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未醒时

　　那天是闻屿川的二十岁生日。
　　收到音乐节的演出邀请时他没多想就答应了，因为找不到更合适的地方待着。
　　然而恶劣的天气加上主办方的一系列骚操作，多少让人心生烦躁。
　　候场的棚子在观众区侧面，排在他前面的是个乐队，三位仁兄也在怨声载道，又自来熟地拉着他一块儿唠嗑，说到兴头上时给他递了一支烟。

　　闻屿川其实不会抽烟，高中时唯一一次尝试还被人逮个正着。
　　当然，这次不会有人拦着了。

　　一片怂恿声里，他接过烟，主唱大哥好心给他点上，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
　　咬着烟轻吸，还没感受到什么，耳畔先响起那道飘忽冷淡的声音：“嗓子不想要了可以捐给有需要的人。”
　　晃神瞬间，烟气走岔了路，他呛了一口，忙转过头低咳几声。
　　回身，就见三双大眼睛看着他，脸上写满了“孺子不可教也”。
　　闻屿川：……啧

　　没想到这样不值一提的小事还能被别人撞见。
　　把玩着那张字条，薄透纸片在指间纷飞，像被暴雨打落后被迫停驻枝头的孱弱白蝶。
　　闻屿川一向不喜欢别人管太多，可看着那潮湿模糊的字迹，又忽然觉得，这一天好像也不算一无是处。

　　*
　　小海一语不发地坐在副驾驶，神色踌躇，又一次抬眼看向后视镜。
　　后座上的男人斜靠着，身旁空位上放着一小捧星河玫瑰，白玉般的指尖抚过花瓣，像缭绕了一团幽蓝烟云，窗外映入的光线明暗错落，如同老旧电影里沉寂又旖旎的画面。

　　花是刚刚离开前咖啡店老板热情地塞过来的，说是今天应援活动多出来的礼品，闻屿川欣然接受。
　　所以到底是谁一个小时前还在说“不喜欢玫瑰”的？小海撇撇嘴。

　　寂静车厢中，倦懒的嗓音响起：“再看收费。”
　　小海一噎，组织语言后委婉道：“川哥，这边叶小姐的事还没解决，你又去招惹别的女生，是不是不太好。”
　　闻屿川半掀起眼皮，没什么情绪地看他。

　　小海对上那股冰冷视线，硬着头皮继续说：“送伞也就算了，还给人家点饮料。”
　　怎么看都很有猫腻！关键是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拍到怎么办！工作室的大家会压力山大的好不好！
　　“我也给你点了，也叫招惹你？”闻屿川扯着嘴角，轻哂，“想的还挺美。”

　　小海看了眼手中饮料，上面的应援杯套画风阳光可爱，但和后面坐姿松垮又处处透着骄矜的男人有半毛钱关系？
　　这粉丝的滤镜得有八百米厚吧！
　　嗯……粉丝？

　　小海的脑子突然拐过弯：“那个女生是粉丝吗？”
　　“下次减肥的时候记得把反射弧扯下来当绳子跳。”
　　小海：……
　　还不是怪咖啡店老板的话，害他误会。不过那女生是粉丝的话，闻屿川向来宠粉，请喝饮料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那她认出你了吗？我看那个小姐姐还挺淡定的，头都不回。”
　　“认出来了，”闻屿川一顿，嘴角笑意略带玩味，“大概是觉得我没有照片上好看，所以不想理我。”
　　小海：？
　　这话怎么接，照这样说，圈内那帮全靠精修的“照骗”应该排队去跳楼。

　　过了会儿，小海又说：“旭哥来消息，说叶玫的经纪人想请我们吃个饭，庆祝今天演出成功。”
　　“我怎么不知道我们工作室破产了。”
　　“啊？”
　　“饭还要别人请。”

　　小海好声好气道：“旭哥也是这个意思，说我们作为演唱会主办方，这顿饭怎么也得我们请。”
　　然后就听闻屿川漫不经心的一声冷嗤：“她这是热度还没蹭完，又想蹭饭？”
　　小海：……这天谁爱聊谁聊吧。

　　“跟刘旭说我减肥，不吃，剩下的让他自己编。”
　　小海没好气地瞥了一眼他手里喝了大半的热量炸弹，为还在和四方周旋的倒霉经纪人默哀两秒。

　　“想吃庆功宴的话过两天找个时间，地点你们挑，就工作室的人，这段时间也辛苦大家。”
　　“好。”小海把这事记进日程，脑子里搜刮了一遍北城必吃榜，打定主意要老板大出血。
　　这样一想又有动力干活了，开始报告最新情况：“公关那边现在在商量把表情包那条话题换下来，把演唱会绝美造型这条顶到第一。话说这站姐拍的照片是真的有点东西，效率也高，精修图已经出来了。”

　　闻屿川的关注点却是：“什么表情包？”
　　他演唱会结束后就没上过微博，想也知道热搜上都是些什么话题，但现在……？

　　小海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干脆把手里的平板递给他，示意他自己看。
　　热搜乱成一锅粥都面不改色的男人，蹙着眉点进了热一。

　　*
　　翌日早晨，天气晴。

　　秦雾走下楼，道路旁停着辆优雅内敛的银灰色阿斯顿马丁，被暴雨摧残后沾了不少泥点和水渍。
　　还没走到近前，就看见出来遛弯的小狗在轮胎边撒了泡尿，被紧随其后的主人拉走。
　　那人走时还盯着看了几眼，大概是奇怪这车为什么会停进这种老旧小区。

　　秦雾看着人走远，打了个电话叫人把车送去洗，洗完直接停到公司。
　　小区地下车库紧俏，三天两头有邻居为此大打出手，所以她一直把车停在公司，需要时才用一下。平时通勤都坐公交或者骑车，这边离学校和公司都挺近的。
　　当然这种做法没少被老板嫌弃，意思是他们公司的钱还是赚得少了，她连套房子都舍不得换。
　　可秦雾只是觉得住在这里也挺好。

　　刚过七点，小区已经从沉睡中醒来。散步锻炼的大人孩子，出门买菜的叔叔阿姨，年纪大了睡不着觉聚在一块儿侃天说地的老人们，细碎的喧闹里裹挟着各类早点的飘香，小摊贩热情洋溢的叫卖声从远处传来，满是人间烟火气。

　　她路过小区花园时，两位穿白色练功服正在打太极的女士朝她打招呼：“早啊小秦，周末也起那么早。”
　　秦雾浅笑盈盈，点头问好：“王教授，何教授，早上好，今天导师回来，我得去学校一趟。”
　　“前段时间还听老齐说，又发了一篇一区是吧。”
　　“羡慕不来，我带的那几个毕业都愁呢。”

　　秦雾陪她们寒暄了一会儿，才告辞离开。
　　这个小区有一块儿是分给T大教职工的福利房，所以很容易在楼下碰见各院系的教授讲师。

　　暴雨过后的天空澄明如洗，蓝得看不见一丝杂色，微风徐徐，阳光柔和，可对她来说还是有些刺眼，压低帽檐才好受些。
　　本来想坐公交，但想起之前体检时医生嘱咐的“多运动多晒太阳”，转而开了辆共享单车，慢悠悠地骑去学校。

　　她的导师齐教授之前去南方某所高校访问，昨晚刚回，让大家今天去拿他带回来的特产，顺便把这次没开的组会补上。
　　成功打乱了秦雾的周日补觉计划。

　　约莫一刻钟后，她骑着车停在T大的食堂门口。
　　周日早晨，食堂没什么人，她还没想好吃什么，就听窗口后面的大叔说：“刚出炉的酱香饼要不要，今天最后一锅了。”
　　金黄色的饼上点缀着翠绿葱花，再撒上一把白芝麻，冒着滋滋油光，喷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她点点头：“好。”
　　又在群里问了一声，要了五份。

　　秦雾提溜着袋子，晃到信科院的实验楼。
　　她坐电梯到八楼，他们组的办公室在这儿，走道尽头是个小型多媒体会议室。
　　她来得早，会议室里空无一人，于是先回工位上找了个以前放着的保温袋，把四份饼装进去，一份留在外面自己吃。
　　然而吃了几口就饱了，收拾完，开始处理公司事务。

　　八点过后人才陆陆续续到达。
　　学姐陆荏嘉入座后两脚一蹬，坐着滚轮椅滑到秦雾身边，侧头小声说：“老师下个月去美国参加学术峰会，还有几所顶尖大学的交流项目，你收到消息了吗？”
　　“嗯，”秦雾从保温袋里拿了一份给她，“我还要再确认一下，应该能去。”

　　“你最好是，去年欧洲的行业论坛你也没去，结果老齐一路上都在散发低气压。这回你再不去，当心……”当心什么呢，陆荏嘉想了想，觉得齐教授面对秦雾这样的得意门生顶多也就无能狂怒。
　　可话都说出口了，只好咬着牙继续警告：“当心你今天吃不到特产。”

　　秦雾讷讷道：“……那先吃饼吧，不吃要凉了。”
　　陆荏嘉被她这个反应逗乐，也不客气，尝了一口发现味道确实不错。

　　坐在会议桌对面的学弟探头，直勾勾地看过来：“师姐，你们在吃什么，好香啊。”
　　陆荏嘉嫌弃：“你秦师姐之前在群里问了两遍你都不吱声，现在又跟饿狼一样盯着，你就说你是不是作。”
　　“可我早上吃过了嘛，哪知道现在一闻又饿了。”学弟委屈道，“是在哪里买的啊，我等会儿结束之后去买。”
　　“晚了，三食堂七点半前限量供应的酱香饼，而且不是天天有，今天也就是秦雾碰巧赶上。”
　　学弟哀叹，七点半他还没醒，否则也不至于胡乱啃了两口面包就一路冲过来。

　　秦雾在一旁看他可怜巴巴的样子，拿了一份递过去：“吃吧，多买的。”
　　“啊，谢谢师姐！这多不好意思啊。”话虽这么说，学弟毫不客气地接过，狼吞虎咽起来。
　　“出息！”陆荏嘉轻嘲一句，又问，“你怎么想起来多买一份。”
　　秦雾：“给老师的。”

　　“咳咳咳。”宋学弟闻言，被吃了一半的饼噎到，猛拍胸脯。
　　陆荏嘉大笑：“哈哈哈哈秦雾的东西不是白吃的吧。放心不是给老齐的，他不吃葱。就是看你吃太香想逗逗你。”
　　“师姐！”他差点以为自己虎口夺食小命不保了。
　　秦雾勾着唇，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很快，会议室里香气弥漫，她觉得等齐教授进来指定要说道两句，于是起身开窗。
　　高层的寒风“唰”地灌进来，她呛得猛咳两声。
　　“哎呦祖宗，我来吧。”陆荏嘉凑过来，把窗调到合适的大小。
　　秦雾手握拳抵着唇闷咳，过了会儿才缓过气，说：“刚刚就不该逗小宋，这才多久啊就遭报应了。”
　　“呸呸呸，什么报应不报应的。”陆荏嘉拉着她坐回座位，看着她那副病恹恹的苍白模样就直皱眉头。

　　八点半，分到饼的几位要么三口两口吃干净，要么投喂左右，要么藏得严实，风很快把味道吹干净，所以齐教授进门时也没察觉什么异常。
　　年近七旬的老先生身材匀称，穿了件浅绿色的复古花衬衫，发型稍显飘逸，活脱脱一个时髦帅老头儿。
　　陆荏嘉小声吐槽：“大概是之前访问时天天西装革履浑身难受，这一回来就开始放飞自我了。”
　　秦雾深以为然地点头。

　　组会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包括秦雾在内一共八个人，轮流汇报手里的项目进展，再接受导师的死亡提问，答得好就发一盒特产糕点，答得不好就劈头盖脸教训一顿再发一盒糕点，每一位下台后都是汗流浃背。
　　大家的研究领域有所交集也有所区别，秦雾缩在角落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偶尔低头记上两笔。
　　她排在最后，在她之前上台的陆荏嘉被齐教授阴阳怪气了两句，正抱着糕点礼盒唉声叹气，还不忘跟秦雾说：“加油，你是全村的希望。”

　　轮到秦雾，她先是介绍了一下工作进度，然后就着最近读的几篇文献分享了一些自己的理解和看法，表现得中规中矩。
　　齐教授当然没那么容易放过她，问题一个接一个，秦雾对答如流，碰到值得深入挖掘的地方还会饶有兴致地反问。

　　围观的同门跟看球似的看他们打得有来有回，无奈摇头。
　　“同样是看文献，我看了像没看，秦师姐为什么熟练得像作者。”
　　“这篇是前天才发下来吧，我还没理明白，她居然已经把代码复现出来了？”
　　“淡定，别和小秦比，容易怀疑人生。”

　　半个小时转瞬即逝。
　　齐教授板着的脸终于缓和下来，露出组会开始到现在第一个笑容，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下个月的学术峰会去吗？”
　　陆荏嘉背朝齐教授，龇牙咧嘴地朝她比划：先答应！
　　秦雾看见了，但还是说：“……今晚给您答复可以吗？”

　　老爷子变脸比翻书快，气得头发一翘，厉声说：“你现在是越来越会摆谱了。”
　　秦雾过意不去，倒了杯茶给他顺气，弯着眼睛笑得乖顺：“还有点事需要确定，我会尽早做安排的。上回给您的新品用了吗？有没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在旁边看半天热闹不敢吱声的蒋学妹见齐教授被三言两语捋顺毛了，啧啧称奇：“不愧是师姐，要我像她这样，估计得被逐出师门八百遍然后以死谢罪。”
　　陆荏嘉慢悠悠说：“所以别学，你秦师姐不当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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