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ES]千星奔逃之夜

作者:空山误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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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春雨的到来,大约在乌云翻滚的夜晚。

      水汽脱离太阳光热的牵引束缚,先是于昏晦乏味的天幕试探着凝聚成液态的、稀稀疏疏的雨点,待熟睡的窗沿被这些连绵不绝的透明弹珠敲了个遍也不见反应,雨的声势便陡然浩大。

      沁凉的夜,热烫的呼吸喷薄成雾,蒙蒙地倒映着形影暗淡的脸庞。

      “在看什么?”

      “在看雨。”

      成年男性的手如烙铁印在肩膀上,千星神色恹恹地撇着脸,鼻端再一次嗅见了那股烟味。

      想必他们用的都是同一牌子的香烟,那股浓重味道总令他联想到动物集体划分地盘的行为,只不过其中的含义远比那更为隐晦可鄙。

      “看雨?”男人的语调尽量秉持轻描淡写,语调却因某种不可言说的心思而缀着轻佻的惊异,“大多数像你这样年纪的孩子可不会喜欢雨天,他们只会抱怨下雨阻碍了嬉戏。”

      他远比千星想象的更熟知对付一个初生小羊的孩子需要什么:一颗甜蜜糖果、一点虚浮信任与百分之九十九的压迫恐惧。

      但愈明白,千星对此愈发厌恶至极,他必须得拼尽全力按耐胃部的翻江倒海,才能避免其直接吐到男人脸上以至于坏了接下来的好戏。

      为了塑造一个稚嫩莽撞但安全易接近的小天真,他几乎在新养父安排的那位魔鬼导师手底下结结实实死去又活来了一遭。要无知的不经意,要未尽之言,要远比男人做得更轻描淡写难以察觉,更要欲擒故纵的羞意,要笑中带哭,错将恐怖视作崇拜。

      当他在渐渐淋漓的雨声中脱掉湿漉漉的鞋袜,脚趾蜷缩着抓住地板。当奶白脚踝滑落的水滴,在昏黄台灯下光潋潋地摇人眼。当男人被一句任性而依赖的“不想喝”锁住心神,自以为占据牢牢上风,即将攥紧胜利果实般饮下那杯带料的牛奶。

      “因为下雨后一切都会变安静。”

      钳制肩膀的力道陡然滑落,千星对着起雾的玻璃微微一笑,还是那副不知世事却又自矜羞怯的笑容,连最开始笑他演技稀烂的七种茨也看不出他的真实与虚假。

      “咚/啪——”电灯与重物落地声同一时间响起。

      有人推开通风口,像只猫轻盈而熟练地跃至底下的沙发。

      千星拍了拍肩膀,他坐在高高的窗台上俯瞰院长即便陷入昏迷也惊怨未消的狰狞脸庞,从未如此清晰地感知到那股发自内心涌现的,源于错位颠倒的痛快感。

      随即,内袋手机滴滴的消息提示音让他很快在那份冲昏头脑的掌控欲中清醒过来。

      “你在跟谁联系,收养你的人?”七种茨慢慢走近,依然用“你”取代“我们”,神色淡淡。

      许是怕被人察觉异常,他进来后仅开了一盏光线暗淡的墙灯。离得远时,千星只能隐约瞥见他咬破皮的嘴唇与微红的眼角。

      “不是。”千星半眯着眼适应稍微亮堂起来的光线,指尖飞快地按下几行字再点击发送,“我在叫人来帮忙。”

      “什么?”

      “就是帮我们干点不太好但很解气的事情。”

      “那为什么我们不能自己动手?”

      闻言,千星一把牵起他的手,果不其然摸到一片湿冷,也不知道这个嘴硬心软的家伙到底在寒夜中呆了多久。

      “都叫你多穿点过来的。”他不满地嘟囔。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七种茨不甘示弱,“知道这垃圾会碰你还不穿多点隔离。”

      “茨你,完全当他是细菌啊。”千星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不过倒是很正确的想法。”

      “所以我们才不能动手,因为很脏嘛。”

      “我还想和大家一样健全地长大呢。”

      “不,能做到像你这种程度的,本身已经很不健全了。”大抵是日常的斗嘴让茨找回了熟悉而安心的氛围,他死死绷紧的神情终于肉眼可见地松懈了许多,他瞥了眼地上那摊肉,好心并冷酷地提议道:“我们不需要制造不在场证明吗?”

      千星瞳孔一震,认真思考过后稍显为难地回答:“唔,我也没要走到那一步的意思。”

      他至今脑海还回响着茨在砸完绑匪说的那句“我可不想成为少年/犯”。

      “只是拍点让他从此抬不起头的丢脸照片而已,顺便撬走保险柜的账本,保证他能在监狱里蹲到新世纪到来。”

      “便宜他了。”茨哦了声,接着不屑地踹了人一脚,却没对这个决定提出多少质疑。

      如果他们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先不提这是否已经抛弃了为人的底线,单论这一结局被曝光于世人眼中,本应被同情的弱者是否能得到最基本的尊重和保护便有待商榷。

      绝大部分或许是怜悯中流露着愤怒,但小部分呢?

      为博关注度不择手段的媒体和阴暗人心所恶意歪曲的流言是可以杀人的。

      到时候,被关注的或许都不再是罪恶满盈的恶徒,而是被揭得伤疤鲜血淋漓的无辜受害者。

      ——可能吗?
      可能的。

      ——可能性大吗?
      竟也是极大概率的。

      “雨好像小了点。”千星不愿继续留在此处。

      他要带七种茨离开,就现在。

      故而千星径直推开紧闭的大门,飘飞的雨刹那凉丝丝地落进眼底。他深吸了口气,慨叹道:“啊......外面舒服多了。”

      “这种天气本来多适合睡觉。”

      “可惜刚才我的表演不能拿给涉欣赏一下。”他甩了甩刘海的细密水滴,自言自语道:“但果然算了,没必要用这些让那孩子烦心,以后还有机会,但愿能成功把他吓一跳吧哈哈。”

      “所以说,你真的很啰嗦啊。”倏尔,一大块干燥的浴巾盖过头顶,千星扯着浴巾两端偏过头,果然望见七种茨脸上同样被雨水打湿的绒毛。

      他顿时笑了,抖抖手张开浴巾将两人一同包了进去:“那我想听茨说。”

      “我有什么好说的?”

      “怎么会,比如茨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唔,意外来着。”许是风雨渐缓,不再充溢叫人心头鼓噪的危险,使七种茨能以绝非强装的淡然讲起那段经历,“因为在禁闭室被关太久,我不想被饿死,刚好那天通风口因为维修被人拆掉,就沿着唯一能爬的通道找到这里。”

      “结果进到来除了酒还是酒,唯一能吃的是一小碟花生米。”

      “最后呢?”

      “最后当然是吃完那碟花生才走,一开始我差点想用红酒充饥,但想来想去这东西的味道实在太容易被人发现。我才不会傻到给自己留那么明显的把柄,然后再被人送回禁闭室。”

      千星靠在七种茨的肩膀上半阖着眼,对方说话时带起肩膀的那阵微小颤动,正紧紧贴着耳骨传入神经中枢,仿佛一只正准备破茧而出的蝴蝶。

      他听见挣破昏暗无光过去的绚丽蝶翼缓缓舒展,听见鳞粉每声抖落都在歌唱着无与伦比的、属于自由的雀跃。

      浴巾搭建的小小天地隔绝了雨,隔绝了黑,隔绝了苦,隔绝了冷,隔绝了千星所抗拒的一切难过。

      “最后呢?”他轻声问,怕惊扰了蝴蝶的翩跹。

      “最后,我摸黑回了宿舍,碰巧发现中田藏起来的半个饭团,我以为是没人要的,结果刚吃第一口就那么不凑巧被正主抓住。”

      茨低嘲了声,剥除真伪难辨的谎言,他骨子里绝不轻易低头的倔强反愈发清晰可见,“发生这件事以后,我被所有人孤立。为了活下去,我必须学会讨好油腻腻的副院长,学会用本就不多的食物谄媚其他孩子。”

      被众人围困的时候他不言不语地承受,被副院长用冷漠的偏见刺伤时他甚至本能地去勉强自己微笑,但他在人群之中看见了千星,看见了那个男孩伤心到仿佛快要碎掉的目光。

      “你知道的,人们都喜欢听好话,即使他们只想将我变成廉价听话的奴隶或者用于炫耀的漂亮包包。”

      七种茨偶尔会做梦,梦见自己被毒蛇尖牙刺穿,毒液浸入血液造出歪歪扭扭的幻觉。他太痛了,以至于情愿与那只艳丽而阴暗的毒蛇对调灵魂,哪怕这会丧失行走的脊梁骨。

      “你不应该来的。”他重复着:“你本可以不来的。”

      千星闭上眼,泪水无声无息地濡湿了脸庞——为不顾一切席卷心脏的热切、悲伤、释然与难以言说的孤独。

      - - - -

      “其实我有件一直很好奇的事情。”该称为星海先生的男人施施然转动指根的银戒,他的言语并不刻薄,却冷得千星齿根打颤,唯有死死咬紧,才能不露一丝畏惧的声息,“关于你——”

      “来自哪里的问题。”

      “一个人总不至于无缘无故地生在这世上,即使是神明也总归有个出处。”

      “而我自认为在这个国度还算有点势力,不至于找不出一个孩子的任何来源轨迹。”

      “但我却找不到关于你出现在公园之前的一丝痕迹。”

      他深深凝视着千星竭力维持镇定的双眸,仿佛要望穿这具身体之下的魂魄。

      “别担心,当天公园的监控毫无异样,人们也不存在你突然出现的印象。你只是恰好不幸地引发我的好奇心。”

      “你想要收养我,是出于这个目的吗?”千星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掐进掌心,“如果是这样,我只能说我很抱歉,因为我什么也无法告诉你。”

      星海挑眉,一字一句缓缓说道:“亲爱的,我是个商人,不是个科学家。”

      “当科学家给出的筹码足以让你将我交换,你也会成为科学家。”千星寸步不让。

      “你说的没错。”星海清雪勾起一个赞许的笑容,“但对于我而言,你活着的价值远远高于被研究的价值。”

      “所以你需要我做什么?”

      “看过《歌剧魅影》吗?”星海清雪话音一转,手指敲了敲桌面。

      “Sing for me.”

      他刻意放缓的低沉语调仿若静静流淌的深河,越看不见底反越被吸引,妄图坠入其中以解开一个个迷题。

      千星的神情随之滑向难以理解的迷茫。

      “不理解吗?”星海轻笑,“没关系。最初我也不理解一个对手对偶像的迷恋,为此,他甚至收养了一个孩子当做人偶般养在温室里,说是为了培养最纯粹的偶像。直到,我在那天听见了你的歌声。”

      “实话实说,我依然无法苟同他将人视作人偶的行为,那只会让我感到无趣。”

      “但收养一个孩子培养这件事,我却实实在在起了念头。”

      “我从你的歌声中感受到了美。”一向疏淡的瞳孔亮起,好似大雾里的皑皑雪山陡然崩塌,雪落得无痕又汹涌,惹得人心跳如擂鼓,无端惊颤于雾气之后仅露一丝行迹的庞然狂热,“可远远不够。”

      “远远不够。”

      “我需要从你身上获取更多新鲜的美。”

      那种被凶恶野兽盯上的危险感再度自尾椎骨窜上头顶,千星总算确认他对这个男人的初始印象并未出现差错。

      “优越的生活环境、物质条件我都能为你提供,身世疑点我也能为你解决。”

      鲜艳的红苹果被捧至千星面前。

      “当然,如果你表现得足够优秀。作为被满足的交换,你大可利用我。”

      “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
      ……你本不应该来的。

      雨夜吞没了星光。

      “那我可以去哪里呢?”千星将头埋得更低,泪混进雨里,一滴滴地溅落。

      他的眼泪依旧没有声音。

      “我有时候会想起我有一间不大但温馨的房间,有一张小床,床头摆着一束和夕阳同色的玫瑰花。我打开窗户,天是透蓝色的,海也是透蓝色的,海风吃起来淡淡的咸,浪花比奶还白。”

      “然后我醒来,发现那只是一场梦。”

      “为什么不能是梦里的我梦见现在的我呢?”

      千星嗅到了被雨水锤散的花香,芬芳而泥泞,似乎怀抱着一整个寂寞又灿烂的春日。

      为什么在他寂寞的时候让他遇到的尽是些好事呢。

      便利店大叔、成鸣、信时叔叔、涉、茨......

      “后面我想。”

      “是因为我在期待。期待一个人的房间之外能听见别的声音,看见别的人。”

      “虽然总是被成鸣看见幼稚的一面,好丢脸。”

      “平时笑嘻嘻的涉一旦严厉起来,简直比任何教导主任还要魔鬼。背戏剧背得要吐了。”

      “茨老是嘲笑我,嘴巴又毒。唔......好吧,教我演戏的老师脾气更坏更糟糕。”

      “那个垃圾摸我的时候恶心到好想吐。”

      他委屈地一个接一个抱怨,哭着哭着便又笑了起来,眼泪盈满小小的酒窝。

      他说:“可是,都怪春天的花开得太灿烂了。”

      都怪他一再贪心地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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