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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
第十章:建康
庆贺宴后,李令仪便要随谢道韫一起去建康了。她一大早赶到王家门前时,谢道韫正好在羊车前安排行李。初春的晨起还有些料峭,谢道韫披着一件藕色的披风,立在门前,自是一道风景。王家女眷皆来送行,其中立在谢道韫旁边的,是七郎王献之的新妇,郗道茂。谢道韫与她感情最深厚,此时正握着郗道茂的手交代着什么。
见到李令仪,谢道韫便对她招招手。李令仪对着众人行了礼,乖巧地站在了谢道韫身后。
“这就是你常提起的孟掌绣吧?”郗道茂眉眼温柔地望向她。
李令仪点点头。不知怎得,她在看到这位新妇时,总觉得十分亲切。郗道茂不似南康长公主那样凌厉,也不似谢道韫干练。她给人一种流水的感觉,轻柔而又没有攻击性。
“见过七夫人。”
郗道茂回应了一下,又将注意力转到了谢道韫身上。
众人正说这话,便见到空旷的街道上,一位少年骑着白马而来。马在王府门口停下,马上的少年穿了一件银白锦袍,头发用玉簪束起,此时正利落的下马,走到了谢道韫面前。
“见过二嫂。”□□对谢道韫行了礼。
“此次恰好季琰回建康述职,正巧一道去,也好有个照应。”谢道韫对郗道茂解释道。
郗道茂笑着点头:“原先还担心二嫂路上不安全,这下好了,原道是二嫂早就安排好了,特意瞒我们呢!”
“就你会说,何事是瞒你的不成?不过昨日才得知消息,恰逢老七带着你出去了,这才不知道罢了!”谢道韫点了点她的额头,郗道茂也跟着促狭地笑了笑。
收拾罢,李令仪扶着谢道韫上了羊车,她因此也被准许与谢道韫同车。
□□骑马走到前头,上马时,他特意回头望了一眼李令仪。
只是李令仪并未察觉,只低头随着谢道韫上了车。
一路都走的官道,三日后,一众人抵达了吴郡。吴郡民风淳朴,因而谢道韫派人寻了城中的客栈,安顿好后,她带着李令仪出了门。
街上都是新鲜的事物,李令仪满眼看过去,这里与会稽又有许多不同。摊位上的发饰、吃食以及衣料都充满了别样的特色。
“吴郡刺绣,天下闻名。这次带你出来,也是希望你能够多学习别人的经验。”
遇上谢道韫这样开明的主子,李令仪自己是十分庆幸的。她心中虽然严格控制着士族门第的界限,可是却意外惜才,是以才会一次次放纵李令仪的错处。
是以李令仪一直很矛盾。谢道韫可以宽恕自己,也可以无视奴婢的命。这样的人,让李令仪看不透。
她跟在谢道韫后面认真听着:“是,多谢夫人教诲。”
谢道韫回头看了她一眼,随即继续向前走去:“你很聪明,绘画方面又有如此造诣。只不过出身差些,不然也能有所造诣。”
“琅琊王氏是士族之首,既然是士族,那就注定要成为无用的凤凰、国家的象征。琅琊王氏诗书传家,最需要你这样有才华的人。”谢道韫的话一阵见血,却也是实情。
东晋是士族与皇族共天下的。但这并不代表着士族子弟都是有造诣之辈,相反,他们往往以不问政事为荣,以放浪形骸为耀。便如王羲之,醉心书法,得会稽盛名。可见艺术对士族地诱惑有多大。
所以谢道韫才会如此看中李令仪。琅琊王氏连绣娘都擅绘画,可见琅琊王氏艺术门风的实至名归。
她需要李令仪,便是希望她也能成为那只无用的凤凰。
□□交代好事情,也匆匆寻了过来。他对谢道韫行了礼,又看了看李令仪,最后道:“我已安排人在酒楼定好了位子,二嫂难得出来一趟,不如尝尝吴郡的美食?”
“也好,难为你费心了。”谢道韫对□□颔首,由他引路,入了酒楼。
二楼的雅间很是清幽,店家早就燃了香,菜色也鱼贯而入。李令仪和谢道韫的几位侍女依次立在一旁,□□则让谢道韫入了主座。
窗外点起灯火,谢道韫坐下后,□□率先开口道:“早就听说二嫂绣坊的掌绣绘画功夫老练,这几日见二嫂处处带着,可见是有才华之辈。”
谢道韫闻言看了看李令仪,后者立刻向前两步,对□□福身道:“多谢郎君夸赞,婢子愧不敢当。”
“山水之画本就不易,你这个年纪能有这般造诣,可见是有天赋的。”□□笑着回道。
谢道韫很是满意李令仪的仪态,此时也笑道:“都是自家人,你也别站着了,坐下一起用些。”
“婢子不敢。”李令仪垂下头回道。
“无妨。”谢道韫回道。
李令仪则不再推辞,坐在下首的位子上,为二人斟上酒。
□□这下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打量李令仪了。他瞥见李令仪吃东西时很是谨慎,却十分熟稔餐桌礼仪,不免有些讶异。
“掌绣是哪里人?父母是做什么的?”
李令仪立刻放下筷子回道:“婢子是陇西人,父亲,因罪赐死,母亲也自缢而亡。只有师父带着我来到东晋,入了绣坊。”
“原来是官宦人家。”□□终于明白为何李令仪身上会有难以明说的贵气。她虽然常常垂着头,可摇杆一直是挺立的,既谦卑又骄傲,却又很好将两者融为一体。
谢道韫却对李令仪产生了兴趣:“令尊,原是何职?”
“只是末流的文官罢了。”李令仪含混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谢道韫听明白她的顾虑,也不再问。可此时却终于明白为何李令仪有这样好的绘画技艺。她的家族,恐也是诗书传家,因此才会对女儿有如此严格的教育。只是可惜命途多舛,不然李令仪也会是下一个谢道韫。
用过餐后,谢道韫要去拜访一位故人,吩咐众人先行回去,□□则自然而然和李令仪一路。二人沿着街巷走着,两边喧闹的商贩都很想做二人的声音。
“郎君,给你家女郎买枝花吧!”有位小丫头唤住了□□。
他看了看花篮里的白玉兰,抽了中间最娇艳的一枝,顺手从袖口掏出一块碎银子来,扔给了那个丫头。
他将花递给了李令仪,后者则吓了一跳:“婢子不敢。”
□□却将花塞进了她手中:“我们见过三次了,可我从你嘴里听到最多的就是婢子不敢。”
“身份有别,婢子不敢僭越。”李令仪垂头道。
“你先前虽说自己是文官之后,可我也能猜出令尊从前定非凡辈。若你还在陇西,恐怕见到我时连眼皮都不会抬一下。”□□玩笑道。
“都是前尘往事了,现如今婢子只是琅琊王氏的绣娘,不敢有他想。”李令仪攥着花的手有些局促。
“其实,从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没有把你当作奴婢看待。”□□有些害羞,脸也泛起了微红。
“那时,我看到贺济欺负你,你明明也害怕,却始终挡在同伴前面。当时我很惊喜,我没想到会稽城还有这样特别的女郎。”□□回忆起那日的场景,眼睛里不自觉带上了笑容。
“后来我们再次遇见,我得知你是琅琊王氏的绣娘,别提有多高兴了。我想我们应该是有缘分的,不然怎么会再次相遇呢?”□□动情地讲着,没察觉到李令仪此时已经将注意力转到街边的牙人身上。
一位五大三粗的大汉此时正在用鞭子抽着一位女郎的后背。那女郎大概十二岁的样子,被抽了十鞭子却死死咬着牙关不吭声。
李令仪看过去一阵心痛,快跑了两步过去。
那大汉对她吼道:“哭什么哭!今天这位郎君买了你,是你的福气。还不赶紧跟人走!”
一旁一位大概五十岁的老头正色迷迷地看着她笑。
李令仪哪里还能看不出来,此时她转过头去,一股脑将自己所有的钱都掏出来,看向自己身后的□□。
“郎君,能不能请您帮我一个忙?”
“你是想,买下她?”□□有些意外地看向李令仪身后。
只见李令仪坚定地点了点头:“我没有买她的身份,只能求郎君帮忙。但是这钱我可以出,这些不够得话,回头回了会稽,我一定还您。”
□□是琅琊王氏的嫡出子弟,买一个婢女就和买一件新衣服一样简单。可他很惊讶,李令仪竟然会主动求自己办这件事。
“你可怜她,却不知道每日被发卖的丫头有千千万。今日你可以救她一命,难道也能救天下所有的婢女吗?”□□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知道我自己不过一粒微尘,可今日我既然遇见了这件事,就定然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我也曾经历过这些,所以不愿再看别人受苦。”李令仪拿着钱袋,恳求地看向□□。
她不会求人,可这一次,她真的没法置之不理。
□□没有接过钱袋,却慢慢走到了人群之前。他对那位拿鞭子的大汉道:“今天这个人,我要了!”
说着,他从腰间取出一块完整的银元宝来,扔给了大汉。
刚刚的买主气得跳脚:“你是个什么东西?竟也来截我的胡。”
□□蔑视地瞥了他一眼,朗声道:“在下不才,琅琊王氏,□□。”
此话一出,四周哗然。刚刚的买主也噤了声。谁人不知琅琊王氏盛名,而□□虽是大房幺子,到底也是嫡支。买主即使不情愿,可到底不敢多言。
大汉赶忙解开绳子,将那位女郎推向了□□的方向。
李令仪冲过来,一把接住了她。然后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披在了那女郎身上。
“没事了,没事了。”她抱着女郎轻声安慰道。
□□结束了事情,立刻走回李令仪身旁:“我回头会更二嫂说,将这个丫头送给你们绣坊。”
李令仪让女郎站定,自己则对他福了福身子:“多谢郎君。”
“只要是你开口,我一定会做到。”□□直直地看向李令仪,而此时李令仪的眼神又落到了那个女郎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可还有家人?”
那女郎摇摇头:“婢子叫小红,是宣城人,家中遭遇水患,父亲被征丁,死在了河堤上。母亲也被人发卖,现在不知去了哪里。我则被牙人一路带到这里,准备卖掉。”
李令仪拢了一下她的头发:“今年多大了?”
“十二!”小红清脆地回道。
“这么小。”李令仪搂紧了她一些。
此时□□见小红行走不便,租了一辆羊车,扶着李令仪她们上去。
路上,李令仪感觉到小红一直在发抖,而她依然没有消除却李令仪的戒备,一双眼睛怯生生地盯着二人。
李令仪明白这种感觉,只能拍拍她的背,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点心给她:“饿了吧?”
小红这才松懈了一些,接过点心三两口就吃了下去。
“郎君今日买小红的钱,回头令仪一定归还。”李令仪见□□一直靠在车壁上不说话,主动开口道。
“不必了,这小红也算是我琅琊王氏的人,就当是我买的好了。”□□笑笑,回她道。
“我不爱欠别人人情。”李令仪放低了声音回道。
“那这样,孟掌绣为我绣一方帕子,就当还我的人情了。”
李令仪听到这话,脸不禁有些红。女子为男子绣帕子,是有情的意思。
“帕子这礼太轻,还是等回去了在绣坊为郎君制一件春衣,聊表心意吧。”李令仪将主语换到了绣坊,原本绣坊就承载着制衣的工作,这样说出去,旁人也不会多言。
□□哪里能猜不到她的意思,只好靠在车壁上应道:“好吧,既然你开口了,我便不会拒绝。”
李令仪将视线转回小红身上。此时她吃完了点心,依旧睁着一双眼睛打量着李令仪。
“小红这个名字没什么辨识度,既然你以后跟了我,便由我为你起个名字,好不好?”
小红点点头,没有说话。
李令仪则想了想,道:“秋兰被长坂,朱华冒绿池。既然你原先叫小红,不如今后就叫朱华可好?”
□□听到这两句诗,不禁随着念道:“明月澄清景,列宿正参差。你喜欢曹子建的诗?”
李令仪点头:“我喜他少年时的恣意豪迈,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可惜之后魏文帝登基,对他多有忌惮,他后期的怨怼之情太重,反倒没了当年的灵气。”
小红:你们在讲什么啊?一句听不懂。
可□□眼里却亮了起来:“我倒更爱他的洛神赋!‘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李令仪知道下一句是:“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的意思呼之欲出。
可她没有接下去,而是吟道:“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其情太悲怆,总是让人唏嘘。”
小红:你们到底在讲什么啊?我一句都听不懂!
□□眼中露出了一些失落。李令仪虽然与他熟悉,却总是带着些疏离。
而此时,刚刚改名为朱华的小红,因为实在听不懂这段对话而靠在李令仪肩头睡着了。
李令仪内心:是该教她读读书了!
谢道韫知道□□买下一个婢女后并无太大的反应,只是对他道谢,之后便吩咐李令仪好好调教她。五日后,他们终于抵达了建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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