会有人真心在乎我。

　　我是如此渴望得到她的爱，可她的心早已被另一个人占满了。我只有扮演着替身的角色，才能勉强挤进去，在她心里占据一个小小的角落。

　　夜晚凉风徐徐，吹散了我的醉意，理智渐渐回到大脑，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还在酒吧。一个姑娘家，又喝多了酒，一个人回去太危险。

　　等我整理好心情，返回酒吧时，却发现危险已然降临——向榆旁边坐了个陌生的男人，正跟她邀酒，笑容暧昧，明显不怀好意。

　　我一时急火攻心，大踏步冲上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提起来揽进怀里。

　　男人也站了起来，推搡着我的肩，嚷嚷道：“你谁啊？先来后到懂不懂？”

　　我强压住心头的怒火，低吼：“滚！她是我女朋友。”

　　“你说是就是啊？”男人扬起下巴挑衅，气势汹汹，“我还是她老公呢！”

　　我掏出手机，“行，那报警吧。让警察来调监控，看看她是跟谁一起来的。”

　　男人的气势立马弱了下来。他望望我，又看看向榆，似乎在权衡什么。

　　怀里的向榆仰起头，醉眼朦胧地看着我，声音带着哭腔：“成柏……”

　　我心神一震，极力保持着面不改色，轻轻嗯了一声。

　　“跟我回家。”

　　我搂着她转身离开，那男人低骂了一声，最终还是没追上来。

　　一路跌跌撞撞回到公寓，门在身后关上。

　　黑暗中，她紧紧抱住我，颤声乞求：“别走……留下来陪我。”

　　她的热泪渗透衣衫，灼烧着我的胸口。我身体发麻，四肢僵硬。

　　不是没幻想过和她有更亲密的身体接触，但是，绝不是在这种时候，用这种方式。

　　我问她：“你现在抱的是我，还是他？”

　　她低声啜泣着，久久没说话。

　　我最终还是推开了她，转身离开，心里一片死寂。

　　夜色渐深，我在大街上浑浑噩噩地走着，像个孤魂野鬼，漫无目的，四处游荡。

　　经过消防站门口，我远远地看了一眼，没进去。我这副鬼样子回到宿舍，肯定会闹出不小的动静。我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经过银湖公园外，广场舞的音响震天撼地，阿姨们跳得热火朝天，我从她们中间穿过，像一只夹着尾巴落荒而逃的野狗。

　　走过一条条马路，穿过一个个街区，热闹的市中心被抛在身后，两旁的房屋越来越少，路上的车也越来越少，连路灯都隔得老远。

　　不知走了多久，手机似乎响了。

　　我迷迷糊糊地接起来，那头传来一个粗犷的声音：“你丫还回不回来了？”

　　是老四。

　　我眼眶蓦地一热，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自从上次吵完架，我们就绝交了。我不肯搭理他，他也没有求和的意思。

　　偶尔训练时，不小心和他眼神对视，我会恶狠狠地瞪住他。有时吃饭时，他见到我，也会故意扭头视而不见，迅速吃完离场。

　　向榆说得没错，我俩就跟小学生一样幼稚。

　　可是，在这个混乱又狼狈的夜里，他是第一个，也可能是唯一一个关心我的人。

　　我吸了吸鼻子，闷闷地说：“我还在外面。”

　　“玩得乐不思蜀了是吧？”他阴阳怪气，“行吧，当我多管闲事。”

　　“老四……”我喉咙一哽，蹲在地上呜咽起来。

　　他吓了一跳，声音有些慌乱：“喂，你怎么了？大男人哭什么啊？丢不丢人？喂喂你说话啊！”

　　我紧紧捂着脸，什么话都说不出。

　　“好端端的哭什么啊？”他话音一顿，突然抬高音量，“你该不会是被人打了吧？还是被人骗钱了？噶腰子了？说话啊你！”

　　我哽咽着说：“我就是突然发现，自己就像个大傻叉。”

　　他一时沉默，似乎猜到了什么。

　　“什么叫像，你就是。”他叹气，“你在哪儿呢？”

　　“我不知道。”我抬起头，茫然地四处张望，“这边很黑，路上没人，也没车，我不知道在哪儿。”

　　“靠！你该不会是被人绑架了吧？”

　　“……没有。”

　　“那你发什么神经呢？大半夜的玩荒野求生？”

　　“我喝多了，就一个人瞎转悠，迷路了……”

　　他嫌弃地啧了声，“那你看看周围有没有什么建筑、门牌、路牌什么的。”

　　我意识稍微清醒了点，举着手机，起身往回走，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干脆小跑起来。

　　我依稀记得，刚刚来的时候，好像路过了一个公交站牌。

　　事实证明，所谓的刚刚，至少是半个小时前。因为我跑了足足有十分钟，才找到那个几乎是报废状态的公交站牌。

　　电话居然没挂断。今晚的老四似乎格外有耐心。

　　“这里是吴家山站。”

　　“我看看……”老四应该是打开了地图，感叹道，“好家伙，都快出三环了。这大半夜的，你搁这儿练马拉松呢？”

　　等等！我突然反应过来，我不是有手机吗？干嘛不直接给他发定位？

　　我喝醉了脑子不清醒，他也不提醒我一下，害我白跑这么久。

　　靠！

　　我刚要开骂，就听见他说：“行了，你在原地等着吧。”

　　这是要来接我的意思？我既惊讶又感动：“你能出来？”

　　“去找队长申请外出呗，不然怎么办？总不能让你横尸荒野吧。”

　　电话那头一阵丁零当啷，他大概是在穿衣换鞋。

　　荒山寂静，四下无人，我索性躺在地上，双手双脚张开，摊成个大字型。

　　这里的夜晚没有霓虹和车灯，周围黢黑而静谧，整个宇宙仿佛只剩下我自己。

　　夜空是深蓝色的，如舞台上的幕布，点缀着繁星点点，我恍惚想起了小时候，在老屋门口乘凉看到的那片星空。

　　电话那头，老四收拾好了准备出门：“行了，先挂了啊。”

　　“老四！”我盘腿坐起，急声喊住他，“我想问你个问题。”

　　“说。”

　　“我是谁？”

　　“……你丫喝假酒把脑子喝坏了吧？什么你是谁？你是个屁！你屁都不是！”

　　我固执地问：“我就想问你，我叫什么？”

　　“你没叫啊。”

　　这神级的理解能力。

　　太阳穴隐隐作痛，我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我问你，我叫什么？”

　　“我说了，你没叫啊。”

　　“……”我彻底抓狂。

　　“哈哈哈哈！”一顿嘲笑过后，他终于恢复正形，“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你叫老六嘛。老六周枫杨，疯子的疯，羊肉串的羊。疯了的羊嘛，很好记。”

　　我鼻子一酸，心头涌起一股暖流，“老四，谢谢你。”

　　谢谢你还记得我是谁。

　　我不是成柏的影子，不是台下的观众，也不是个没有感情的替代品。

　　我有自己的名字，周、枫、杨。

　　正要挂电话，他又突然来了句：“那我也来考考你。”

　　我心头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我讪讪地求饶：“老四，我喝多了……明天再考，成吗？”

　　“那我明天再来接你吧。”

　　“哎哎别啊，这荒郊野外的，蚊子又多又毒……算了你考吧。”

　　他清了清嗓子：“我是谁？”

　　果然是这种灵魂拷问！

　　“你是刘……”我大脑突然死机，舌头打结，“刘、刘……”

　　咦，他叫刘什么来着？刘波儿刘能还是刘三姐？

　　电话那头，老四还在等着。

　　也不给个提示。

　　“嘿嘿，”我企图靠装傻蒙混过关，“你是刘德华。”

　　“我是你大爷！你个狗东西！”他怒骂一句，愤然挂断了电话。

　　我重新躺在地上，胳膊枕在脑后，望着夜空。

　　根据已知条件，我＝狗东西，他＝我大爷，由此可证，他＝狗大爷。

　　第一次见到有人这么介绍自己的。

　　我傻笑起来，像发癫一样，笑得眼泪都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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