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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父子、魔世
夜色深寒,篝火窜动。
无极山附近的一处小山峰上,雪山银燕带着霜与小空在此休憩。
这里平平无奇,亦不够隐秘,但对雪山银燕来说却有着特殊的意义。
那时还未找寻到父亲,他们兄弟三人流离失散多年,终于彼此相认,便在此地齐心合力,共同对抗强敌。
那是一段难以忘怀的,兄友弟恭的日子,亦是他对手足之情体会最深的回忆,所以,当他带着小空冲出正气山庄,面对追击茫芒然不知所往之时,他本能地选择了来到这里。
“雪山银燕!”
一声厉喝自岩石后方传来,看着邪马台笑陡然现出的身影,雪山银燕面色一空,是了,俏如来作为大哥,又怎么会想不到这个所在呢?
一股冷彻刺骨的寒意自心底泛发全身,胸中突感闷痛窒息,那是极大的悲愤委屈与心中隐秘的期望被辜负后产生的愤怒痛苦。
“你怎么会找到这个所在?!”
雪山银燕咬牙喝问,口中牙龈承受力道,隐隐渗出血腥味。
他的大哥,他的好大哥,竟是绝情冷酷至此,连一丝逃出生天的希望都不留给他!派出的竟然还是杀死雷狩前辈的仇人!邪马台笑!
“是俏如来!”不等对方回应,雪山银燕狠狠道出答案。
“他竟然……!”努力压制怒气,试图冷静,却仍是徒劳无功,雪山银燕低垂着头用力深吸了口气,恨声道:“而且他还指派你!他的眼中还有兄弟吗?!还有我跟二哥吗?!”
藏身在暗处的俏如来听到质问面色白了白,嘴唇翕动,手中佛珠捏得死紧,双足却始终没有踏出一步,只闭目听着那边不断传来的打斗声。
“神魔一念,焰龙无双!”
“三界刀雷!”
兵器交接,招招毫不留情,两人近乎同归于尽的搏命打法,令一旁的霜看得心惊胆战,开口劝阻,二人却是皆不为所动,直至两败俱伤,兵器双双脱手而出!
但这并不能停止打斗,即便赤手空拳,二人亦互殴不休!
霜紧张地看着两人凶狠搏击,拳拳到肉,心中的焦虑却少了几分,毕竟手中没了武器,杀伤力没有之前危险,只要耗一耗,等双方皆精疲力尽,她自然能够插手分开两人。
刚想到这,谁知那两人也好似醒悟过来,一招过后彼此拉开距离,同时运功召回兵器!而由于距离原因,邪马台笑先一步拿回武器,□□将飞至半途的啸灵枪击飞,同时顺此优势一刀砍向雪山银燕!
雪山银燕此时没有武器劣势尽显,面对邪马台笑毫不留情的一刀只能选择避开要害,以肩承伤!
眼看着□□锋利的刀口就要砍在雪山银燕的身上,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身影如急风般掠过俏如来,闪身挡在雪山银燕的面前,以掌架住厚重的刀身,巍峨伫立如亘古山岳!
雪山银燕看着身前修长的背影脑中一片空白,直至邪马台笑收回武器疑惑地问了一声“藏镜人……?”,方才内心苦涩自嘲道,你在期望什么呢?那个人是不可能来到这里的,更不可能与你站在同一阵线。
“……叔父。”
雪山银燕干涩地开口喊了一声,挡在前方的背影蓦然浑身一颤,然后僵硬地,缓慢地,转过身来,无措地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尴尬地笑了笑,双眼渐红。
看着对方满目酸涩却只是不言不语地望着自己,雪山银燕忽然心底一震,不敢置信地瞠大双目,带着颤音低声道:“……爹亲?”
史艳文抿唇点了点头,将涌到嗓子眼里的哽咽吞下,才温声开口道:“存孝,是爹亲。”
“爹亲?”一声轻唤带着意外与惊喜,俏如来自暗处现身道,“你的双腿好了?”
“好了。”史艳文颔首勾唇,回应长子道。
而看着突然出现的俏如来,雪山银燕如遭冷水浇头,短暂的惊喜过后依然是无情的现实。
“所以……你是来抢二哥的?”
明明知道答案,雪山银燕却仍是忍不住问出来,或许是方才的挺身相护令他感受到了父子亲情,本已熄灭的心火又燃起一丝希望。
史艳文闻言愧疚地看着自己的小儿子,那双明亮期翼的眼睛因为他的迟迟不语而逐渐黯淡。
“爹亲是来带仗义走的。”
雪山银燕垂下头,听父亲如此说道,他本该痛苦愤怒,本该激烈反抗,然而突如其来的疲惫令他心灰意冷。
再剧烈再极端的情绪又如何?
他的痛苦与愤怒早在一开始就毫无保留地向父兄彻底敞露。
他们不在乎。
又或许,他们是在乎的,只是不够,只是比不上他们的大义。
在父兄心里的那杆秤上,他与二哥人微言轻,永远压不下天平的另一头。
深深的倦怠感令雪山银燕一脸木然,他狠狠抹了把脸,小心翼翼地自霜手中抱起小空,低声道:“我不逃了,我和二哥跟你们回去……”
“但是——!”
语气刹时一狠,雪山银燕厉声决绝道,“你们不可以把我和二哥分开!我要陪二哥一起去魔世!”
“史艳文!”不待对方回绝,雪山银燕直呼其名道,“若是有人使手段阻拦我,我必然报复你!”
放着狠话,雪山银燕眼神执拗地盯着父亲,继续道,“我是不够聪明,我也不够强大,就算我说我会恨你们,也没办法改变你们的决定,但我可以为自己做决定,我愿用我的命去魔世保护二哥!我知道你们不会同意,所以……”说到这,青年语露悲戚,“史艳文,史君子,我是在威胁你,用你愚蠢又可笑的儿子的命作筹码,如果你们阻止我,雪山银燕必诛杀史存孝!”
“银燕……”
凄厉又决然的话语,令霜听得忍不住掉下泪来,在场几人皆被震得无言以对。
史艳文踉跄后退一步,张口喘息了几声,心中大恸,他未曾想到竟将小儿子逼迫至此,满怀的酸涩与苦意自通红的双眼中流了下来,“存孝吾儿,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仰头深深地叹息一声,史艳文用力合了合眼帘,方才格外温声细语道:“有为父在前,何须轮到你来为仗义搏命?魔世之行,爹亲必然会竭尽全力护住你二哥。”
……
灵界。
魔世通道封印之地。
雪山银燕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又回到了这里。
自从那人说出要与小空一同前往魔世的打算,他就感觉整个人如在云雾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这种无法脚踏实地的感觉令他忐忑又茫然,唯有紧紧抱住怀里的小空才有一丝真实感。
那个男人还可以相信吗?
心里不停地在反问着自己,双脚却跟着对方走了回来。
雪山银燕无奈地发现,自己竟是始终都相信着那个男人,那个强大的,云州大儒侠,史君子,史艳文,他的父亲。
既然已无法带小空逃出生天,他就只能选择面对残忍的现实,尽力为小空挣得活命的机会,所以他才提出自己也要一同前往,哪怕生机虚无缥缈,总比眼睁睁看着不省人事的二哥被投入魔世通道,毫无自保之力要强,即便生死难料,他也不悔。
但他亦是有自知之明的,他太弱了,如果是那个男人,想必小空的生机将会更大。
然而他怎么敢奢求那人愿意放下他的中原,放下他的责任,放下那些深明大义,选小家小爱,选择他的儿子呢?在对抗西剑流之时,他已经放弃过二哥一次了,而魔世之行,九死一生,最大的可能是白白搭上一条性命。为了他的苍生大爱,那个男人不是更应该惜命么?
雪山银燕恍惚地想着这个问题,直到对方来到他的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存孝,以后爹亲不在,你和精忠要相互扶持,好好保重。”
不在?
谁不在?
“爹亲不在”四个字如雷鸣般轰击心头,令雪山银燕倏然惊醒,复杂地看着那人挺拔的背影,沉着冷静地与人话别,并安排诸多后续事宜。
“二哥,如果你醒着,你会怎么做?你会想要对他说什么吗?”
雪山银燕低头看着怀里小空安静的睡颜,低声轻喃道,“我很想念你古灵精怪的活泼样子啊……”
这厢史艳文与燕驼龙等人话别完,转头看向自己垂眸不语的大儿子,轻轻叹息一声,走到对方面前,抬手抚了抚单薄的肩膀,开口道,“精忠……”
“爹亲,我都明白的,”俏如来抬眼朝自家父亲笑了笑,“这是最好的安排,孩儿以后会好好照顾自己和小弟的。”
史艳文看着长子善解人意的模样,欣慰的同时又有些心疼,“你如今是中原武林盟主,又拜了默苍离先生为师,以后肩上的担子不轻啊,爹亲这一走,前路未知,也无法向你保证什么,以后你要保重自身,史家就交给你了。”
“爹亲放心,精忠知道的。”
俏如来按捺下心中的离别难过,轻声回道。
他明白,父亲做出牺牲小空来彻底封印魔世通道的这个决定,亦是万分痛苦不得已,他和银燕作为儿子,可以将心中的不满愤怒尽情发泄,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有父亲来接纳包容,但父亲又能向谁倾诉痛苦呢?
小空的牺牲,注定会成为史家人亲情中的一根刺,以后每次碰触,都会在史家人之间撕出一道伤口,最坏的结果,便是银燕与他们彻底反目,这个家也就几乎散了。
侥天之大幸,父亲的伤势竟然在这个时候痊愈了,可以护着小空一同前往魔世,俏如来虽然担忧不舍,但他也抱着希望,毕竟若非他武力薄弱,早在最开始父亲做出决定的时候他就站出来了,又怎会看着小弟伤心欲绝,他是个没用的大哥。
“孩儿在此,祝父亲一帆风顺。”
俏如来微红了眼,终于忍不住一把抱住父亲,此行艰险,生死难料,哪怕二人顺利在魔世活了下来,日后两界相隔,此生亦再难相见,他如何舍得?
史艳文温柔地摸了摸长子的发顶,等他平复情绪,才转身再次来到雪山银燕面前,郑重说道:“存孝,父亲在此用性命向你保证,魔世之人若想伤害你二哥,除非他们先踏过艳文的尸体!”
雪山银燕认真看着面前之人,良久,将沉睡的小空慢慢递出,道:“大丈夫一诺千金,你是史君子,不可食言而肥,二哥就交给你了,你……也保重!”
史艳文看着一向耿直的小儿子难得露出些扭捏的模样,温柔道:“以后爹亲只怕要与仗义定居魔世了,你若遇到难题,可多向你大哥与叔父请教,他们肯定会帮助你的,你也替爹亲多多关心他们,好吗?”
“嗯!”雪山银燕用力点了点头。
“保重。”
史艳文定定地看着幺子,将他的容貌刻入心底,然后,抬头环视一圈周围,视线与藏镜人对上。
——小弟,以后就拜托你了。
——啰嗦!我会照看好他们的!
“各位,珍重!”
最后一句道别,史艳文抱着小空纵身跳入空间裂缝,梁皇无忌见封印开始变化,连忙施展术法,将人魔两界通道彻底封死。
而在魔世这边,修罗国度负责监视通道变化的煞魔子看到狭窄空间一阵扭曲,随后抛出一道雪白人影,伤痕累累,怀中似乎还抱着什么。
煞魔子挥手示意众兵卫将其团团围住,讶异地盯着那张十分眼熟的脸,低声道:“史艳文?”
同时吩咐手下速去将消息禀报帝尊,等待指示。
史艳文抱着小空刚冲出裂缝,抬眼便见周围虎视眈眈尽是魔族。
围而不杀,必有后招。
史艳文心下思讨,同时迅速确认一遍小空身上未受到丝毫伤害,便将儿子紧紧负在背上,一边警惕,一边寻找包围圈薄弱处。
他带着儿子自不稳定的空间通道穿行,路上时有暴戾罡风,一不小心便会被罡气切割粉碎,待好不容易冲到终点,心神体力耗费颇大。
须臾,魔兵后方传来一阵骚动。
“吾带来尸山血海,天劫地难。吾带来魔祸人灾,神叹鬼患。吾帝鬼,一统人魔两界!”正是帝鬼率领魔世七先锋来到!
“你便是史艳文?”帝鬼手握魔杖,低沉问道。
史艳文沉默片刻,款款有礼开口道:“人族史艳文,见过诸位魔族壮士,敢问尊驾是何来历?”
帝鬼见对方临危不惧,气度不凡,眼中流露几分欣赏,道:“吾乃修罗国度第三十三代帝尊,帝鬼。史艳文,胆敢擅闯魔世,可知代价?”话落,帝鬼气势一张,杀意瞬间弥漫,激得在场众魔头皮一麻,气血翻涌。
史艳文无奈一叹,道:“艳文到访魔世实属无奈,帝尊位居高位,想必器量不比凡俗,不知可否容得下小小的人族?”
帝鬼闻言大笑一声,“吾修罗帝国包容万千,不论种族,只讲实力,以你天下第一掌史君子的威名,只要你能击败朕的七先锋,吾就欢迎你归入朕的麾下!”说完,手一挥,众魔兵们退开,七先锋上前摆开架势,战意十足!
史艳文眸光一闪,从对方出场的诗号他就听出了这是一位剑指人族的狂傲枭雄,他与其周旋只是为了拖延与试探。对方先是施压,后又拉拢,言语中毫不掩饰对他底细的了解,显然志在必得,不会容许他推脱分毫。但他身为人族,怎可能臣服魔世野心家,本想借着虚与委蛇拖延时间,暗中调息恢复实力,对方却搭起台子逼迫应战,显然是抓住他刚从通道出来,气虚力竭的弱点,想逼他俯首或铲除威胁。
史艳文双目一凛,怡然不惧,正待开口迎战,突然,魔世常年阴霾的天空出现异变,巨幅水幕慢慢显现,吸引在场所有人魔的注意!
……果然。
史艳文心中叹息,既然中原、苗疆、灵界与海境都有这个水幕出现,魔世又何以例外呢?想必帝鬼对他的了解亦是来源于此吧。
见众魔将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天上,史艳文也不提醒,只默默抓紧时机一边调息一边警惕,力图将实力最大程度的提上来。
七先锋们大多对这个人族十分轻视,见此情形也不放在心上,只杀生鬼言急得在心里狂跳脚——怎么不打了?!怎么不打了?!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啊!别给史艳文调息的时间啊!!别让他恢复实力啊!!!急得脸色变来变去,却碍于帝尊的命令无法开口催促,终于等到上司的示意,却是帝鬼见自家手下们如此自信,又想到这是在修罗国度的地盘,便也放弃趁人之危的打算,决定来一场相对光明正大的对决,杀生鬼言只好扭曲着一张脸到旁边独个自闭去了。
水幕白雾散开,现出一座位于绝崖之上的巍峨之城,数人高的白玉大门,上书“四琴武宫”四个大字,宏伟壮观,地势高耸,劈落成面,又有极其复杂的机关阵法限制进出,对于武林高手而言尚且寸步难行,普通人十年内要从这里走出,可说是天方夜谭。
史艳文就在这里。
人方醒,尚在打量这处地方,天珠明亮,引他出门。
一出门,便看见了坐在院子里的一线生。
一线生瞪大眼睛,指着他连说了三个“你”字,见史艳文略一微笑,才慢慢说道:“你回来了啊。”
史艳文没说话,他听见外面有说话声,素还真似乎在与什么人对垒。
模模糊糊间,史艳文还听见了“贤人”这几个字,不由怔了怔。
一线生也不怕外面的人听见,又对他道:“奇怪,你这身装扮和佛气倒像极了一个人……嘶,不会是?”
“是,”他才说完,素还真已将人吓走,进门替他答道,“他是无名,也是曼怛罗。好友,您今日不仅为我引来了一个敌人,还有幸看见故人,心情可好?”
水幕外,史艳文一边调息,一边感受着画面中那个自己的心伤,素还真说他是无名,也是曼怛罗,就不说他是史艳文。
轻轻叹息了一声,史艳文分出几缕心神观看水幕进展——
“好什么好?跑累受苦都是我在干,你只坐收渔翁之利罢了,”一线生有些尴尬,“倒是无名,哦,不对,应该是曼怛罗,怎么不在圣城当你的圣人,反而要回到中原?”
“这话好酸啊!”
苦境推松岩,秦假仙正好来给屈世途送消息,见此立刻狠狠嘲笑道。
“去你的!”
屈世途叱骂一声。
画面上,素还真笑了笑,岔开话题,“好友既然来此,不如多盘桓几日,也好让素某好好招待一番?”
一线生点头就要答应,但双眼一闪却看到默然无语的史艳文,又讪笑道:“这么,避难避过了就好,我也要回去了,回去了。”
“哟!还挺有自知之明嘛!”
秦假仙促狭道,惹来屈世途一个大大的白眼。
水幕中,望着一线生离去的背影,素还真似笑非笑地扯了下嘴角,又回头看史艳文。史艳文长身玉立,正看着自己起了变化的纹身,“这是什么?”
“佛印续命驱邪,却无法疗伤,素某略作了改动。”素还真说得理直气壮。
史艳文解开半袖,“这朵莲花也是?”
素还真拂尘一扫,缠着他的手臂拖到身前,勒着他发软的腰坐下,好整以暇说:“这是一时兴起。”
史艳文闭了闭眼,长呼口气,“我想我们话说得够清楚了,素贤人。”
素贤人?
素还真挑眉,“此时与我称贤道圣,意在提醒,还是威胁?”
“是疑问,”史艳文一手遮住莲花,四目相对,“我以为三年过去,你应该会想通,但如今看来,你不是没有想通,只是刻意不知,是吗?”
他们之间有个问题,一个不应该存在却存在多年的问题,三年前史艳文便时时旁敲侧击提醒他,可素还真始终佯装不知。
史艳文轻叹,“就不能好聚好散吗?”
素还真按捺情绪,仍平静道:“素某是否曾经说过‘不告而别,并非好聚好散’?”
“那我现在向你辞别。”
“……”
“艳文以无名的身份向你辞别,曼怛罗将是我最后的归属。”
素还真忽地仰起头,望天而叹。
谈无欲看着画面中的素史两人摇了摇头,明知道史艳文现在功体尽失,还将人带来四琴武宫,又将具有追踪、禁锢效果的莲花禁制都偷偷用上了,看来这位师兄是铁了心要“金屋藏娇”啊。
画面一转便到了太阳落山。
屋内,素还真静静地不知道抱了史艳文多久,突然开口道:“从最开始,我们决定在一起的那夜,你是否就在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
史艳文本是睡意将临,这一句话入耳,却是精神百倍。
他想了想两人互许的那一夜,没有避讳,“是。”
“这二十三年,你始终不曾放下怀疑,是不是?”
“是。”
“我二人在一起每时每刻,艳文都觉得是欲望使然,食髓知味,甚至居心不良,蓄意利用,是不是?”
“……”
“艳文觉得素某对待感情的态度,太过轻率冲动,是不是?”
“我……”
“艳文是觉得我虚长数百岁,却还是过于年轻,所以迟早都会放弃,是不是?”
一连五个“是不是”,每一个都问在了史艳文的心坎上,可不是每一个问题他都能回答。
素还真也没有等他回答,起身推开窗户,放出房中不断浓郁的郁闷。
史艳文撑起手臂看他,却见他临窗回头,目若朗星,不似失望,反见灼灼,“那么艳文,既然对我不信任,又为何要回来?”
素还真苦笑道:“既然回来,为何在我靠近你时,又……让素某情何以堪!”
“矫情!”
沉沦海边,三尊亦在看着水幕,曼邪音嫌弃道,“还是咱们魔族爽快,看上眼了就睡,看不上了就分,可不像人族这么优柔寡断,拖拖拉拉的……”
荡神灭和炽阎天对这些情啊爱的更是不懂,默不作声地听着曼邪音对这两个人族男性各种鄙视。
不远处,策君公子开明收到属下加急送来的信件,打开一看,顿时乐得一个翻滚,大喊一声“云啊!”竟是直接驾着木鸾远遁,只留下一句“本策君要去见贵客,沉沦海暂时就交给你们三个了~”
水幕中,画面又一转,这次是一线生再来的时候,很不巧地看见了史艳文迎风落泪。
他本在菩提了悟宫受三年梵呗,清圣洁净之气早已将他渲染地越加出尘脱俗,隐隐约约还多了一丝神性,俊美白皙的一张脸像是染了仙气。
这回君子垂泪,哪怕他脸上半点表情都没有,也让观者忍不住揪心。
灵界,俏如来等人刚刚送走父亲不久,见到君子落泪的这幕,兄弟俩立刻心疼起来。
“父亲怎么了?被素还真欺负了?!”雪山银燕语气很冲道。
“父亲是喜欢素还真的,却身怀秘密不能交心,相爱之人却不能相互坦诚,日后更可能因为受制于人而彼此敌对,所以父亲难过了吧。”俏如来慢慢分析道,语气十分低落,“要是我们能陪在他身边就好了,也不知父亲现在是否正如画面中一般,身陷囫囵,孤立无援。”
雪山银燕闻言立刻紧张起来,可人魔两界通道已经彻底封印,纵使他再多担心也无能为力,只能看着水幕聊以慰藉。
画面上,素还真略有些忐忑地问:“怎么了?”
史艳文站了许久,开口道:“我觉得外面好像有东西,有一丝久违之感。”
他能感到久违的气息不多了,或者说,几乎没有。
素还真便看向一线生,一线生摇头,“我可什么都没看见,除了一头打瞌睡的骆驼。”
史艳文微微蹙眉,“一定有东西,在看着我。”
素还真让二人在院中稍等,闪身消失,半晌又回来,对史艳文摇头。史艳文刚要放心,却不知看到了什么,眼神顿变,向着素还真跑来,好像素还真身后跟着一只恶鬼。
他走得略急,素还真不放心地上前扶他,史艳文还没站稳,已抓住素还真往后一扯,力道之大让素还真都脚滑了一下。
素还真这才发现,那墙上有只花猫。
“猫?”
“一只花猫而已,史君子干啥这么紧张啊?”
“是啊,不就是一只猫吗?”
九界的老百姓看着水幕疑惑道,他们不理解一只猫怎么就吓到了堂堂的天下第一掌,云州大儒侠。
而苦境与九界的习武之辈却均看得背后一寒,猫当然不可怕,可怕的是堂堂数百岁的武林高人竟然没有察觉到那只猫的存在!
魔世。
修罗帝国的众魔亦被画面中突然出现的那只猫所吸引。
而史艳文虽然分了几分心思给水幕,更多的则还是放在调息恢复功体上。
画面中,一线生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很机灵地往两人身后躲去。
“这句话我说了不止一次,”史艳文脸色铁青,可见是盛怒难俟,“不准牵连无辜!”
花猫左右走了两步,还是未退,史艳文冷声又道:“我知道你要什么,先前不过忌惮我体内魂魄,如今我桎梏已除,你故寻上门来。但此十年我无法修炼,你寻我亦无用,我们定个约定如何?”
花猫定住,慢慢坐下,尾巴死沉地向下坠着,竟口吐人声,慵懒而随意,“说来听听。”
史艳文松了口气,“十年之后,我将你想要的东西给你。我剑中兄弟因祸得福能可往生,是以艳文后患已除……这十年,请你不要再打扰艳文的生活。”
“史君子当真大方,”花猫眯了眯眼,如人一般狡黠阴沉,“无端落入异界,就不会思念故人吗?若是传功时稍有半分虚假,本座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浑身一颤,史艳文强自镇定下来,言辞中的憾恨昭然若揭,“你不必试探,我的故人都已去世太久,是艳文亲自送走了他们。”
花猫闷声笑了笑,“原来你还记得,那就好。史君子的话本座当然信得过,既然史君子有意在此界安身立命,本座也省去一桩麻烦!咱们便约好,十年之后,本座来取你的蜕变大法,哈哈哈!”
花猫长笑,倏而躯体一顿,形容瞬间枯瘪,一股黑气破体而出,穿透石壁,不知去向何地。
史艳文也是精神一散,蓦地昏倒。
“咦?这是魔族?”
“看那黑气,是我魔族没错,听这两人对话的意思……难道魔世竟有子民跟着史艳文一起穿梭异界了?!”
“哈哈哈!还是惦记史艳文的功体追过去的!”
“这么莽!是我魔族一贯的偏执作风了!”
“羡慕啊!那苦境明显资源等级更胜一筹啊!”
“等帝尊带领我们一统人魔两界之后,下一个目标就去苦境吧!”
帝鬼听着手下们的窃窃私语,大拇指轻轻在权杖上来回摩挲,不做表态,只视线在史艳文不动如山的打坐身影上一转,后又在其背上停留了片刻。
“这是当初袭击父亲之人的声音!我记得他!”
花猫一开口,雪山银燕立刻激动道,“他又想干什么?!爹亲现在正功体尽失啊!”
“银燕,冷静,这次有素还真在旁边,他没那么容易伤到爹亲的。”俏如来面色凝重,开口却温声细语道。
“是啊,银燕,你爹混迹江湖这么多年,靠的可不光是武艺,更多的是脑子啦!”燕驼龙见状亦连忙安抚,看着水幕上的发展,更是笑道,“你瞧,这不就定下个十年之约,化解危机了?”
“可是……!”雪山银燕见画面上史艳文晕倒,脸色慌乱。
“继续看!”藏镜人用力拍了拍雪山银燕的后背,打断他的话道,“与其在这里做无用的担忧,不如沉下心来,收集情报,以图未来避免伤害!”
“……我知道了,多谢叔父。”
雪山银燕满脸的焦急被这几句话当头点醒,知道藏镜人在教导他,认认真真道谢道,说完,又向兄长和燕驼龙前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画面上,史艳文苏醒后,四琴武宫的生活十分平静。
除了一线生来得很是殷勤,显然是对他的身份上了心,但有欧阳上智之事如刀一般悬在头顶,他很快便将史艳文的事情抛之脑后,渐渐便不怎么来了,素史二人的生活仿佛回到了前二十年的翠环山上——
“这是什么药?”史艳文掩着鼻子,手腕上的黄金在太阳底下耀眼生辉,“这股味道……”
就像在地窖里堆积半年的烂红薯,分明臭得令人犯恶,又约莫带了点猩甜气儿,十分难闻,不知放了多少阿胶。
素还真像是没有嗅觉,面带微笑,稳如泰山,将碗放在桌上,道:“补药。”
“我为什么要吃补药?”
“流了三年的血,你身体太弱。”
“若是如此,艳文也颇通杏林术,却有许多更……平常的法子。”
“失血过多尚在其次,你每日受僧法超度,‘冰肌玉骨’正适合你现下的情况,平常的法子,药性无法长留。”
“这药要喝多久?”
“就此一碗。”
“好!”
不假思索,史艳文端起药碗一口闷了下去,素还真悠闲地翘起了二郎腿,拂尘搭在肩上,似笑非笑。
药碗一放,史艳文便有些反胃,素还真不慌不忙地递出一盘切好的火龙果,“五百年才结成的仙物,清润可口,舒心养气,试试。”
“其实辣椒更管事,”史艳文如是道,而后夹起一块火龙果,也不咀嚼,直接生吞了下去,顿了顿,“味道似乎略涩。”
素还真哭笑不得,“常人千金难得一块,可治必死之伤,凝结断裂的奇经八脉,也只有你敢如此嫌弃。”
“真不愧是素贤人,随随便便拿出来的都是好物,不说那五百年的仙果,光这针对体虚具有奇效的补药亦是闻所未闻啊,一碗下去药性长留,岂不是我们这种药罐子的福音?要是能看到药方就好了,我实在是苦那些难喝的补药久已!”
“是呀是呀!喝一碗就好,这能省下多少药钱哟,可惜现在素贤人失踪了,翠环山上都荒凉了,根本找不到人啊!”
“哎!不知道等这波动乱过去,素贤人愿不愿意公开配方啊?我愿意重金求购啊!”
苦境,凡是家里有需要长年进补的弱症病人的家属们,纷纷眼巴巴地看着天幕。
路过的天踦爵坐在一家小茶摊上,听着周围人的议论渴望,低头喝了口茶,虽然画面中的那个素还真表现得一派从容、理直气壮,但心底感知到的忐忑紧张与心虚,却是实在无法忽视。
这药,只怕存在问题啊……
时间城内,素还真本体自然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看着画面上史艳文意兴阑珊的样子,无奈叹息一声,若那药真有何不妥之处,哪怕素贤人隐藏得再好,总会有露出端倪的时候。
水幕上的内容进展很快——
素还真当日同一线生一起离开,说是两日便归,但十五日都未见其踪影。
十五日之后,史艳文变得有些无精打采,一整日都心神不属,直至深夜素还真安然而返才有了动力。
这一次或许可以看做是偶然,然而,接下来素还真总是十五日必回来一次,史艳文也总是在等得无精打采时见到他。
旁人或许看不出什么问题,但作为素还真本人,他立刻察觉到这固定的时间节点有异常,或许就是限制。
而接下来水幕所展现出的内容也肯定了素还真心里的推测——
局势越来越紧张。
这一次,还未到十五天,素还真就回来了,却是伤痕累累地出现在了四琴武宫,于门前昏迷不醒。他不知如何挣扎而回,趟出一条血路,分外骇人。
史艳文无法动武,几日愁眉深锁通宵达旦地照料素还真,过了十五日,素还真才醒,就听见哐啷一声。
他起身去看,见地面洒满了水,装水的金盆倒扣在地,史艳文攀着椅子,捏着突然软下去的脚直皱眉。
素还真忙将人扶起来坐好,从桌上拿了茶,化出一枚丹药捏成粉末放进茶水让他喝下,一边道:“你我不同,寻常总该多多注意些。”
史艳文很无奈,怎叫重伤之人照顾起他来了,不免失笑,“我这是小事,素贤人如今受了重伤,有好药该自己用,何必为我浪费。”
素还真却笑道:“本是为你炼的补气丹,于我并无疗伤之效,饮罢。”
看似温馨没有异常的画面,却令无欲天内的观者蓦然心底一惊。
“嘶!”
谈无欲猛地倒吸一口凉气,一边喝茶一边压下心中的惊疑,半响,才带着几分不敢置信肯定道,“素还真这是昏了头了?竟然干出如此蠢事?!”
饶是素还真本人也没有想到,竟会有人这么快就发现端倪,真不愧是自称“素还真能,谈无欲也能”的好同梯,对自家师兄的心黑手狠足够了解。
“难得能看到素还真犯蠢,可不要令谈某人失望呀,哈!”
放下惊疑之后,谈无欲悠然自得地给杯中续上茶水,俨然一副要好好欣赏的模样,而在苦境茶摊同样喝着茶水的天踦爵,则蓦然感觉背后一凉。
“杏花。”
九界中原,琉璃树下,默苍离擦了擦镜子,对好友冥医问道,“史艳文的身体有虚弱到如此地步?”
“讲过多少次,别叫我杏花,我会跟你翻脸哦!”冥医虚张声势地表达完不满,然后犹豫道,“纯阳之体拥有先天优势,应该不会这么体弱才是,也许……是功体尽失的原因?”
默苍离闻言沉默半响,冷冷开口道,“……希望吧。”
水幕中,素还真受伤后在四琴武宫好好的修养了一段时间,难得清闲,史艳文便卸下身上的诸多法器,没有了黄金璎珞玛瑙,只觉全身轻松。
素还真有时说少了一份华丽耀眼,有时又说外物如尘浊不染身也是绝妙。
“说到底,那些东西都属于‘曼怛罗’,十年之后,再断前缘羁绊,才称得上‘一身轻松’。”
“十年后,”十年不过弹指一瞬,史艳文避不开这个话题,只能道,“我曾与此人有过交手,其人实力平平,最善偷袭,又十分谨慎,艳文至今未曾见到他的真身。他若是得到蜕变大法,不知善恶,我岂不是助纣为虐?”
“实力平平?”
公子开明一边驾驶着木鸾朝帝都飞,一边与水幕中的素还真同时反问,带着不满嘀咕道,“这是瞧不起我魔世子民?如果这叫实力平平,那半点都没察觉到异常的素还真叫啥?三脚猫么?”
“所以你故意放饵,欲擒故纵,”画面上,素还真摸了摸鼻头,记起那日情景,心中便是一暖,“你刻意表达出自己安于现状,愿意主动将蜕变大法传出,借此引出他的真身?你知他真身为何?”
史艳文眼里映着晚霞如火,天际灿烂瑰丽,烧得蓝眸变色,久久道:“他是和艳文一同掉入此界的灵兽,真身狻猊,乃为龙之九子之一……小鬼难缠。”
“竟是狻猊?真是可惜了……”
得知魔族的真身,剑子仙迹对龙宿好友使了使眼色,面露可惜道,据他所知,狻猊一向被视为佛前瑞兽,可是深受众佛修们的喜爱啊,不知佛剑好友动不动心呢?
“确实可惜,若是有缘,好友你可定要渡他一渡啊!”
疏楼龙宿收到信号,摇了摇华丽的宝石扇,勾唇撺唆道。
“分说,不分说,不由分说。”
佛剑分说老僧入定般丢出一句禅语,不理会二人的打趣。
水幕上,素还真一边根据史艳文给出的信息,一边将整件事情理顺清楚——
狻猊藏头露尾,一开始偷袭成功,龙泉自爆救主,此人即退。
此后,狻猊为引他出现,燃起异火,更传出谣言唯有龙泉可灭,引他出现,故使得素还真与他相见。
其后,因史艳文之所在只有素还真知道,便又抓了其好友引出素还真,欲以此要挟其带来史艳文,谁想史艳文竟同素还真一起来到那堡垒外,合手之下令他不敢动作。
再往后二十年,史艳文避世不出,此人忌惮素史二人联手,不敢进翠环山,便等到二人外出动手,史艳文第二次对敌,不想其竟用了下九流的毒雾。欲强夺功体,却又察觉史艳文以身体蕴养剑魂,不得已又退去。
最后,便等史艳文设法超度诸亡魂后再现,偏又遇上史艳文的十年羸弱期无法动武。
逻辑自洽,十分完美,令身处魔世包围圈内的史艳文本人亦听得不由睁开了那双澄净蔚蓝的眼眸,露出几分懵然讶异。
正在喝茶的天踦爵则苦笑着,脑中已经可以想见那些正看着水幕的亲友们是如何地笑话他了。
“素还真这是……这是……?”屈世途吞吞吐吐,不敢置信地伸手指着天幕道。
“哈哈哈哈!素老奸这是被带到沟里去啦!没想到他也有今天啊!这个史艳文我服!”秦假仙毫不犹豫地爆笑出声,心想可惜素还真不在,不然一定要当面笑个够本,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阿弥陀佛。”
梵天尚在某隐秘处打坐闭关,看着水幕,不由道出一句慈悲。
以往都是看着素还真如何忽悠拐骗其他人,难得一见,素还真竟也有被人如此忽悠的时候,真可谓是,情障迷人眼啊。
“没想到爹亲也有这么傻乎乎的时候……”
苦境不知名的偏僻小山村内,蓝衣青年停下捣药的手,颇有些讶异,而后又怀着几分忧愁道,“这位史叔叔明显是有意隐瞒,希望危机爆发的时候,不要太难对付……”又想到自家爹亲那过往的辉煌战绩,蓝衣青年顿时面色一振,“不伦幕后黑手有多强大,父亲最终一定能够战胜!”
这厢素还真的儿子对自家父亲十分自信,那厢史艳文的长子却对父亲深感担忧。
这么好的两厢坦诚、寻找援助的机会,爹亲却刻意误导,令素还真以为那个狻猊就是一切的主谋,若不是他还牢牢记着当初魔族前来偷袭时,爹亲提起的那个“他”,只怕也会在如此顺理成章的逻辑推理中略过重点,避实就虚。
无奈地叹息一声,俏如来想了想自家父亲的性格,会做出如此选择,若非幕后黑手实力异常强大,令爹亲忌惮到不愿拖人下水,就是此人已拿捏住什么,令爹亲不敢轻举妄动,怕激怒对方,造成损伤。
……无论是哪一种,我都帮不到他。
俏如来看着水幕,颇有些气馁地得出结论。
此时的两界众看客们,大多都怀着一种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心理优越感,坐等着看这位武林神人素贤人的热闹,却不知道,当“热闹”当真被水幕披露的那一天,两个世界将会是何等地震惊与后怕。
现在,他们正满脸促狭与好奇,看理智英明的素贤人在面对世俗情爱时是如何的表现——
……
“此人也颇倒霉,”素还真略一细想,不由好笑,“恐他修为并不如你高,故苦境并不闻这等能为之大人物。许因你二人同出一界,对你倒是颇为执着,竟二十五年不衰。”
“蜕变大法相当于不死之法,在那个世界我也是藏着掖着,不然唐僧肉岂能落到你口中。”史艳文扫了他一眼,似乎在说:若非我藏拙已久,又有你接近的机会?
素还真莞尔。
史艳文语气又一变,有些冷硬,意味不明道:“但知道我修得蜕变大法的人不多,消息必定也不会传出,好在我也无亲人,不必担心会有人受到威胁……我,无所畏惧。”
“史君子这是在暗示什么?”
“是提醒吧?劝素还真再考虑考虑,他没有亲人就没有弱点了,素还真却还有许多亲朋好友在世啊,弱点太多了!”
“是呢!如果执意要在一起,指不定什么时候堡垒事件就再上演一遍,两人救人都救不过来!”
“不是已经定了十年之约?”
“看到鬼!定下十年之约的是那个魔族,可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这史艳文真是深明大义啊!为了不连累他人而劝爱人分开,太识大体了!”
“是啊是啊!素贤人好福气啊!可惜史艳文现在功体尽失,不然两人强强联手,何必怕一个小小魔族!”
“魔族算个啥,咱苦境来来往往都遭过多少次魔祸了?还不都被素贤人带领着给解决了,这位史君子啊,是来咱苦境的时间还不够长,不适应,等再过个几十年,他就不会这么犹豫不决了。”
“话不能这么说,谨慎是好的,毕竟还有一个潜伏的暗手在虎视眈眈呢,也不知道危不危险?”
看客们嘴上虽然讨论着,心里却对那个暗处的黑手并不太上心,按照他们以往的经验,不伦什么样的危险,素史二人均能够带领各自世界的人奋起反抗,最终化险为夷,于是一边讨论,一边笑着继续往下看——
……
素还真不觉有异,缓缓点头,似乎有些累了,“按你所说,十年后的约定,他怕是不会让你简单就去。”
“……”史艳文对上素还真的目光,叹了口气,若无其事道,“这才是最麻烦之处,此人如此能忍,若是想出九曲十八弯的道道来,艳文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大成的蜕变大法,”素还真突来好奇,“可以保你到何种地步?”
“只要有血肉和灵魂,”史艳文估摸道,“大约便有生机吧。”
“嘶!”
“这么厉害?!”
“网中人大成了吗?!”
这几乎可以算是长生不死的逆天功效,立刻就将众人议论的重心引到了网中人与蜕变大法上。
唯有那些真正关心在意着素史二人的亲友们,看着水幕中接下来的发展,不由露出会心一笑——
……
素还真闷声轻笑,故作为难地看着他,“若是这般,倘或千年后素某成了老头,你岂不还是这般年轻?”
史艳文失笑,“你是先天先觉,修成元神,已算半神之体,千百年对你而言算长吗?”
“那几千年呢?”
“不死非不老,何况我也非真正的不死,一把火烧成灰烬,便也死了。所以你老,艳文也该老了。”
素还真轻咳一声,有些不好意思,“那,白头偕老吗?”
史艳文心下一动,看了看他,拿起茶杯轻抿,俄而,说:“若你能活那个时候。”
水幕至此蓦然一黑,算是暂时结束了。
史艳文压下心底感知到的那份半苦半甜,冷静地收功、起身,然后便是一脸沉着地等待着包围他的帝鬼众魔下一步举动。
“变故已经消失,史艳文,接下来便让朕看看你是否够资格在魔世生存吧。”
帝鬼话语一落,七先锋们再度走上前来,他们虽然蔑视眼前的人族,但对帝尊的命令却是言听计从。
相互使了使眼色,幻之军势玄影眨眼间身形气息全然隐蔽,同时空之军势殁神翼疾速地朝史艳文飞掠而去,利爪毫不留情朝心窝处一掏!却是掏了个空,史艳文面色从容,侧身闪过殁神翼的利爪,随后一个纵身跃起,躲过后背破空划来的一刀。
此时空气突然变得炙热!炎之军势焱饕餮长枪一挥,“炽焰燎原!”一道火线瞬间燃起直冲史艳文的落脚点!史艳文见状足尖交叉□□,硬生生在空中又拔高一筹,一脚踢在振翅袭来的殁神翼胸口上,将其踢了一个趔趄,借力落在火线之外。
山之军势七重峦见状,手持巨盾狼牙棒,一声暴喝,仗着蛮力朝史艳文撞去!史艳文闪身不及,运起纯阳掌抵住对方厚盾,心底讶异,此盾竟能承受纯阳掌之力?随即,状似不敌,撤力错身避让。
水之军势天悬红练自知此处无水没有优势,一直在旁边等待机会,见此情形立刻面上一喜,“惊浪狂潮!”一道巨大水瀑凭空出现,汹涌着朝史艳文迎面冲去!同时,七先锋中的畸眼族角龙,亦以法杖御使雷电异能加强水瀑之威,只见轰隆隆交织的暴戾能量携毁天灭地之势,直逼面前那个单薄的人族!
周围的众魔兵们这时都以为史艳文要完了,谁知那人却是从容不迫,双掌运使纯阳真气,一掌轰出,“纯阳一气”正正对上水瀑雷电之招,竟将威力巨大的极招两相化消!
然招式相抵却并不代表危机解除,暗之军势煞魔子窥准机会,在史艳文出招不及回气之时催发掌中独角骷髅头,“咒术!冻血冰狱!”
瞬间,冰冷的冻气自骷髅头中蔓延开来,地上窜出一簇簇巨大又锋利的冰晶,煞魔子驱动骷髅头,冰晶化作密集地箭雨朝史艳文疾速射去!
史艳文神色一变,似乎方才的极招相对已经耗损了他大半真气,面对危机,只得连忙发出一招“辟邪烈日”,险险将疾射至眼前的冰箭消融化解,此时,其他的七先锋们已经再次攻上前来!
史艳文仓促应对,以一敌七,虽然守得滴水不漏,但渐渐气息沉重,脸色微白,显然战败只是时间问题。
帝鬼满意地看着手下们将战力、默契发挥得十分到位,开口道;“史艳文,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能够与朕的七先锋们对峙这么久,已足够证明你的实力,朕允许你投降。”
史艳文苦笑一声,及时闪过玄影偷袭的一刀,却被七重峦用蛮力撞得往后一仰,倒飞跌进围观的众魔兵中,竭力侧翻稳住下盘,才险险没有摔倒而压到小空。
包围圈立时有些骚乱,然后迅速向两侧退避,将场地让给再次攻过来的魔将们。
史艳文抬手抹去嘴角的鲜血,环视一眼周围幸灾乐祸十分松懈的魔兵们,无奈一叹,不得不接着继续招架袭来的攻击,此时他仿佛已经十分力竭,在七先锋们越战越勇的攻势下节节败退,一次次被逼到场地边缘,而众魔兵们为了不影响比斗,也不得不一次次避让,给双方空出余地。
杀生鬼言远远看着史艳文勉力支撑的狼狈模样,心里简直恨不得仰天长笑,可惜自己正跟在帝尊身边,碍于命令没法表达欢喜,不然他一定要大笑特笑,好好地嘲讽奚落一番这位史君子。
可惜!
真可惜!
正扼腕着机会难得,自己却偏偏不能尽兴,杀生鬼言突然面色一僵,张大嘴巴呆呆地看着远处瞬息丕变的比斗武决——
史艳文转守为攻,一手抓住冲在最前殁神翼的右脚,翻转其身,一套老拳连消带打,揍得他晕头转向,抛飞地同时又紧扣住随后而来的火红长枪,一把将其压回,锁住焱饕餮的双臂,错身换位,令暗中偷袭的玄影一刀砍在同僚身上,方寸大乱中被一脚重重踹飞!
此时慢了一步的七重峦怒喝着冲撞上去,史艳文一招隔山打牛将其打得倒退呕血,随后纵身跃起,一脚千斤坠将七重峦整个魔都踩进土地里,只剩下一个头露在外面,无能狂怒!
剩下的天悬红练与角龙连忙再出合招,水瀑雷电之力声势浩荡,同时煞魔子催动“冻血冰狱”,锋利冰箭如暴雨疾射,史艳文双掌再度运起纯阳真气,这一次不再藏拙,全力一掌,“辟邪烈日”刚猛轰出!
眨眼间,胜负逆转,纯阳掌如昊日煌煌,正气光明,带着除尽一切阴翳邪氛的浩然气势,若不是帝鬼及时反应出手救援,魔世的七先锋今日便只剩下四先锋!
而史艳文早已借着这一掌威势瞬息脱出包围,远遁而去。
“追!”殁神翼愤怒地就要带领手下翼魔们追出去,帝鬼大声喝令道:“停下!”说完扫了眼对方那张鼻青脸肿的面皮,又看向其余七先锋们,皆是一副懊恼受挫不甘耻辱的模样,开口道,“战场之上,骄兵必败,你们在一开始就怀着轻敌之心,对方又故意示之以弱,有此结果不算意外,”见众手下们仍是一副面服心不服的模样,帝鬼冷哼一声,将手中权杖重重往地上一杵,顿时一股威压将众魔震慑得齐齐单膝跪倒在地,“若非史艳文初来乍到不想彻底得罪吾修罗帝国,今日你们的失误就不止是挫败,而是死亡!”
“帝尊息怒,我们知错了!”七先锋们异口同声地低头请罪道。
“既然知错,就各自下去领罚五百军棍吧。”帝鬼垂眸沉声道。
“是!”
七先锋们领命退下,帝鬼招来传令官,命修罗帝国各族注意人族踪迹,一经发现,立刻上报,不准冒然追捕,免得打草惊蛇。
这厢,史艳文背着小空冲出包围圈后,径直向远方隐约可见的连绵山脉处进发,虽然对魔世的地理环境不了解,但大山深处总是充满危机与资源的,他们父子两或可在那边找到出路与生机。
如此过了两天,史艳文专挑人烟稀少的小树林里赶路,但人烟稀少并不代表没有魔族经过,所以难免又有几次交手厮杀。魔族种类繁多,又奉行弱肉强食,看到白白净净的人族,第一反应便是弱鸡?食物!对于这种将自己视为猎物的魔族,史艳文自然不会心慈手软,消灭后取了对方物资将自己伪装一番,咋眼看去便也是一个裹着破旧大斗篷的落魄瘦弱的不知名魔族了。
如此又过了几天,史艳文带着小空来到山脚下,已是夜深,难得天上出现了一轮圆月,史艳文升起一簇篝火,将小空温柔地抱在怀里,用手摸了摸儿子光滑的脑门儿,又碰了碰小脸,明明是继承了他的纯阳体质,却如此体弱虚寒。史艳文默默叹了口气,将孩子抱得紧些,双手捂住冰凉的小手,希望能给儿子带来一些温暖。
“……原来魔世的月亮竟是红色的,这还是爹亲第一次见到红色的月亮呢,仗义也没见过吧?等你醒来,可要好好看看这奇景。”史艳文喃喃地说着,心里却知道小空醒不过来,也不能醒来,当初西剑流大祭司为了抑制小空的巨骨症复发,特意施法令其一直保持昏迷状态,如此才能不受病痛折磨。
夜风呼呼地吹着篝火,时不时还突然炸起一两点小火星儿,不及撩到破旧的斗篷上,便在冷气里熄灭了。
史艳文抱着儿子,看着夜空,久久地不再言语。
然而或许是为了打破这有些低沉的气氛,夜幕突然有了变化,几日未见的水幕再次出现了——!
素史二人过了个新年,年节过后第一天,素还真又奔赴了他为之死而后已的武林。
史艳文独自一人在感叹,突然站了起来。
天珠飞出屋内,绕着他转了两圈,光华荧润。史艳文似乎听见了一声叹息,天珠之中有人在喃喃自语,但他还未听清,那天珠却又失去光华,落在手心。
“这是……示警?”
史艳文心下一沉,接连数日都未睡个好觉。
素还真过几日回到四琴武宫,看着他的目光也有些忧色。
“照世明灯身份有异,但是否欧阳上智还很难说,麻烦的是,这件事有北域之人插手,但也许是巧合,那只是一个人,或许与两域相争无关。”
北域,两个字出口,史艳文的目光便凝重两分。
但凡心寺是在北域与西漠接壤地区,交通不便,算不得要塞之地,应该不会受影响才对。
素还真特意这样解释一番,可见他心中也做了最坏的打算,他怕圣城牵扯进来,必要的时候,史艳文的“曼怛罗”身份怕是要派上用场。
但,时间还早。
素还真不愿将话说得太清楚,“此事尚可按下,时间过早,不宜乱了轻重缓急。素某当下处理欧阳上智之事为紧要,你若担心接引圣城,我可多为打听。”
“不必,”史艳文也不想给他增加负担,“你顺其自然便可,无须过多分心,当了解到时,转我便是。”
他没有提出要自己下山探问,素还真松了口气。
史艳文看着画面一笑,轻轻捏了捏儿子的小手,“你说,他是不是太过小心翼翼了?好像爹亲是个花骨朵儿似的,有这么娇弱么?”说到“娇弱”二字,史艳文忍不住又笑了笑。
时间城内,素还真默默叹了口气,他从没想过自己爱人竟会爱得如此患得患失,感受着心底的胆战心惊与忧惧恐怖,那种感觉,真是一边痛苦,一边又沉醉于这种痛苦,是史艳文这个人太过特别么?
画面上,素还真又露出疲累神色,道:“如此也好,素某最近要去一个地方,归期不定,补气丹就放在桌上。这山上阴冷,又是冬雪未化,将化时更加寒冷,或感不适,记得服用。”
史艳文看着窗外,言辞诙谐地打趣道:“‘吞舟之鱼,不游枝流’,素贤人这鱼怎么总喜欢分心左顾?嗯?”
素还真与他耳鬓厮磨,失声轻笑,“吾视君乃天赐,弥足珍贵,自然上心。”
“清香白莲素还真,果然是舌灿莲花。”
感受着心中传来的那份甜意,史艳文勾唇评价道。
画面上又过了几日,史艳文裹着厚重的大氅,躺在铺着虎皮的躺椅上。
谈无欲在这时候进来了。
他进得无声无息,倚在门口的雕梁朱柱上,不知观察他了多久。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史艳文知道素还真将那名不知真假的欧阳上智藏了起来,谈无欲怕是为他而来。
“自然只有我一个,”史艳文笑起来,不忘起身见礼,“谈兄,好久不见。”
谈无欲点点头,“是有数月之久未见了。”
外面还飘着梨花瓣似的鹅毛大雪,雪山插天,碎琼乱玉好不难行。
人既跋涉来了,总没有冷待的道理,史艳文便请他坐到雪后再动身,问起近日动向,当然也说起自己近日所见。
总之是没见过什么欧阳上智的,素还真从不将武林事拿来沾染他的清净。
“四琴武宫的雪景甚美,比这精雕玉琢的宫殿还要美上几分,你就不曾出去看过?”
“只是太冷,”史艳文安然一笑,“你看我现在可像能出宫的样子?”
容色泛黄,臂肉松弛,双眼虽有神,眼底却无力,一眼便能看清他的身体状况,谈无欲本不关心,但不知想到什么,竟伸手道:“不介意的话……”
史艳文当然不介意,将手伸了过去,谈无欲一手把脉,“三年体伤,大耗内元,魂力消损,经脉不胜内力冲击。”他在史艳文还未服用的丹药上一扫,“此丹倒也难得,素还真为你也算费尽心机了。”
“此药有何特殊之处吗?”
史艳文约莫只能从气味辨得几味寻常药草,更多却一无所知,听谈无欲的话,可想而知是极为珍贵的,难怪素还真会叮嘱他记得服用。
“十分难得,其材料之珍贵天下少有,炼制之方法更是万中无一。”谈无欲嘴角微扬,甚是戏谑。
画面外,无欲天中的玄衣道者看得冷呲一声,确实珍贵,毕竟放了素还真的心头血呢,就不知这师兄到时打算怎么收场。
谈无欲对素还真下药这事并不看好,毕竟时间太过漫长,无论是控制还是想解除控制都需要耗时日久,若是哪一日突然事发被揭露出来……素还真必要翻车。
而另一个自己可不会放过这难得发现的把柄。
水幕上,谈无欲站起身道:“雪已停……说起来,四琴武宫东北方向的悬崖上生了落满冰花,你既闲得无聊,可想随谈无欲一同出去看看?”
“冰花?”史艳文握着茶杯,杯中涟漪迭起,他意味不明地勾了下唇,“未曾听过。”
“此地冰花与别不同,唯有冬日落雪方停时可见一二。”谈无欲侧眸,眼底幽冷,“去吗?”
时间城内,素还真看到这里,心有点提起,师弟这是想动手?
画面上,史艳文道了一声“好啊,”将丹药服下,又饮口热茶,施施然起身,“还请谈兄带路。”
谈无欲含笑点头,打开白玉大门,两人一同出去。
他所说落满冰花之地并不好走,未两步雪泥便将青白长靴覆满,倒像上面堆了两把雪球,史艳文踢了一脚,却不慎将之踢到了谈无欲身上。
谈无欲眼高于顶,旁人都不入他眼,唯对素还真上心,史艳文沾了素还真的福气,倒也没得他皱眉。
只他看看身后斑驳脚印,略有些麻烦,便拂尘一荡,将前方数丈长数尺厚的雪地扫开,硬生生在方寸之地推动了一场铺天盖地的雪浪翻滚。
史艳文扑哧一声,与水幕中的自己同时笑了,“这位朋友当真有趣。”竟是毫不在意对方似乎另怀打算而来。
画面上,谈无欲与史艳文对上一眼,也不由得好笑,“如你这般鹅行鸭步,却要走到何年何月?”
“何必着急?”史艳文悠悠念道,“雪山万叠看不厌,焉知路上不会有奇景可观?”想起方才景象,史艳文又道:“谈兄方才这一手‘怒涛卷霜雪’,也是一景啊。”
与素还真同行,还能如此置身事外,谈无欲忽地想起那年天台山仙棋台上他一句诗吟去万千浮躁的瞬间,又觉并不意外,只多看他两眼,神色略有几分复杂。
他身处漩涡中心,却从不曾插手任何事情。
无欲天内,谈无欲垂眸抿了一口茶水,感受到心中的那份犹豫不决,也是无奈,这个自己虽然不愿承认,却对史艳文抱有十分好感,只怕此行是白走一趟了。
果然,画面上的发展也正如谈无欲心中所料——
及至山崖,谈无欲令史艳文俯首往下看。
一入眼,竟是一大片手掌大的冰花,也不知这处地势如何形成,风向倒灌向上,将那片雪白晶莹的冰花吹在半空。
日光一射,更有数不尽的彩虹七色时隐时现。或有几片冰花撞在一起的,还能听见如琉璃破碎般的声音,清脆悦耳,此起彼伏,就像一曲温柔的箜篌。
然而讶异一闪,那冰花却猛地落入低谷,史艳文正可惜,那银河般的冰花竟又向跃起的流星一样跳出崖底,在眼前炸开。
漫天白缕,雪丝飞扬,熠熠如天女白练,羽衣生辉。
史艳文下意识伸手去接,却被拂尘扫开,“此处冰花可抗飓风,冰刺易伤人。”
看完冰花,谈无欲送人回宫,然后下山,落在地面,同底下东张西望打量的人对视道:“走吧。”
“这就走了?”那人惊讶,“你说的人呢?没有他怎么让素还真交出欧阳上智?”
“他不在,”谈无欲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我们直接去北域就是,就非得在此地等他?你若等得起,等着便是。”
“自己跑上去躲雪,让我在下面等了半天,你倒是好得很哪!”那人对他冷笑,显然关系并不如何。
谈无欲斜他一眼,有些不屑,“不知变通。”
“唔……还是个嘴硬心软的体贴细心之人。”
史艳文含笑看着水幕中谈无欲送自己回宫,仿佛来此一趟别无目的,对小空低声说道。
画面上的时间迅速流逝,十六天后,素还真出现在四琴武宫,还带着喜讯。
史艳文才知谈无欲之前竟是汲汲营营地找素还真,是因为他身边还带着一人,此人有方法试出欧阳上智的真假。
……
一连十天,素还真等五人追杀欧阳上智,终于功成。
素还真对史艳文说:“我们回翠环山。”
二人无甚可收拾,拿好穿戴便直接上了路,且素还真还牵来一辆马车,那马膘肥体壮,走在路上十分气派威武。
但偏偏他旁边还有一匹更加趾高气昂的骆驼,没事就猥琐地往马车里探头。史艳文时不时伸手拍它鼻梁,知这大漠的骆驼平生也只见过一两场雪,虽不畏冷,却实在有些无聊,在山上待了许久难得见到自己的主人,庞然大物便和孩子似的。
走到僻静处,二人便舍了马车,换骑骆驼。
史艳文看着画面中素还真从身后将手覆在他右臂的莲花纹身上,一路拥抱着,在僻静山道上“走马观花”,挑了挑眉道:“这算是……衣锦还乡?”
“啧啧啧!瞧这得意的小模样!”
推松岩内,秦假仙咂了咂嘴,一副没眼看的唾弃表情。
屈世途捂嘴笑了笑,想着得亏天踦爵人没有在这儿,不然还不给老秦羞死去。
又见水幕中,玉波池莲花重现灵气,翠环山尘灰尽散,屋中一切都早已焕然一新。
“不用问,肯定是老屈你的功劳!”
“那还用说!”
画面上,素史二人相视一笑,又开始了愉快的隐居生活。
每日散发不束,睡到自然醒,饮茶弈棋赏月种花都不提,厨事斗琴研古等等皆随心所欲。
这日,素还真突然发现他和史艳文所认知的史料过往略带出入,兴趣一来,便想着互为印证。
两人探讨得兴致昂扬,画面却渐渐开始转移焦点。
只见窗外群山万壑,白鹤成群,正是让人瞧得心胸疏阔,宁静意悠的时候,忽然,冷不丁传来一句素贤人低低地由衷感叹——
“寸心独晓泉流下,万乐谁知……火热中?”
“噗——!”
无欲天中谈无欲一口茶喷出老远,然后不停地捂住胸口咳嗽。
推松岩内,秦假仙与屈世途同时傻了眼,不敢相信他们刚刚听到了什么。
而天踦爵原本已经走到了推松岩门口,听到水幕上传来自己的声音,立刻决定最近几天还是多给血傀师找找麻烦,就暂时先不要回来了,当即化光遁走。
不知名的偏僻小山村里,蓝衣大夫手中的药罐子摔落在地,一脸不知今夕是何夕的空白茫然。
二重林内,退隐多日的叶小钗虽已借由元生之玉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但此时脑中一片混乱,万般言语最终只化作了一声“啊”。
“阿弥陀佛。”
梵天面无表情地闭目合掌,决定下次素还真来时一定要好好地给他讲讲佛经,清心寡欲!
“……素贤人竟然好这口啊?有品位!真性情!这才是够爷们嘛!”
“……真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素还真他私底下原来是这样的?!”
“嘿嘿!新素材有了!下期绝对能够大卖!嘿嘿嘿!”
苦境这边,因为风气开放,广大群众早习惯了从各色话本子上欣赏众武林名士们的英姿,但那只是虚构,瞎编乱造的,这难得一见素贤人露出的“真性情”,立刻讨论得热火朝天,瞬间压下当前最热门的佛门藏垢事件,令血傀师恨得直牙痒痒,骂素还真真是失踪了还不消停!
而九界这边,中原老百姓们问明白了最后那句话的意思后,只淳朴地笑了笑,道一句“史君子和他家那口子真恩爱啊”。若是有敢嚼舌根的胡言乱语,那是立刻抡起锄头就要干,干不过也要唾弃一口,史君子那是多好的人呐,断袖怎地?人也不缺儿子!总之谁都不许说他闲话!
虽然在那群江湖人中免不了时有些风言风语和污蔑中伤,但比起逞凶斗狠的武林人士,穷苦的普通老百姓们数量更多,只是他们习惯了沉默不语,习惯了被人忽视,但他们不会忘记多年前史艳文还没有入江湖之时,是抵御侵略、保家卫国的史将军,是清正廉明的兵部尚书、一字并肩王,哪怕后来朝廷没了,入了江湖,也是心怀仁义、正直高洁的云州大儒侠。
史艳文不知道中原的百姓们在如何地维护他,此刻他正涨红了一张脸,双手紧紧地捂住小空的耳朵,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低声骂出一句,“有辱斯文!”
灵界,史艳文的长子俏如来正准备出发给师尊默苍离送信,是父亲离开前特意叮嘱让他转交的,谁知临出发了恰好水幕出现,便留下来观看。
一直观看到现在。
素还真竟敢对父亲念淫诗!
轻浮!!
无礼!!!
俏如来咬了咬牙,看着气得面色通红、握紧拳头的小弟,安抚地笑了笑,“银燕,一句诗而已,不要太放在心上。”
“……是吗?”
雪山银燕松开了拳头,以为是自己太过大惊小怪,犹豫地看向大哥,又看了看叔父。
藏镜人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道:“你们老子年轻的时候还把小黄书随身携带,骗人是武功秘籍呢,一句淫诗算什么。”
“真的?!”
雪山银燕不敢置信地问道,一旁的俏如来虽然面色不变,却也微微睁大了眼睛。
藏镜人却不愿意再多说了,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继续看下去。
水幕上,傍晚时分,红云盖天,地生漆红。
秦假仙敲山而来,不合时宜选择在此时打秋风,并带来一封信,一封来自接引圣城六根不净上师的信。
好在,此信非是报忧,而是传喜。
信上曰:北域异动,接引圣城派出游说之人百名,已保一时之安宁。曼怛罗,菩提了悟宫依旧为你而开,可许你安身立命。
上师诚心,史艳文感激在心,当下却觉无以为报。
至此,翠环山琉璃仙境之上,他们就此开始了长达十年的避世生活。
而画面一转,在西漠接引圣城内,如来凡心寺中,菩提了悟宫前,一场盛大的继位仪式正在举行,活佛亲送念珠于继位者。
六根不净上师闭关多年,执事官仁德喇嘛已升为上师,他将新任执事官拉到面前,遵遵叮嘱。
“吾将闭关,甲子难出。切记,十年后,曼怛罗苦劫临身,记得派人去接他回来。”
执事官平静道:“尊佛旨。”
“阿弥陀佛,你的徒儿修行如何了?”
“请佛相看。”
上师抬头,见台阶之下,白梯之上,蓝眸红衣的喇嘛沉静矗立,宝相庄严,神色沉不见底。
“无执,阿若娃。”
苦境西漠边陲,朴素的宁玛庙宇内,中年僧人平静地看着水幕中的自己,虽然这里的他没有如画面中一样获得机缘,但守着小小的如来凡心寺,他十分知足,也安宁。
画面上,时光倥偬,倏忽即过。
这几年,素还真与西域圣城圣人曼怛罗隐居一地已人尽皆知,此事让人惊喜。
惊喜之处在于,圣城派人斡旋北域,让中原在南霸天和欧阳上智的消耗中有了时间休养生息。毕竟,南霸天十三万大军虽被素还真牺牲了紫霹雳,好不容易来了个瓮中捉鳖消灭瓦解,但是争斗了这么多年,到底也伤了根本。
因此念起两人种种相似之处,未免都有所理解。
素贤人之名而今小有传开,都说“圣贤圣贤”,圣者和贤者本就该是并驾齐驱的,交此好友,倒是人人敬佩。
……
秦假仙走上翠环山之时,那圣贤二人也才刚落座五莲台不久,且面前还正接着客人,曾属于北域的客人。
客人名叫太原古人,与素还真略有交情,上山而来,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请他出山。
原因也甚好理解,当年圣城使人劝和,倒的确令北域十三圣殿之主金阳圣地关足天有所收敛,但近几年,十三圣殿的爪牙渗透中原越来越多,不得不防。
太原古人更说,关足天之手段与野心不下于欧阳上智,任其坐大,中原危矣。
但且不说关足天尚未对中原造成任何伤害,此言无凭无据难以服人,单单素还真立了出世即被万箭穿心天雷殛顶的誓言,话就不能立即应承下来。
太原古人后看向史艳文,“曼怛罗可知圣城如今的情况?”
史艳文摇头,“还未到送信来此的时候。”
太原古人叹道:“圣城在民间威望颇高,现任执事官阿若娃以暗流涌动罪在将来之说,在圣城大肆延揽人才,更请来高僧前辈训练奇兵,其内表面祥和,内中却是早生派系之争。”
有人的地方自然会有争斗,最初平静几年,为守护一城、一镇之发展,武力有时是必不可少。
可过大的武林却会招来忌惮,当初是见圣城万众一心不好与民作对,而今既生了党派之争,内部便不可能太平,对外号召力怕也有所下降,再有十年前的壮举,却是不能了。
关足天若是要动中原,当年劝和的圣城首当其冲,且其下武僧人才必定会被看中,阿若娃此举无疑是在自惹祸端。
圣城实力还不足以让关足天忌惮。
单就地理位置方面,圣城虽有名望,但到底地处偏僻,交通不便,这样的地方,若是断了它的往来补给,不出三月就得缴械投降。
“阿若娃虽然是执事官,但三年前不是定下铁律,涉及政军之事非上师点头而不行策,”史艳文惊讶,“仁德上师竟也是应的?”
太原古人道:“仁德上师早年受过创伤,如今身体不济,早将大多数内务交予阿若娃,自己潜修养伤……但据说这件事,仁德上师是点头的。”
史艳文默了默,看向素还真,“仁德上师是大智之人,若连他都点头……”
说明北域的确有异动,事情已到了仁德上师不得不拿起武器自卫的地步。
篝火边,史艳文看到这里,叹息了一声,“风波要来了”,又见水幕中素还真握着他的手指安慰,却惊到了太原古人,吓得他赶紧点头告辞,脸上好不容易下去的红意又瞬间涌了上来,暗暗斥责素还真不知遮掩。
画面上,太原古人刚出门不久,就碰见了北域的杀手。
他敌不过,只得退回,惊恐万状地要去找素还真救命。哪知一回头,却见秦假仙和荫尸人偷偷摸摸地趴在草丛里,顿时气得一颠簸,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那秦假仙和荫尸人正像两只松鼠似地缩起身体往琉璃仙境爬,冷不丁太原古人突然滚了过来。
三人:“……”
秦假仙反应极快,火速跳起来,“不关我的事啊!杀他别杀我啊!”
荫尸人功体特殊,更是直接装死。
太原古人也管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的问题了,往琉璃仙境发足狂奔,“素还真!救我!”
那杀手也跟在后面吼:“太原古人,你跑不掉了!”
嘶吼间,太原古人已跑进了琉璃仙境,秦假仙和荫尸人见没自己什么事,也心惊胆战地往琉璃仙境跑,跟着进了结界。
素还真跟着在结界内现身,对那光罩护体的高人道:“琉璃仙境非是杀人之所,朋友,请离开吧!”
结果自然不会如意。
杀手与他几番缠斗,却始终无法进入结界,最后只得道:“可知你保他一命,便是与北域为敌?”
“劣者无意与北域为敌,只是不愿推人入火坑。琉璃仙境之内,是劣者的退隐之地,不容染血,琉璃仙境之外的恩怨,素某无意置喙。”
“很好,那你就把太原古人交出来!”
“恕难从命!”
话至此处,仇便是结下了。
谁想杀手话锋一转,道:“听闻圣城曼怛罗隐居此处,可否出来一见?”
素还真眉头一扬,同在内中的太原古人也不由得心虚地看看史艳文,才说了圣城的消息,麻烦就找上了门,倒显得他是有意为之似的。
史艳文不觉为难,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曼怛罗在此,使者有何事要问?”
杀手浮在半空打量多时,低笑两声,而后走了。
……
天珠第二次示警的时候,传出了三个字,似乎是有人在叫史艳文的名字——曼怛罗。
且念得不急不缓,像是在呢喃,不像求救。
此时距离太原古人到访已过了两月,史艳文收起天珠,看向款款而来的素还真与谈无欲两人,微微一笑道:“十年未见,两位可是相谈甚欢。”
素还真被自家师弟横了一眼,显然之前谈话进行得并不顺利,语气也很怅然,“素某实在不想再入武林啊。”
无欲天,谈无欲缓下咳嗽,重新饮了一口茶水,看着画面冷哼一声。
素还真若能退隐,他就不叫素还真了!
他十之八九是在找机会蒙蔽天机躲过誓言反噬!
“谈无欲亲自相邀,你竟不动心,”水幕上,史艳文自然而然地拆台道,“莫非被太原古人说中了?”
“畏惧生死乃人之常情,”谈无欲神情轻松,在一旁帮衬,“素还真亦不外如是尔。”
素还真看他两个一唱一和,悠悠一叹,“时也命也,非吾不能也。”
谈无欲冷笑,“如此有能,何不逆天改命?”
“吔,人事未尽,自然要努力逆天改命,但尽人事后听天命,此方为道者顺其自然啊。”
水幕外,史艳文看着画面中师兄弟两人你来我往,颇感趣味。这对师兄弟的对话有时让人啼笑皆非,有时又剑拔弩张,无聊的时候则只是为了抬杠而抬杠,真是有趣。
正好笑时,水幕上史艳文的天珠突然飞了起来,叫三人一愣。
旋即不等示警,天空竟出现一架巨型飞龙。
史艳文才站起来,素还真已道:“无名,将你的法器戴上。”
语罢,便听飞龙中一个机械的女声道:“今奉武后之命,来迎接你素还真前去神蚕宫!”
谈无欲当机立断,“素还真,我与你同行。”
然而话音刚落。
“不用,”一个比飞龙小些的机械巨物具球也旋转靠近,一男声道,“谈无欲,曼怛罗,速入轮回球,金阳圣帝在十三圣殿等你们!”
看到这一幕,谈无欲蹙了蹙眉,想起曾经与金阳圣帝会谈时对方那挑拨又愚蠢的嘴脸,顿时没了饮茶的兴致,放下茶盏,意兴阑珊地理了理肩上的拂尘。
水幕上,素还真从袖中拿出一只小瓶递给谈无欲,“他身体有所不适,若见征兆,可将此物想办法予他服下,不必叫他担心。”
谈无欲蹙眉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一振衣袖,踏上了轮回球放下的梯子。史艳文与素还真对视一眼,也迈步跟上。
……
金阳圣帝年纪已大,身披皇裳,黑帝前袍上一只下山的猛虎目露精光,九珠连冠垂在眼前,看似沉着冷静,目光却时不时露出捉摸不定,但又藏不住自大。
金阳圣帝还未与谈无欲说话,先来人道:“请曼怛罗去偏殿,有人等候已久。”
对方如此连寒暄都不尽,史艳文却还是秉持礼数道了声“多谢”。
史艳文刻意放慢脚步,听到后面隐约传来两人的对话——
“谈无欲,名震天下的中原第二人,你接受本圣帝之邀,十三圣殿之光也。”
“我是第二人,那第一人是谁?”
侍从带着史艳文穿过长长的走廊,绕过宽阔的庭院,来到了一座寺庙。
修建在宫廷里的寺庙,里面只站了一个身材挺拔、皮肤黝黑的青年人,也是一位穿着红衣的喇嘛。
“这是圣帝专为贫僧所建,”青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史艳文,视线寸寸扫遍对方,灼热得让人心生警惕,“也是托您的福,您的法相还是如此俊美。”
朴素的宁玛庙宇内,中年僧人皱眉看着年轻的自己,如此失态,太不稳重了。
水幕中,史艳文定定地看着青年,有些失望道:“难怪……难怪你可以肆无忌惮地吸纳人才,难怪仁德上师也会点头,你是如何说服仁德上师的,阿若娃。”
阿若娃惊喜地看着他,“您知道我?是的,我……贫僧叫阿若娃,那是您从母亲那里选择的两个名字其中之一,您选了曼怛罗,我自然就是阿若娃……不,贫僧法号无执。”
阿若娃一时慌了手脚,舌头也打了结,最后才真正回答了史艳文的问题。
史艳文讶异,阿若娃竟是纳莎的孩子?
阿若娃笑了一笑,对自己激动的表现感到莫名羞愧和沮丧,苦笑道:“您应该知道,圣城的位置十分不妙,圣帝派人洽谈,而我们无法抵抗他的力量,只能选择合作。”
史艳文松口气,“所以上师也是迫于无奈?”
“迫于无奈?”阿若娃怔了怔,哈哈大笑道,“不不,曼怛罗您错了,上师根本不知此事。”
“什么?”
“他睡着了,是圣帝助我,令上师陷入长时间的禅定,”阿若娃道,“他的反对派太过故步自封,而且年事已高,须知传播佛法岂有不经历劫数的?他不愿入地狱,贫僧却愿意。”
听到这里,中年僧人面上现出怒意,暗算他人,狂妄自大,如此怎对得起上师对他的看重与教导?!
水幕上,史艳文沉声问道:“此话何意?”
阿若娃见他面有愠色,微微蹙眉,却坚定道:“曼怛罗,您不能也被上师迷惑。接引圣城因你出现,应当为世人敬仰,怎么能局限于小小沙漠?再说,您不是喜欢中原吗?”
史艳文勃然变色。
“曼怛罗虽不修佛,也知佛法无远弗届,却还知道佛门有几条清规戒律,仅凭‘贪嗔痴’三条罪过,你便不配成为执事官!”
骂得好!
中年僧人赞同又愧疚地看着水幕,佛心蒙尘,是他让圣人失望了。
画面上,阿若娃脸色微僵,情绪也冷了下来。
伫立半响,不知想了些什么,阿若娃脸色突然发红,似被驳斥后的羞愤,又似失望后被激怒。
史艳文叹口气,面色缓和了下来,“阿若娃,你的权欲太大了。”
“真是个熊孩子!史艳文忧心忡忡,不就是想要保住圣城的和平与安宁,这小子倒好,自个儿往泥潭里搅和,生怕当不成炮灰?”
秦假仙看着水幕骂骂咧咧,觉得臭小子真是不识好歹。
屈世途在旁边也跟着点点头,表示十分认可。
画面上,史艳文忽然放低声音,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极为陌生,“阿若娃,此刻悬崖勒马,尚有机会……圣城接引,还未到出世时机。”
阿若娃不懂。
“什么是出世时机?”他极力争辩,“圣城夹在西漠与北域之间,没有人会冷眼看着我们悄然坐大。我们只有依附!”
史艳文眼睫冰冷,如凝飞霜,缓缓抬手,一指点上阿若娃眉心,声音中忽然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沉与旷远,仿佛那声音中多了些不属于他的东西,让人毛骨悚然。
“记住,接引,不是你的城。”
一股危险的感觉直冲天顶,阿若娃浑身寒毛直竖,无意识地露出恐惧之色。
“圣人,”阿若娃退后两步,不甘心地咬紧牙关,“你只是不想离开素还真,对吧?”
史艳文气势微松,目光奇异地打量着他,饶有深意地眯了眯眼,“哦?”
“曼怛罗,”阿若娃一脸心痛,仿佛史艳文已经误入歧途而不自知,反劝道,“回到圣城来吧,现在回来,菩提了悟宫依旧属于您,贫僧接任上师之后,您依然可以在圣城悠闲度日,贫僧定会好好守护圣人,曼怛罗!”
“嘶!这小子该不是……该不是……?”
推松岩内,屈世途吞吞吐吐,说不下去。
秦假仙摸着下巴,恍然道:“合着这么搞事,是因为嫉妒?他暗恋史艳文?!”
“史君子如此人品,有人爱慕也是正常,只是这孩子太年轻了,手段也太稚嫩,斗不过素还真的。”
九界太虚海境,鳞王摇头看着水幕道。
一旁的师相欲星移闻言,却是笑着另有看法,“虽然斗不过,但引来的麻烦可不见得会小,王可不要小瞧了熊孩子的威力。”
“是吗?那本王可要拭目以待了。”
鳞王挑了挑眉,表示十分期待有人给素还真找麻烦。
水幕上,史艳文目光宛若深海,幽不可测,他对于别人的爱慕十分迟钝,却又敏锐地一眼能看穿对方的虚伪。
阿若娃这样的青年,他见得太多了,迷惑于权利和欲望,偏又耻于承认自己的世俗,所以便为之罪恶冠上冠冕堂皇的理由,甚至会为自己早早寻到一个替罪羊。
为了传播佛法?
哈。
观影的众人看着画面上史艳文眼神锐利,幽深冰冷,几乎都以为他要动手了,谁知,最后竟是慢慢放下了手。
“圣人慈悲。”
中年僧人动容地合掌朝水幕行了个佛礼,由衷希望那个自己能够及时回头,如此才算是不辜负圣人的这份宽容。
“曼怛罗,你回来吧。”
水幕上,阿若娃仍未醒悟,低声叫道,满眼渴望,不自觉地停止了战栗。
史艳文微微敛眸,轻叹口气,转过身,长眉深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当日我自中原来此求助超度亡魂之法,过程中,已用尽一切报答。圣城执事官,你恐怕从最开始就想错了我的立场。”
少年试图挽留,伸手拽住他的袖口,却被袖手甩脱。
阿若娃怔怔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合掌的双手猛颤,“曼怛罗,你始终是要回圣城的!就算不是现在,也必定会回来!”
史艳文渐渐消失不见。
阿若娃深吸口气,诡谲风云在眸中一闪而逝,留恋不舍都压进心中,兀自咬牙。
“阿弥陀佛。”
“真是执迷不悟啊……”
篝火旁,史艳文抱着小空无奈苦恼道,虽然他在感情方面比较迟钝,但通过水幕旁观者清,却是已经发现了少年的暗藏心思。
可这是发生在数千年后的事情,哪怕他现在知道了也无济于事,只能寄望未来的自己能及早发现,在阿若娃未泥足深陷前令其醒悟,带领圣城从漩涡中抽身。
画面上,史艳文愁眉深锁,谈无欲叫了他好几声也没应。
直到感觉眼前的光线被什么挡住,史艳文抬头一看,却见谈无欲沉着一张脸盯着自己。
“谈无欲?”
谈无欲道:“你的脸色很苍白。”
史艳文微愣,条件反射道:“大概是今日有些累了。”
谈无欲坐到他身边,目光扫了一眼那几颗流光溢彩的玛瑙,扯了扯嘴角,“心事重重,莫非遇见了熟人?”
原是打听情况来了。
不动声色地往后一靠,史艳文发愁道:“是接引圣城的人,他们和十三圣殿的人合作了,虽说不一定能起到什么作用,但是我很担心圣城里的情况。”
“接引圣城之名令人生敬,非有心出家自不会去,”谈无欲评道,“盛名之下无虚士,这么多年过去,圣城的情况你又如何能把握?”
史艳文闻言,不觉苦笑,“便是当年离开圣城之前,怕是连人都认不全,无名也未见得能谈起‘把握’二字。”
谈无欲不以为然,“他们看你三年,却是记忆深刻。你若肯循循善诱,未尝不能令其恢复中立。”
这也确是他在想的问题,史艳文暗想,只是没有上师从旁作辅,又谈何容易?他当日急着来寻素还真,也无心权位尊贵,而今名望虽有,可要把握住圣城……他需要时间。
虽然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谈无欲似笑非笑道,“而今即便你想入圣城慢慢周旋,怕也是没有时间,更无此可能。”
二人想法不谋而合,史艳文禁不住染上笑意,“为何?”
“你压制修炼,需辅以药丹补气守脉,若是与人斡旋时常体力不支,怎能让素还真放心?”谈无欲在他身边坐下,对他的现状嗤之以鼻。
“在下还没有这么弱不禁风。”
“是吗?”谈无欲笑着反问,“素还真所练补气丹,你多久未用过了?”
“六年。”史艳文道。
时间城内,素还真听到此话心头一松,看来那个自己及时醒悟了,又见水幕上谈无欲目光一闪,玉瓶拿在手中转动,“当年四琴武宫的冰花奇观,你可与素还真同去看过?”不由露出一抹笑意,这个别扭的师弟啊……
画面中,史艳文挑眉,看着谈无欲阴郁的眉眼,微微一哂,“素还真一回到四琴武宫,我二人便退隐回山,自未再见过。”
也就是说那日的事史艳文多半也没来得及告诉素还真了。
谈无欲突然觉得十分好笑,他那个同修将这么大的破绽放在自己面前,自己却从未好好利用过。
“无名僭越,可否问问你,”史艳文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换了话题,“金阳圣帝寻你何事?”
谈无欲神色一厉,他冷哼一声,“问中原第一人,问用人之道。”
史艳文好整以暇,“你如何答?”
“素还真非中原第一人,用人唯勇,取之以利。”谈无欲不容置疑道。
“嗯。”史艳文颔首。
谈无欲默了一下,竟有几分诧异,凝视着他,“你认同?”
“为何不认同?”史艳文态度柔和,“中原第一人之称本就是个虚悬之号,至于用人之道,你既说的是你的用人之道,想来也是多年行走江湖得出的经验。谈仙子又非无智之人,无用的经验又岂会放在心上?何况世人……唯利是图者不在少数,各人有各法,就该因材施教。若是一条路走到黑,才真是无药可救、不知变通。”
无欲天内,谈无欲听着曾经的自己那套不够成熟又有些偏激的理念,有些心生感慨,终究是太年轻了,历练得不够,然而他没有想到史艳文竟会对如此稚嫩的理念表示赞同,他以为史艳文跟素还真是一样的人,认同的应该都是那套得人心之法。
魔世篝火旁,抱着小空的史艳文却笑了笑,那个自己只是觉得谈无欲还年轻,经历得太少,有此不成熟的想法可以理解,待谈无欲接触得越来越多,人就会成长,就会明白,这世上除了利益相交,也有真心实意。
少年人么,总要经过历练才行。
水幕上,史艳文眨了下眼睛,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评价道:“何况我看金阳圣帝此人,谈仙子驾临,进门连口茶水都不招待,既狂妄无礼,又顾盼自雄。听闻其人最喜高高在上,素赖旁人点头哈腰卑躬屈膝,过于自负便是自卑。又只会些分化反目之计,此等人物,怕是诸葛孔明来了也要让他贬低三分。哈,夜郎自大,徒增笑柄罢了。”
看到这里,无欲天中的玄衣道长哪还不懂史艳文的用意,摇头失笑道:“这位史君子,当真是个妙人!”
水幕上,谈无欲也听罢失笑,将玉瓶收回,摇了摇头,沉思片刻,又不禁扯了下嘴角,呢喃般道:“无名兄说得没错,此人……”他语气忽厉,“此人实在看轻了谈某。谈无欲若是中了这等人的离间之计,岂非贻笑大方?”
时间城内,素还真见史艳文及时拉住了差点走进死胡同的师弟,正要欣慰点头,突然眉间一皱,紧张地看着水幕中史艳文失力软倒,被谈无欲接个正着。
“无名?”
画面上,谈无欲将刚收进去的瓶子又拿出来,取出丹药喂史艳文服下,又干脆地点了他的穴道,才略略挑开臂膀,看着那朵正闪烁着荧光的莲花纹身沉默不语。
“谈无欲看着那朵莲花纹身做什么?那不是素还真的一时兴起么?怎么突然发光了?”
“就算是一时兴起素贤人应该也不会弄简单的东西吧,恐怕是用来保护史艳文的?你看人一晕倒就开始发光了,也许还能疗伤?”
这是大多数单纯善良的人们的想法。
可也有一些心思诡异的反派们,比如血傀师,暗搓搓地觉得这莲花纹身发作得太巧,看起来是史艳文出事了才发光,谁知道是不是素还真在这莲花纹身上做了手脚,为了控制人啊?毕竟像史艳文这么强大又具有影响力的棋子实在太难得了,如果是他,那必定是要不择手段地紧紧捏在掌心里啊!
时间城内,素还真无言地看着画面,心底发凉,十分汗颜,他已经根据史艳文的几次发作症状和时间限制想起来了。
那是他少年时期无意中捣鼓出来的一味药,本意是想用来补身,谁知药效竟是副作用极大,因为需要用到心头血作为药引,服药者对供血者会产生极大的依耐性,必须定期服用对方的心头血,否则便会如水幕中这般浑身瘫软,任人宰割。
当初谈无欲还狠狠地嘲笑过他,这玩意说是补药,其实用来控制拿捏人更好,一碗下去,对方就永远也离不开他了!
后来虽然研制出了解法,但想要根除必须要耗费极漫长的时间,真是吃力又不讨好,所以他就将此药方压箱底了,再也没有拿出来用过,只收录进了《神农医谱》中。
没想到,他再次见到此药,竟会是在水幕中,以药物来掌控史艳文?
何其荒谬。
素还真愧疚地看着画面中史艳文安谧沉静的脸,唯一能令他感到欣慰的是,停药六年,那个素还真肯定在偷偷地亡羊补牢了,希望能在事发之前将副作用尽除吧。
无欲天内,谈无欲再次端起茶盏,他若知道素还真怀抱着这种侥幸心理,肯定会嗤之以鼻,现在么,他只能祝平行世界的师兄一声好运了。
画面上,谈无欲抱着昏迷的史艳文走出轮回球。
素还真已经在五莲台恭候多时了,他没有意外地抱过史艳文,目光一刻不移,“多谢。”
“不必,”谈无欲看着他,阳光模糊了他的表情,不露喜怒,“北域之事你无须担心,你素还真不会中的奸计,谈无欲照样不会!你该担心的,是他。”
“……”
“若我是你,不是早早铲除祸端,就是让自己做得更绝。”
落下一语,谈无欲转身即走。
水幕到此结束。
“铲除祸端……做得更绝……?”
篝火旁,史艳文垂眸想着最后师兄弟二人分别时的场景,他总觉得两人的对话别有暗示,却一时想不出到底有何深意,轻轻地叹了口气,“但愿不是什么大事吧……”史艳文捏了捏儿子的小手,又笑道,“……他们总没有坏心思的,对吧,仗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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