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相对

　　那日摊牌过后，姚以慨和方履霜便不曾说过话，每日打了照面，也只是点头致意。如此，时间匆匆而过，转眼年尾将近，姚以慨按照惯例，要回北境州府处理几日政务，走之前，再三叮嘱宁四端看住方履霜，切莫让他和韩王暗通款曲。
　　宁四端道：“方履霜本来就是韩王的人，还用得上暗通款曲？”
　　曹将军道：“什么叫韩王的人，来了朔北，只能是燕王的人！不是燕王的人，就给他赶回京城去。”
　　宁四端撇撇嘴，心道，燕王的人？马上就让他去当阎王的人。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恭恭敬敬的答应下来，连声道：“殿下。您就放心去吧。”
　　送走燕王和曹将军，宁四端想起前几日在帐外听到的对话，虽然隐隐约约，但仍旧捕捉到方履霜曾经给燕王殿下下过毒的信息，想要置方履霜于死地的心情不禁愈来愈迫切，不过平日燕王在，他有心无胆，不敢造次，于是便将计划放在年尾燕王州府之行时，燕王一走，军中他最大，设计让方履霜去送死，简直轻而易举。
　　这天，他便等来一个绝佳的时机。
　　原来，老王每月都要去周围普通大梁百姓家中看诊，这次要出门前，却发起高烧，意识模糊，根本起不了身。方履霜知道军营之外，老王有个病人病情复杂，月月都要重新开药，于是自告奋勇，替他走这么一遭。
　　宁四端简直喜出望外，立刻说要亲自护送。方履霜见他双眼精光闪闪，心中有些打鼓，只说让田牛带人跟着便好。可到了临出发的时候，方大人在营前左等右等，田牛不见踪影，却是宁四端带着一队人马，打马而来，笑盈盈的看着他。
　　方履霜正疑惑，就让宁四端长臂一伸，带到了马上，接着策马而动，绝尘而去。随行的沈明瑜见了，赶紧翻身上马，跟了上去。
　　几人奔驰在茫茫北境大半日，周遭愈发荒凉，根本不像有人家的样子，宁四端却只说，那家住的很偏，看诊不便，病情这才耽误下来，若不是碰见老王，估计早死了十回八回了。
　　此情此景，方履霜哪能不明白宁四端打算，于是干脆问道：“四端，你是想让我有出无回。”
　　宁四端身形一僵，在马上愣了片刻，忽地笑道：“方大人果然是出了名的神童。”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他的命令？”
　　“是我自作主张，你若化作厉鬼，找我报仇就是。”宁四端目光冷然。
　　方履霜平静地看着他，道：“我若死了，再来个监军，恐怕你们的日子不会好过。”
　　“这就不劳方大人费心了。”宁四端语调冰的像朔北的风。
　　“四端，我们是跟着你出来遇了害，你就不怕韩王殿下治你的罪？”
　　“那又如何？大不了就让他砍了，我早做好一命换一命的打算。”
　　方履霜沉默一瞬，道：“小瑜是无辜的，放他走。”
　　“放他走？好去报信？”宁四端一声冷笑，接着游目四顾，道：“方大人，你瞧瞧，我给你选的墓地到了。”言罢，伸手一推，便将方履霜从马上掀了下去。
　　沈明瑜落后几步，尚不知发生何事，见方履霜坠地，不禁大惊，立刻翻身下马去看。
　　宁四端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冷冷道：“方履霜，念在曾经的交情上，我会亲自来给你收尸。”
　　方履霜抬起头，道：“宁四端，你是为了宁三友杀我，还是为了燕王杀我？”
　　宁四端道：“有何区别？”
　　方履霜道：“我只想要你的答案。”
　　宁四端死死盯着方履霜，忽然道：“方大人，你可知道，朔北根本没有马贼。”
　　沈明瑜不解，问道：“我们刚到那日，燕王哥哥不是因为追击马贼才迟睡？”
　　宁四端冷冷一笑，道：“燕王知道来的是方大人，亲自带人日夜疾驰，暗中相迎，一路护送。”
　　沈明瑜倒吸一口冷气，道：“燕王哥哥不是……不太喜欢方大人？”
　　宁四端看着出神的方履霜，并不回答，继续恨恨道：“可殿下得到了什么？得到了你的五十军棍！得到了你的阵前羞辱！就冲这个，方履霜，我也一定要你死！”
　　宁四端根本不想和方履霜废话，说了这么多，也算仁至义尽，不待方履霜再问，一打呼哨，整个小队的人迅速掉转马头，回头狂奔起来。
　　沈明瑜那匹马，也让人猛抽一鞭，扔下他们绝尘而去。
　　沈明瑜大惊，返身去追，他武功虽然不弱，可双腿怎跑得过骏马，跟着追了一阵，那马仍然渐行渐远，最终了无踪迹，垂头丧气的回去，却见方履霜正坐在地上抬头发呆，不由想难道方大人遭受的打击太大，傻了？于是赶紧出言安慰：“大人，天无绝人之路，出了朔北大营，我们一直在往北走，现在我们只要调转方向，往南边走，就能重回大营，就算不能回到大营，也会碰到人家，那就有救。”
　　方履霜收回目光，摇摇头，道：“此处雪原，辽阔无际，南北莫辨，今日又是阴天，没有星月，想不迷失方位，难。”
　　沈明瑜道：“来时有脚印，咱们顺着脚印找。”
　　方履霜道：“脚印……只是……不知道几时会下雪。”
　　“下雪？”
　　“白天云厚天色暗，我想晚上会有大雪。”
　　沈明瑜哀嚎一声，道：“下雪？天要亡我！雪一旦遮住脚印，就找不到路了，如果找不到路，咱们不是冻死，就是饿死，方大人，我最怕冷了，也不怎么抗饿。”
　　说着，扭头一看，只见平时泰山崩而不改色的方大人居然又开始出神，不禁心中一凉，道：“大人，看你的神情，我们是不是必死无疑？”
　　方履霜摇摇头，半是自嘲半是玩笑道：“我只是在想，燕王殿下的胸怀居然如此宽广，居然还会暗中保护我这个仇人。”
　　沈明瑜是个直性子，脱口道：“方大人，你不知道，其实燕王哥哥对你很好，你夜半冻醒了一回，他便让了自己的羊毛被给你，你一日说吃不惯羊肉，他便吩咐只给你送牛肉……”
　　方履霜蹙眉打断：“这些事我只是私下说说，他怎么知道？”
　　沈明瑜一呆，不好意思摸摸头，道：“是我说的……方大人你别生气！我只说了这些小事，正经事啥也没泄露！”
　　方履霜抿了抿唇，问道：“小瑜，你是否觉得我无情无义？”
　　沈明瑜摇头：“方大人对我们都是极好的，只是对燕王殿下，似乎有些……”
　　“似乎有些不念旧情，不念私情？”
　　沈明瑜点点头，又道：“也许……我是宁四端，也会恨你。
　　方履霜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并不生四端的气，各为其主罢了。”说着，跺跺脚，道：“小瑜，我们往回走，能努力一时就是一时，我不信咱们今日命绝于此，明瑾一定会发现异常，来救我们。”
　　沈明瑜看方大人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模样，心中稍定，猛吸了几口冰凉的空气，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前面开路。
　　可惜，二人的雄心壮志很快便磨灭了，才走了不过一个时辰，就下起鹅毛大雪，路上脚印越来越模糊，直至难觅踪影。
　　沈明瑜揉揉眼，又贴在地上辨认许久，不禁失望道：“大人，脚印没了。”
　　方履霜心头也是一阵冰寒，天气越来越冷了，他们虽然穿的很厚，但再这么走下去，也难保不会冻毙。他虽然博学广闻，可也不懂雪夜、荒原该怎么生存。没有树木，没有洞穴，甚至没有方向，举目四顾，只有无边无际的黑寂。空气冰冷，雪花肆意，他们呼出的气息，汇成白烟一缕，是那样的微弱。今夜，该如何度过？难道真要在呼号的寒风和漫天的大雪中寂寞死去？不，不可以，方履霜心底一声高呼，幼年立下的誓言还没有实现，想象中的一切仍未到来，此时此刻，此时此地，决不能死！

　　夜半，宁四端回了朔北大营，还没进帐，便被沈明瑾一剑拦住，“方大人呢？”
　　宁四端故作诧异，道：“方大人还没回来？”
　　沈明瑾见他这副模样，心底一沉，就知道不好，手腕一转，用剑尖抵着宁四端胸口，冷厉道：“我再问你一遍，方大人在哪！”
　　宁四端一摊手道：“既然现在还没回来，八成是走丢了。”
　　沈明瑾道：“走丢了？怎么会走丢，他们可是和你一起出去的！”
　　宁四端道：“途中失了方向，我带人去探路，回来他们就不在了，我还道是抛下我先回来了。”
　　沈明瑾自然不信，方大人和小瑜肯定凶多吉少，可他见宁四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便知道，在这和他对质只是白费口舌。营救方大人刻不容缓，不必在此浪费时间，于是收了剑，转身就走。
　　这倒有些出乎宁四端意料之外，原本准备好的说辞，竟然一句也没用上。沈明瑾如此行事自然引起他的好奇，于是派人偷偷跟上，想看看这位侍郎公子到底什么盘算。谁知道派出去的人没多久便回来了，带着一身伤，怒火中烧的和他告状，说没走多远就被沈明瑾发现了，发现了也就罢了，竟然打了他一顿，下手还这么狠。
　　打退跟踪者的沈明瑾，先找的是老王，老王休养了一天，恢复了不少，听到方履霜替他去看诊，到现在没有回来，惊座而起，急急道：“快，找人随我去那病人家里看看。”
　　好在近来受过方履霜恩惠的伤病不少，老王一呼唤，不少人争先恐后跟着要去。
　　沈明瑾挑了几个伤势不太重的，叮嘱道：“如果找到了方大人，一定派个人先回来报信。”
　　老王点点头，被人扶着上了马，朝那户人家去了。
　　紧接着，沈明瑾又去将睡眼惺忪的田牛揪了起来，正色道：“田兄，我只问你一句，你想让方大人死吗？”
　　田牛拍拍不甚清醒的脑袋，疑惑道：“你在说什么？”
　　“方大人本应该和你一起出门。”
　　田牛仍是迷糊着，喃喃道：“宁将军给我派了别的任务，说方大人他会亲自保护。”
　　沈明瑾厉声道：“可现在，宁将军回来了，方大人却没有！”
　　田牛“啊”了一声，道：“方大人去哪了？”
　　“你给我好好清醒清醒！”沈明瑾一把将田牛揪到帐外。
　　被帐外冷气一激，田牛彻底醒了，问道：“你是说方大人失踪了？”
　　沈明瑾点点头，肃然道：“田牛，我问你，朔北大营周围有什么地方没有人烟，难辨方向？”
　　田牛道：“这种地方多了去，咱这啥多，荒地多，咱这啥少，人少。”
　　“少贫嘴。”
　　田牛嘻嘻一笑，道：“沈兄，别说，你还有几分像方大人。”
　　沈明瑾不做理会，而是回想了一下方履霜几人出去的时间和宁四端回营的时间，又根据马匹脚力，粗略估算了一个距离，道：“田兄，可否多找些兄弟，一起去寻方大人？”
　　田牛几乎立刻就要答应，可想到宁将军若知道他自作主张，定会怪罪，于是有些犹豫。
　　沈明瑾心急如焚，见他还犹豫不决，心凉了半截，问道：“你不愿意？方大人平时待你如何，难道你心里就没点数？”
　　方大人的模样浮上心头，田牛一咬牙，道：“罢了，我这就去给你找人。”
　　沈明瑾松了一口气，拍了拍田牛的肩膀，以示感谢，又问道：“燕王什么时候回来？”
　　田牛道：“恐怕连州府都还没到呢。”
　　沈明瑾一听，忧心起来，眼下朔北大营，是宁四端做主，田牛虽然答应帮忙，但随时都有被阻拦的风险，一旦如此，便是绝地，所以要快，一定要快。
　　田牛走后，沈明瑾想想，去伤病帐里交待他们随时留意田牛和老王传递的消息，自己则决定赶去北境州府找燕王求救。燕王虽然也恨方大人，但毕竟更顾大局，肯定不会坐视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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