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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迎试探
江初安叼着根儿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狗尾草,坐在长凳上,冲着面前跪着的抖如筛糠的驿丞再三解释,“我真的不在乎你们太守大人来或是不来,你们退下就可以了,不要再跪在这里了。”
驿丞又磕头,“世子还是等一等。”
“我又不走,今晚就歇在驿站,崔太守来了自可亲自来找我。”江初安扶额,这些人怎么就不讲理呢?
驿丞没有回话,只是不停磕头。
“别磕了,我就坐在这儿不动。连日赶路辛苦,劳烦几位备些茶水可好?”江初安实在是不喜欢这些人跪在这里,显得自己亳不通情理、嚣张跋扈。
“殿下还是用自己的人吧,如若在陵州地界出了差错,我可是担待不起。”陵州太守崔亮身着紫袍,腰系金钑花带銙,拱着手,满脸笑意,大步走进驿站,又见宋彧攸坐在江初安身边,脸上笑意略收,多了几分敬重,走近行礼,“卑职陵州刺史崔亮见过宋太师、见过小王爷。”
未等宋彧攸开口,江初安摆手让崔亮起来,“崔刺史快快请起。想当年太守大人高中状元觐见天子时都不曾行此大礼,我二人如何可受。”
崔亮不介意江初安的语气,起身掸掸身上的土,摆摆手让驿丞等人退下,走到江安对面坐下,“殿下何故这样挖苦我,如若不是殿下和太师当年舍得钱财资助于我,在朝中又屡次提携,我何以能累官至此。”
“崔大人若论才干、能力,本应更上一层,却因‘怀远’二字,只能在地方任官,实是一件憾事。”宋彧攸给江初安扇着扇子,嘴上却提着崔亮的痛处。
崔亮面色如常,“皇上对逍遥王的忌惮,朝堂之上何人不知,如若不是沈相在朝堂斡旋,恐怕五省之内在难有吃刘氏俸禄之臣。”
江初安笑笑没有接话,给三人各自倒了一杯水。
“小王爷的胳膊真如传闻所言?”崔亮看着江初安吊在胸前的左胳膊,眼神复杂。
“传言说什么?”江初安甚至有些期待。
“逍遥王世子左臂残废,内力尽散,口不能言。”
江初安撇了撇嘴,大同小异,抿了口茶,“我这不是能说话么,还能坐在崔大人的陵州城,何至于如同传闻所言。”
见宋彧攸逐渐阴沉的脸,崔亮没有再继续,忙道,“正是,正是!”
“崔大人的公袍未换,是在太守府忙了一天?”宋彧攸开口。
“布了个小局,等了一天,抓了几只小爬虫。”崔亮冲门口等着的捕头薛平使了个眼色,薛平将今日逮到的一伙人押到大堂之中。
江初安看着领头之人,“崔大人的这份大礼,真是来得及时啊。”
崔亮听江初安此言,也是颇为得意,“小王爷要亲自审问吗?”
“不了,专业的事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江初安挥挥手,田城齐起身,带着手下的八个人将这七人带到了后院。
“小王爷何时动身?”崔亮喝了口茶,面露担忧。
“我先回房间了。”宋彧攸起身上楼。
“太师还是和以前一样,丝毫未变。”崔亮摇头感慨,嘴中还不时发出一些感叹词。
江初安点头赞同,“明日一早就动身,再耽误下去,到了天和城黄花菜都凉了。”
“出了陵州再往北就不是了逍遥王府的势力,殿下小心。”崔亮叹了口气,接着又道:“本就都是为国,何至于相互置于死地。”
“崔大人这是怎么了?竟说起了这酸腐儒说的话。如若不争,我逍遥王府站在断头台排队等着,便是好?”
“殿下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自是知晓,但是大人可知,即使现在我逍遥王府一纸辞呈递于御前,那些人也不会放过白氏一族。”
“殿下。”崔亮张张嘴,只吐出两个字。
“崔士元,我知你在陵州辛苦,上应天子下察王府,其他六州太守也对你颇有微词,但人总该守住自己的本心,愿意如何就如何,逍遥王府不会怪罪于你,也不会迁怒你家人。程盛的门生故吏皆在朝中扶摇直上,逍遥王府辖下在京为官者,除了沈休文,有能者皆为副手,绝不给正三品以上官职,只能屈于人下。再者就是如你,虽为一州太守,又遣刺史相佐,所为皆受限。其余人更甚,皆为地方知府、司马、长史,即使政绩斐然也无升迁之望。元延三年,景州殷文礼高中状元,竟被遣为长平知县,至今已是第七年。”江初安手不停在桌上敲着,目光幽幽。
崔亮看着江初安恍神,果然是父子,虽然外界传言逍遥王父子不和,但父子终究是父子。江初安的一番话是何用意,自己心知肚明。“殿下,我是泽州人,自小在泽州长大,深受逍遥王府恩惠,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程盛久居朝堂,现在搅弄风雨,无非是想完成他所言的《一统策》。晋王刘农、楚王刘昱、赵王刘峤都被削藩废为庶人,吴王刘正定、齐王刘约被杀,现下只留下我逍遥王府和皇上的胞弟城阳王刘章,谁来做下一个?”
“果真有《一统策》?”崔亮震惊,在晋王被定为私造兵械、欲图谋反时,民间相传是程盛与皇上夜对定下了让诸王辖地重新归于皇统的策略,竟不想居然是真的。
“不然呢?”江初安喝了一口白未几端来的汤药,苦涩。“崔士元,我接下来的话绝无轻视皇上、藐视皇权的意思,懂否。”
崔亮起身拱手,身体微躬。
“刘氏一族,绝不可能独立于皇帝之位。”声音不大,但足以清晰传到每个人耳中。
此言既出,如平地一声雷,让驿站中的众人皆是一惊,遂又归于平静,各自忙起来。
江初安说话声音不高,且稚气未脱,但说这句话时的威压竟让崔亮背后无端起了一层薄汗,这就是上位者的气势,不逊于天和城的那位,甚至远超于他。“殿下所言自是有一定道理,但既然是去天和城,还是要注意言行。”崔亮躬身。
江初安微微一笑,笑弯了眼,“话既然已经带过去了,该如何,我有数。”
白未几从后院匆匆出来,“殿下,人走了,没有尾巴。”
江初安起身走到驿站门口,看着陵州夜市。行人往来,各有情形,或喜怒、或哀乐,轻声念到,“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崔亮站在江初安身后不远处,看着江初安的背影,眼神中有敬佩也有期许,本是翩翩少年郎,应是游戏人间,却群狼环视,如履薄冰,“殿下,今日言语是我思虑不周。殿下于我有恩,又曾遣人为我老母治病,故而不论如何,陵州今后定会也只会站在殿下身后,还望殿下应允。”
不是逍遥王府,不是白允桓,是他江初安。江初安走过去,用右手拍了拍崔亮,“崔士元,待河清海晏,我定与你痛饮一番。”
“若真有幸,定当如此!”崔亮看着江初安,目光真挚。
二人又一番叙旧,崔亮才依依不舍告辞。江初安对陵州的政务比他想的还清楚,刚刚二人讨论了陵州诸事,江初安的建议对陵州的发展颇有用处,自己回去要整理出来,以便实行。
“崔大人,话既然挑明,请恕我直言。陵州近年来虽然朝中多有插手,但大人任由皇室在陵州卫中安插人手之事多有不妥。”白未几送崔亮出门时,在崔亮身边小声说道。
“多谢白护卫提醒,近来已在准备,不日便会调整人员。”崔亮面色严肃,这不是白未几多言,显然是小王爷的顾虑。
江初安目送崔亮远去才转身上楼,房间里宋彧攸并未就寝还在看书。
“初安,你究竟想干什么?”宋彧攸目光锐利,仿佛将江初安看透。
江初安毫不在乎宋彧攸的眼神,“搏一线生机。”
宋彧攸闻言眸中神色渐缓,被烛光照的有些许暖意,“我自会保你。”
江初安没有搭话,合衣躺下。
宋彧攸看着江初安的后背,微微叹气,他该如何才能让江初安再相信他。
第二日天刚亮,江初安一行人已经启程,本以为没有惊动任何人,却不曾想崔亮带着陵州官吏在城门口送行,相送十里。
“殿下,前方就是柳县。”白未几停下马车,看着远处人头攒动的城门,整个人身体紧绷。
宋彧攸将江初安扶着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漫不经心,“绕过去。”
白未几眉头舒展,驾着马车换了个方向。
“太爷,逍遥王世子的马车换了个方向,好像不朝咱来了。”师爷满脸狗腿在一位身着锦袍的美男子身边躬身回答。
“哼”,锦袍男冷哼一声,难掩眼中的落寞,“公务繁忙,回去了!”话毕,摔袖而走。
师爷忙招呼人跟上,只留下一众百姓摸不着头脑。
“先生,柳县知县是吴一诺?”江初安看着宋彧攸手中的书,出生询问。
“嗯。”
“是那个因为向皇上屡次讨旨意图嫁于你,最后被从翰林学士一下子贬到知县的吴一诺?”
“嗯。”
“吴一诺至今未娶,相传吴一诺在佛前立誓,今生非先生不可。”
宋彧攸转头看向喋喋不休的江初安,似乎有些愠怒,“关我何事!江初安,你把自己的那堆风流债处理清楚了再来问我。”宋彧攸不想再继续讨论吴一诺。
“可是我听人说先生曾与吴县令有过露水情缘。”江初安装作委屈的样子,嘴里说的确是让宋彧攸额头黑线愈加多的话。
“你眼睛可以看见了吗?”宋彧攸换了个话题。
“还没,到了天和城让斯道哥哥帮忙看看。”江初安揪了一个葡萄,好酸。
宋彧攸再三平静内心,让自己不要生气。
一路车马未停,接近三天。天和城将至,江初安换了一身墨色暗底黑丝蟒袍,宋彧攸看着江初安腰间自己亲手系上的麒麟玉佩眼中甚是得意。
“先生。”江初安坐在宋彧攸身边腰板挺直,手不由自主抓着宋彧攸的衣角。
“嗯。”
“要到了。”江初安言语中有些期待,相比战场上的厮杀,在朝堂中的博弈没有直白的刀枪箭雨,只有暗中使绊、拐弯抹角,张张嘴,或许就是一条人命,他们费点口舌就能抵过为国在战场流的血。
宋彧攸看着江初安眼中的跃跃欲试,自知江初安对程盛等人怕是不会手软,“放手去做,不用顾忌。”
“嗯!”江初安搓了搓手。
车外马蹄声逐渐平缓,就要到了。
“这逍遥王并不像其封号般逍遥自在,反而是常年在这战场上厮杀,而这亲王的殊荣则是因其祖辈白枫年与太祖皇帝共同征讨天下故而得封。但也奇怪,据传言,当年打天下的时候这白老王爷地位威望在军中都高于太祖皇帝,许多将领都希望白枫年可以称帝,然而这白枫年喜爱逍遥不愿受那规矩约束故而让位,当然了这都是传言,故而可信与否全凭蔺兄了。”今朝榜眼秦道应拿着酒对着当朝状元郎蔺廷储滔滔不绝,如下阪走丸。
“可是来的不是逍遥王世子吗?陛下竟亲率诸位皇子和百官相迎。”蔺廷储是北方人,生在北方、长在北方,对南方之事都不甚清楚,更何况近年来逍遥王府行事低调。
“你且听我细细道来。这逍遥王啊,江南五省七州二十一府都归他管,手握江南与镇守南疆的多支军队,辖下所得税收除了交由户部的,其余剩下的都归逍遥王管。元延五年,逍遥王以征战多年满身伤病为由,自请在王府养伤,由逍遥王世子江初安接管军政要务。自世子掌权以来从未入京,而广选人才治理江南和变革军队,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军事实力大为增强,但是其为人低调,甚至好多人都不知道他的权利与地位,只以为这世子和他的封号“怀逸”一样,又是一个乐得自在、生活赛神仙的主,故不曾重视过他,但这位爷,可是了不得的。”秦道应看着远方低声说道。
远处是皇上的御林军,陈列街道两旁,九五至尊刚刚经过这里,现下正率领百官在城门处翘首以盼。身后百官神色各异,倒是皇上左右站着的沈休余和陆斯道难掩眼中的欢喜与担忧。
“咱们这生性多疑的皇帝难道不怕他谋······?”蔺廷储不解。
话未说完,秦道应急忙捂住蔺廷储的嘴,“你小点声,知你心直口快,但也要有所顾忌。”秦道应在刚刚一瞬间甚至觉得有无数只眼睛看着二人,又见蔺廷储点头,这才缓慢放下手来,还是心有余悸,“蔺兄,小弟还是希望你可以谨言慎行,你文才、策论和为人在今年学子之中皆为上品,唯有做官,怕是蔺兄只能做他人的垫脚石了。”见蔺廷储有所思,秦道应知道他将自己的话记在心上,接着又回答刚才的问题,“当然怕,不然逍遥王世子还未加冠怎么可能就开始接管王府?”
蔺廷储闻言心中也有了计较,“原来如此,不过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家小叔是写话本的,对于这种皇家秘史信手拈来,我曾偷偷潜入他的书斋看过几篇他写的文章。”秦道应笑容满面的得意的看着蔺廷储。
“秦道应,你······你居然······”蔺廷储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蔺相公莫要胡说,我秦道应可是赤胆忠心。”秦道应像老狐狸,笑的狡黠。
“殿下、太师,皇帝亲迎。”前方探路回来的张成源在向车内二人禀报。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江初安勾勾唇,“知道了,让田城齐把人直接带回王府,你也回去,如有差错,你们两个就收拾行李去不夜城吧。”
“是。”张成源策马向着队伍的后方疾驰。
正是正午时分,百官已立于城门处将近一个时辰,早已大汗淋漓,不时抬手擦汗。元延帝眯着眼睛看着远处出现的逍遥王旗,眼中的狠戾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欣喜之情。鸾和之鸣渐近,元延帝按捺不住,往前快走几步,
马车停在百步外,江初安下了马车,身后紧跟着宋彧攸。江初安看着远处乌泱泱的一群人,小声嘀咕,“啧,好烦啊。”抬手想扶一下额头,又想起似乎不妥,急忙放下。宋彧攸在江初安身后,面色严肃但难掩眼中笑意。其余人也皆下马,一行人步行向着城门走去,在五十步外,除了江初安和宋彧攸,其余人都止步。
元延帝见江初安和宋彧攸步行前来见驾,心中不快之情稍有缓解。江初安走近,见元延帝还是看着并未伸手,自知在等什么,撩袍跪下,身后宋彧攸未见跪,只是垂头拱手。元延帝眼神微眯,待江初安行完稽首礼,边说着边上前一步想要扶起江初安,“你我兄弟,何以行这种大礼,快快请起。”未等元延帝手碰到江初安,江初安已经谢礼起身,宋彧攸也已经站直身子。
元延帝上下打量着江初安,江初安低眉顺眼,又扫了一眼身后站着的宋彧攸,宋彧攸就站在那里,迎上自己的目光,毫不避讳。宋彧攸如何他不想管,他也管不了,他现在要的只是逍遥王府的态度。
戏,还没有演完。
元延帝再张嘴之时已经略带哭腔,“听闻老王爷去世,朕,心痛不已!老王爷德范宏深,风猷远著,为江山社稷立下汗马功劳,不曾想竟在八十大寿前遭歹人暗害。”话毕,元延帝还假装擦擦眼泪。
江初安强忍住心中的怒气,垂首回道:“江山社稷系于陛下一身,还望陛下以身体为重,陛下身体安康,才是万民之幸、天下之幸。而人死不能复生,祖父若知自己被皇上如此记挂,定然感激涕零。”
元延帝放下手,目光审视着江初安,与之前在皇宫时大相径庭,虽然言语中对自己略有不恭,但在自己刚刚那番话后没有出口顶撞自己,已是罕事一件。
“初安身上的伤如何?”元延帝扶着江初安的左肩膀,拍了拍。
陆斯道和沈休文听皇上如此发问,都注视着江初安,只因江初安胸前挂着的左胳膊看起来毫无生机,只是挂在那里,走路时还有小幅度的晃动。
江初安往后退了一小步,躬身回答,“劳陛下挂念,已能提枪舞剑。”
“那这个呢?”元延帝上前一步,拍着江初安左膀的力道越发大。
“右手尚好。”
“武功如何,听闻初安武功大有长进,现在已经不输李梁溪了。”元延帝抓着江初安的左肩,暗中用力。
江初安抬头看着刘成皋,“回皇上,尚能上阵杀敌。”
未等元延帝再次发文,一直沉默着的宋彧攸开口,“陛下是准备在这城门和怀逸世子酌酒叙旧吗?”
此言既出,让元延帝身后众臣皆是倒吸一口凉气。倒是沈休文和陆斯道皆是波澜不惊,似乎对宋彧攸的态度早已习以为常。元延帝毫不介怀,拍拍额头,笑道:“许久不见王弟,朕又久居深宫之中,对外面的消息不甚灵通,难免多问几句,竟让初安有伤之身立于城门这风口许久,怪朕,怪朕。”伸手握住江初安的手腕,招来一众皇子,“来,见过你们的小王叔。”
以太子刘思衍为首的六位皇子向江初安行礼问好,江初安本想回礼,奈何被元延帝死死抓住,只能颔首。刘思衍和二皇子刘思轩比江初安大几岁,也算是看着江初安长大,看着江初安的眼中多有欢喜和欣慰,倒是身后的五皇子刘思骜的眼神中满是不屑和敌意。
“国师已在九成宫闭关月余,这也是你来了,不然朕想见他一面都难啊。”元延帝打趣。
陆斯道看着江初安眼神热切,“陛下说笑了。”
当然是说笑,元延帝下令陆斯道率领太史局诸官以两月为期限改进《大衍历》,昨日陆斯道刚刚完成。
“走了,朕以设宴为你接风洗尘。”元延帝还拽着江初安的手腕,好似怕他跑了。
江初安站定,“陛下,这样于理不合。”
元延帝撒手,哈哈一笑,“朕忘了。”
江初安退到元延帝身后,元延帝上了龙撵,诸位原想拉着江初安上去,被江初安拒绝,诸位皇子也上了各自的轿撵,江初安和百官跟在马车后。江初安看着车轱辘在青石板路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周而复始,自伤好后就没走过这么长的路,胸脯处呼吸时有些疼,江初安伸手按了两下,似有所缓解。身后宋彧攸发觉江初安不适,快步走到江初安身边。
“累着了?”宋彧攸神色关切,但还是注意将声音放低。
江初安摇摇头,但面色发白,不像无事,转身推了推宋彧攸,示意回到队伍之中。又迎上陆斯道和沈休文二人探究的目光,江初安扯了扯嘴角,示意一切安好,但看着江初安的脸色,二人心都悬起来。宋彧攸不为所动,伸手欲扶着江初安,被江初安反手推开,身后的那群铁面御史,都不用回头看,现下指定看着二人吹胡子瞪眼。宋彧攸哪管这些,回头扫视一番,见群臣皆看着别处,弯腰将江初安背起。
“先生,于礼不合。”江初安趴在宋彧攸肩膀小声嘀咕。
“裴寂然说你不能过劳,否则日后容易留下病根。”宋彧攸答非所问,江初安也没再追究,因为江初安发现腿部也隐约有不适。
“陛下,太师将世子殿下背起来了。”皇帝马车旁的总管太监马保向车内的元延帝禀告。
“知道了。”元延帝的线报是江初安虽然启程来天和城,但重伤未愈,一路上全凭着裴寂然的药吊着精神,否则就是终日昏睡,鲜有清醒时刻。自己刚刚又亲自试探,果然左臂尽废,内力不稳,甚至在向四处冲撞,如若不是每日有人帮助梳理内力,恐怕早就成了一个废人。“马保,快些,菜要凉了。”
“是,陛下。”马保冲身边的一个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急匆匆跑到队伍前方,整个队伍加快速度。
宋彧攸背着江初安也加快步伐,额头已沁出一层薄汗,江初安用衣袖轻轻擦拭,“先生,我现在连女子都不如,走三步就喘,五步就软,”叹了口气,又接着说,“我听子瑜说四哥和鬼遗真人去了雪乡,一行大师德高望重,其实应该我自己去,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来,他若是不来,我就去乐平山修道,祁天师早说我根骨不凡,若是修道,定能成仙,长生不老······。”江初安趴在宋彧攸的背上,嘴一刻不停,一直小声说着什么。
沈休文和陆斯道都能听见江初安在说些什么,但沈休文不会武功,听不真切,陆斯道倒是一字不落,听得清清楚楚,看着二人的背影,心中却想着这几日占卜的结果。
宋彧攸知道江初安是累了,不然不会一直说话,“今日应该是晚宴,中午皇上应该会留你在宫中用膳,看情况,喝酒是难免的。晚上有我们,中午自己注意分寸。”
“嗯,中午我会缠住皇太后的。”江初安知道什么是自己最好的挡箭牌。
元延帝亲自将江初安领入宫中,站在太和殿的汉白玉台阶上对百官道:“怀逸世子驻守边疆,让南疆和平稳定,实乃大功一件,今回京让朕心中欢喜,故今日中午为其特设家宴,今日的晚宴则与百官同为怀逸世子接风洗尘。”百官朗声回应,便都各自散去。唯有三人,站在台阶下看着元延帝拉着江初安携众皇子走到看不见才转身离开。
三人一路无言语。
出了宫门,宋彧攸率先开口:“人也见到了,二位接下来该如何,应该不用我说了吧。”
两人脚步皆是一顿,脸色都不是很好,没有回答,各自上了马车。宋彧攸只是上了太师府的马车,并没有离开。
麟德殿内,元延帝、太后、皇后、皇贵妃和四妃,以及诸为皇子公主都乐在其中,唯有江初安食不知味,坐立难安。
“初安自五年离开都城,都不曾想着回来看看朕和你皇伯母。”元延帝打趣坐在座位上强撑着的江初安。
江初安端起酒杯起身,说了些讨饶的话,向着众人连敬三杯酒,这才能又安稳坐下。
“衍儿,你带着你的弟弟们多去你小王叔府上走走,那里是前朝将作大匠马威卿参与建设,期间景致远甚于宫内的御花园。”元延帝冲着另一边端坐着的自己最宠爱的儿子刘思衍认真说道。
“儿臣遵旨。”刘思衍起身行礼。
差不多一个半时辰,家宴结束,元延帝本想让江初安到御书房,但皇太后兴致极高,元延帝无奈作罢。皇太后将江初安被拉着到兴庆宫里又叙旧了半个时辰才放出宫。
江初安一出宫门就看见宋彧攸站在马车边拿着扇子,脸上是掩不住的担忧。江初安深吸一口气,小跑着过去,一下跳在宋彧攸身上,宋彧攸也不恼,更不惧他人眼光,任由他江初安挂在身上,甚至伸手抱着,以图让江初安呆着更舒服。
“先生,我只喝了五杯酒。”江初安往后仰,以便能看着宋彧攸。
宋彧攸见江初安脸上得意的表情,忍不住笑出来,“你最厉害了,觥筹交错、游刃有余。”
江初安被夸了,很满足,从宋彧攸身上下来,“先生就该多笑笑,先生一笑如沐春风,心情好极了。”
宋彧攸知道这是江初安调侃自己,但还是答应,扶着江初安上了马车。江初安看着马车内已经铺设好的地方,非常自觉躺上去,闭目养神。
“你去哪里?回王府?”宋彧攸揉着江初安的太阳穴,看着江初安的脸,不知怎么的,好想揉一把。
“九成宫。”
宋彧攸虽知江初安此去是为了眼睛,但心中还是有不满,脸上瞬间又变成之前的生人勿近。
似有所感应,江初安抬手放在眼睛上,露出一条小缝隙,偷看宋彧攸的表。宋彧攸被江初安的小动作逗笑,伸手摸摸江初安的头。
“先生若是不愿我去,我就不去。”
“我若是不想让你冠礼之后迎娶杨慕予,你也能答应。”宋彧攸挑眉。
江初安撇撇嘴,“先生好生无趣。”
“确实不比你有趣,还未加冠,桃花都可以种出一片桃花林了。”宋彧攸说出的话更让自己不高兴,也自觉无趣,转头看向别处。
江初安咬了咬下唇,不自觉伸手挠挠脸,“小时候去的地方太多了,也都怪小爷脾气太好、魅力无处安放,这才让无数少男迷了眼。”
回头看了一眼江初安的臭屁样,宋彧攸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往后一靠,闭目养神。其实江初安所言不假,江初安虽然说是逍遥王世子,但对下人都没有架子,更何况是一起学习的同窗,又细致入微,对谁都好,宁委屈自己,不委屈别人。不论别人如何欺负对他玩闹,永远都是嘟着胖脸,笑呵呵的跟在身后,“哥哥、哥哥”的叫着。又因为总想要和人待在一起,所以从小对关系好的人许下承诺,什么“哥哥,我以后娶你”,“师父,我以后娶你”,“先生,我以后娶你”,“师兄,我以后娶你”······许下承诺时,不知江初安想没想过日后,反正听者有心,这几个人或多或少都放在心上。
马车稳稳停下,“老爷,九成宫到了。”门口驾车的孟耀出声提醒。
江初安起身下车,宋彧攸撩帘看着门口站着的陆斯道,江初安口中又开始叫着“斯道哥哥”,宋彧攸揉揉眉心,将帘放下,“回去吧。”
陆斯道自江初安下车,看着江初安的眼中就是化不开的温柔,笑意攀上眉梢,就定定的站在原地,任由江初安一口一个“斯道哥哥”,门口的下人看着陆斯道的表情都惊呆了,平日不苟言笑的国师大人,竟能露出这种表情。
听到马车出发的声音,江初安回头冲着马车行礼作揖,“先生一路操劳,回去定要好生休息。”
马车中传来宋彧攸的声音,不咸不淡,“知道了。”
看着马车渐行渐远,江初安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陆斯道身边,虽然走路姿势并不美观,看着自己这如仙子般的国师哥哥,眼中是藏不住的羡慕。
“我若能生的如斯道哥哥般好看,那天下君子榜的榜首就定然是我了。”
“你还未曾加冠,今年之后,榜首定然是你。”陆斯道安慰,伸手扶着江初安。
“那我就能喝到朝天阁阁主亲酿的寒潭香了。”江初安有些期待。
陆斯道不忍告知他真相,其实朝天阁阁主酿的酒江初安几乎是从小喝到大。扶着江初安走到自己的炼丹房,江初安自己倒是自在,直接躺在榻上,看着陆斯道忙来忙去。
陆斯道提着一个圆凳放在榻边,为江初安把脉。看着陆斯道表情从淡然逐渐凝重,江初安心中已经差不多有底了。
“你四哥去雪乡了?”裴寂然又恢复之前的模样,只不过看向江初安的眼神中多了些担忧。
“嗯,和鬼遗真人一起去的。”江初安打了个哈欠。
“裴玄约的药今日服过了?”
“嗯,身上的药也换过了。”
裴寂然的药用了,药剂的每服用量应该都在增加,但现下江初安又开始犯困,应该是体内的伤不止没有好转,甚至经过这一路颠簸变得更严重了。
裴寂然总觉着江初安的脸有一丝怪异,仔细盯了许久,江初安的左眼好似对外界完全没有反应,握着江初安手臂的手不觉更紧,“左眼看不见?”
“嗯,我刚开始都不能说话,现在你看,巧舌如簧,这眼睛可能再过些日子就能看见了。”
陆斯道知道江初安之前不能说话,但眼睛之事从未有人提过,“两位先生怎么说?”
“说是脑内有瘀血块,服药就可。”
“服了几帖了?”
“差不多半个月了。”江初安伸手摸摸自己的左眼,又接着说,“也不碍事,现下已经习惯了。”
陆斯道再次搭上江初安的脉,只不过注入了一丝内力。师父陆云的药还是有用,经脉虽然修复,但是体内的内力还是在四窜。陆斯道试图安抚,倒是颇有成效,内力被安抚着逐渐平息。眼睛处确有瘀血,两位老先生和裴寂然应该是因为江初安身上的伤,所以用药温和,这才不见效。
就在陆斯道想事情的这一会,江初安气息逐渐平缓,已经睡着了。
陆斯道有些不放心江初安,摸摸江初安的头,转身出门,冲房上之人说道:“白未几,下来看着你家主子。”
白未几从屋檐翻下,向着陆斯道行礼,坐在刚刚陆斯道坐过的地方。
陆斯道向屋内看了一眼这才放心转身离开,差不多一盏茶时间,陆斯道拿着一个小瓷瓶回来,白未几在陆斯道进门的时候擦肩而过,不知又找了一个什么藏身处。
陆斯道在七星斗柜前取了一堆药材,坐在桌前用戥秤挨个儿称过,之后用铜臼杵开始轻轻捣碎,期间不断抬头看远处睡着的江初安,脸上不知不觉显露笑意。
伴随着“咚咚声”,江初安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睡得更熟。
睡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江初安睁开眼睛就看见陆斯道还在桌前忙碌。
“斯道哥哥。”睡意朦胧的江初安用右手撑着身子坐起,看着陆斯道满脸疑惑。
“再睡一会儿。”
“你干什么呢?”江初安准备穿鞋,但单手不便,长靴穿了几次也未曾穿上。
“根据师父的方子,给你做些药,应该对你眼睛很有用处。”陆斯道手上动作未停,但还是认真回复江初安。
“那这个呢?”江初安用右手将左胳膊抬起来晃晃。
陆斯道轻笑,“你还得寸进尺,明明就是来我这里卖惨治眼睛,现下又想着胳膊。”陆斯道手上的活计都忙完了,走过来蹲下帮江初安穿鞋。
“斯道哥哥是云炎的国师大人,当然什么都能治。”江初安表情很是骄傲,得意万分。
陆斯道起身,伸手摸了摸江初安的左肩,好像有些不对劲儿。
江初安看着扒自己衣服的陆斯道,一头雾水,“斯道哥哥,上过药了。”
陆斯道没有回答,看着江初安肩上的手印发愣,皇帝居然会毫无顾忌直接对江安的左肩和内力进行试探。
“斯道哥哥,怎么了?”江初安扭头试图看自己左肩有什么,但因为左眼看不见,所以一无所获。
“皇上的手印。”陆斯道声音低沉,江初安看得出他生气了。
江初安伸手摸着自己的左肩,果然有肿起来的痕迹,挑挑眉,毫不在意,拉起衣服。“这下他放心了。”江初安起身,拉着陆斯道的袖子走到桌前,看着两个碗中的浓缩丸皱眉,“斯道哥哥,做成水丸便是,做这费劲的干什么?”
陆斯道知道江初安在转移话题,也不恼,“心疼我了?”
“咦~”江安震惊,平日沉迷道术,被世人戏称为修“无情道”的国师居然可以说出这种话。
“心疼我了?”陆斯道再次发问,面色认真,
陆斯道这性子比宋彧攸还冷,对于皇帝都惜字如金,今日这番表现实属不易,“心疼心疼,我斯道哥哥这纤纤嫩手,居然为我搓了一中午的药丸子。”江初安说着牵起陆斯道的左手,拇指小心翼翼来回摩挲。
陆斯道将江初安的手握在手中,牵着江初安重新回到榻上,将江初安的靴子脱下,刚刚走这几步江初安的右腿还是不能受力。
见陆斯道抱着自己的腿思考着什么,江初安出言打断,“不碍事儿,等这里的伤好了,就都好了。”江初安指了指自己的胸脯。
“明日的药,我来替你换。”
江初安本想拒绝,但看着陆斯道紧握自己脚腕的手,只得答应。
“晚宴,斯道哥哥会去吗?”江初安躺在榻上,看着又开始找药材的陆斯道。
“不去,有事情。”
“宋先生也不去,斯道哥哥也不去。”江初安小声嘀咕。
“那不还有沈休文吗?”陆斯道嘴角含笑,但眼睛却观察着江初安的反应。
只见江初安挑眉加撇嘴,“沈相比我师父还唠叨,动不动就礼法礼法,圣人云,烦的很。”
“你要是见了沈休文时也这样说,恐怕他早不这样了。”
“不敢。”江初安扮了个鬼脸。
“把这个吃了。”陆斯道拿来一颗药丸。
江初安伸手想找水,“好苦啊。”
陆斯道倒了一杯水递给江初安,“晚宴上喝酒少不了,裴玄约的药浴今日就不要用了。”
“斯道哥哥怎么知道玄约让我用药浴?”
“我们几个都有书信往来,只是信中未曾提过你眼睛,所以刚有些意外。”
“那为什么没问我?”
“世子殿下不管如何只回复一切安康,从不告知真情,自然少和你问些。”
江初安躺下,“我再睡一会,晚上还要和那群老爷们虚与委蛇。”
“嗯,时辰到了叫你。”陆斯道给江初安找来一床薄被盖上。
就在江初安睡着这会儿,陆斯道重新捣了些药,将江初安腿上包着的药换了,这才在榻尾打坐。
“殿下,时辰到了。”白未几站在门口出生提醒,王府派来的马车已经在九成宫门口等着。
江初安起身,陆斯道帮着穿鞋,整理衣服。江初安脸上困意未曾消散,今晚应该四国的使臣应该都会到。
“斯道哥哥,北蜀的使臣是谁?”
陆斯道甚是怪异的看了江初安一眼。
“我还没看到名单。”江初安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门外白未几出声,“消息早在符林关时就已送达,但殿下一直昏迷,故而未曾看过。”
“林云生。”陆斯道将江初安的腰带紧了紧。
江初安听到名字轻笑两声,“北蜀皇帝好算计啊。”
“千里送亲叔,礼轻情意重。”陆斯道面色严肃,但说出的话却是在调侃。
“那定然要好好收下!”江初安扯起一边嘴角,冲陆斯道摆手告别,边走边得意说道:“人要,其他该要的也要,怎能让林泽涣得偿所愿。”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贾岛《剑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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