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壁画的人

　　景华山景区在十一期间免门票，但为了去一片视线更开阔的区域，季霖带着林迪娜轻车熟路地走了一条小道。小道只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土路，平时多是山顶拉砂石下来的三轮车会经过。人行走在上面时因坡度陡峭，颇有些费劲，脚下碾过会发出嘎吱嘎吱的沙粒声。
　　越爬到高处风越大，林迪娜的头发被吹乱遮住视线，只能勉强睁开眼睛。道路两侧的蒿草被吹得东倒西歪，沉沉压过来，末端又轻盈柔软似羽毛。
　　季霖的风衣也被风吹得衣尾翻动，但他倒是走得轻松，偶尔偏过头，问她要不把头发扎起来。
　　林迪娜把头发从嘴边拨开，满面烦恼，说她没有带皮筋。
　　“那你就把我跟紧一点，我在前面替你挡风。”他加快了速度，插兜走在她前面。
　　“记得你初二还是初三来着，我也带你爬过这个山。你当时想去后山的一个山洞去，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开始收门票。”
　　“还没有，现在没到对外开放的时候。”林迪娜跟在他身后闷闷地说。
　　“可惜啊，都这么久了，你一直都没能见到里面。不过那次你带着我爬上爬下的，吓我一跳，我还奇怪你什么时候对这座山这么熟悉了。”季霖的声音被风吹得零散，听不太清。
　　“我没事就在网上搜资料，偶尔来山上看看，当然会很熟悉。”
　　距离那片视野宽阔的观景台只有一小段距离，林迪娜蹲下身捡了一片被风刮来的叶子。
　　“我觉得手里应该拿点东西。”她解释说。
　　“我又不觉得奇怪。”季霖摇头，走到观景台边缘。
　　下面是如同刚刚被垂直切割开的悬崖，风吹动着崖下的树冠不休不止地摆动。远处是星星点点亮起的城市，精致小巧的车辆在楼房之间穿梭，像是规律爬行的小虫。再远处的地平线已经被扯开了一条白色的口子，再往上是灰白色，灰蓝色，再到已经变得透明的墨蓝色。风将流云吹动得飞快，一眨眼便变换出不同的形态，跑到视野另一侧的位置去了。
　　“季霖，你听过déjà vu吗？”
　　“我记得是指的即视感一类的东西？”
　　“对的，见到似曾相识的东西。我最近在学法语，déjà是副词已经的意思，vu是动词voir看到的过去分词变位，déjà vu就是已经看到，做名词还有平庸又毫无新意的东西的意思。被我拆成这样讲，是不是没那么浪漫了？”
　　“有点。”
　　“但是我觉得这样意思更准确。见到已经见过的东西，这些东西自然会变得平庸又没意思。”
　　远处的太阳终于跃升上地平线，被云层遮蔽住切割开，锋利浓烈的光线化作根根箭矢，毫不犹豫地远射过来。被射中的瞬间，人的眼睛便会疼痛得眯住，但温暖均匀的光线很快扑面而来，让人疑心是太阳因失去了箭矢而喷涌而出的血液。
　　林迪娜撩开被风吹得在眼前乱舞的头发，专注地凝视着季霖。
　　“你说，我们会不会已经活了成千上万年，只是我们自己不记得了？每一个选择，每一次答案，都有可能经历过，但是因为没有想起，所以总是似曾相识，总是déjà vu。这样再浪漫的东西不再崭新，没有了恰巧命中注定的含义，也变得没什么新意了。”
　　“嗯？”季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活这么久是为了什么？”
　　“可能是因为心里有件未完的事情，没有完成，就没有办法彻底离开。同一批人在地球上活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没有想起来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但是这么想，感觉人人都很可怜啊。”
　　“嗯，不过人可能不值得这么可怜。说不定地球是座宇宙监狱，专门用来关押全宇宙的犯人在这轮回服刑，刑期没满就没办法离开呢。”
　　“怎么感觉更可怜了？”林迪娜轻轻扇动手里的树叶，“我们大家都很可怜。”
　　“哈哈是吗，那我呢？”季霖装模作样
　　“你也可怜，”林迪娜认真说，“但更多的时候很可恨。有时候我觉得你人真的很烂，今天大家不欢而散，一定有你高中造下孽的原因。”
　　“哈？怎么说回到我身上了？”
　　“今天还没过去，我只是忽然想起来。”
　　季霖转过身，面对着她。朝霞把他的面孔分割成两半，清晰明亮的那半看上去正在冲她笑着。
　　“那你有心里觉得不舒服吗？”
　　“为什么不舒服？”
　　“比如说钱致和孙慧贤他们。”
　　“我不在意这些。”
　　“那邹帆和谈欣然呢，她们把你牵扯进来了。”
　　“无所谓。不过你不要把自己择得那么干净，你就是罪魁祸首。”
　　“好吧，你说得对，我承认。”季霖笑着停下两秒，又很快接着问她：“最后邹帆呢，她骂我们很恶心。”
　　“又不是第一次了。”
　　“我知道，但是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林迪娜没有说话。
　　“你明明对其他人的事情这么不在意，又总说讨厌我，我应该很高兴的。”季霖眼中的笑意渐浓，却不是常人乐意见到的原因。“但是娜娜，我不明白，你既来主动找我，又在把我往外推，我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手心的叶子被她沿着叶脉撕成几缕，不慎从手心落到地面上。她抬起头，眯着眼睛看向季霖。右手侧的阳光晒得她侧脸暖和又刺痛，光线应该是能穿透她的眼球，刺痛得她大脑传来一片噪音，像是废旧电线纠缠在一起。
　　季霖双手插兜，再没有说话，看着她蹲下身缓缓抱住小腿，把自己团成一团，放置在悬崖一侧的灌木丛旁。
　　“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瓮瓮说，“季霖，我的脑子很乱，可不可以不要再问我问题了。”

　　开车回城区的路上，不知道是真的倦了还是潜意识使然，林迪娜再次在车上睡过去。等被季霖叫醒，好像只是过了一眨眼的时间。她听见季霖问她动机信和简历写得怎么样了，还需不需要他帮忙。她昏昏沉沉地点头，说自己已经写完了，到时候邮箱发给他。
　　“可以发给我高中一直用的邮箱，学校但邮箱不太稳定。”
　　林迪娜怔怔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你的edu邮箱。”
　　“好吧，又是我自作多情了。”季霖的嘴角仍然保持着一个弧度，“我后天的飞机，赶在十一假期前就得回学校。”
　　“喔，好。”林迪娜点头，眼睛看向后视镜。
　　“你知不知道自己有个习惯，走神的时候会直接看向别的地方。”
　　“是吗？”林迪娜收回视线，看见后视镜里的季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她把视线收回，转头看向季霖。她总觉得自己应是有些话要说的，但是怎么说也无法脱口，怎么想也想不清楚。
　　“没有要和我说的话了？”季霖也转过头，对上她的视线，打趣道。
　　“你一会早饭吃什么？”林迪娜想想后说。
　　季霖脸上的笑容常年褪不下去。除了天生好脾气的长相外，他好像很容易被逗笑。无论这些笑是因为喜悦，嘲笑还是讽刺，林迪娜一直以为只有自己才分得清他到底在笑些什么，也只有季霖会对她这些无厘头又冷冰冰的话笑出来。
　　她说这些本来是希望他又笑出声音来的。
　　但季霖看着她，只是转回头，关掉还在自动亮着的车灯，说：“我回去得睡一觉，醒来以后叫个外卖，之后就得赶论文了。”
　　“好，好。”林迪娜回过神来，连忙应了两句。
　　“除了好，能不能说句别的？”
　　季霖说完后终于又笑了。林迪娜看着他的面孔，认出了其中的含义，但这含义着实有些冷冰冰又不留情面，让人难以抑制地失落。
　　“娜娜？”季霖又叫她一声。
　　“啊，好。”林迪娜一激灵，“对了，我辞职回家其实还有件事情。”她冷不丁补充说。
　　“什么事情？”季霖忽然来了精神。
　　“我得回来照顾姑姑的孩子。”
　　“姑姑的孩子？”季霖面露疑惑，又很快做恍然大悟状。“啊，我记起来了。不过她的孩子现在应该上初中吧，怎么忽然让你来照顾？”
　　林迪娜神情怪异地看着他，“我忘记了，我从没给你说过。”说完后转头看向窗外。“她已经死了。”
　　“在我大一暑假那年。”

　　林迪娜花了两小时照原样打包好回来时的行李。在离开福华佳苑前，刘美林站在门口气势汹汹地问她，就这么乐意去别人家做保姆。
　　虽然早就知道她又要离开家，也早就知道答应与否已经不由她做主，可她心里总还是有些不痛快，有些火气想要发泄，但她不愿意去追究到底是为什么，只是下意识觉得是由眼前女儿的不听话造成的。
　　林迪娜听过后难得叹口气，扶住行李箱上快要倒下的电脑，有些无奈地告诉她，之前本来说好楠楠九月开学就要去的，但是楠楠的大伯说她刚回家，就在家里多呆几天，把照顾楠楠的时间就换到了十一假期以后。
　　“他怎么不自己继续照顾了？”
　　“他家孩子今年高考，说等过了今年就继续接回去。”
　　刘美林听过后像是想起什么，高亢的语气瞬间软了下来，“那也可以接到我们家来……”
　　“我们家里睡不下，小姑的房子还空着，我去还是做一样的事情。”林迪娜干脆说道。
　　许心怡早就蹑手蹑脚地从卧室出来，藏在客厅的电视柜旁边，听到后探头探脑说：“姐姐还能少做两个人的饭，多睡一会。”在被刘美林瞪了一眼后她缩缩脖子，索性走到门口，拽住她的胳膊说：“姐姐，我有不会的题还是在手机上问你哦，你不要不回我。”
　　林迪娜被她拽得来回晃动，“我有事情的话，肯定没办法及时回你。”
　　“那你也要常回来，不能在他家呆太久。”
　　“怎么了？”
　　“哎呀你不要问了，答不答应我嘛。”
　　“那得看情况了。”
　　许心怡被她逗得着急，被许继康安抚了几句才不情不愿地回去。看见女儿回了卧室，许继康站在门口说了几句像是照顾好自己，不要太累着的话以外也没什么要补充的，便转身去了客厅，说留些时间给她们母女。
　　刘美林纠着的眉头一直没松开，“我本来不愿意你和他们家来往，但总不能看着楠楠没人照顾，我也确实算欠你姑姑的。”她自说自话似的一阵低语，“你去吧。别忘了自己的正事，别耽误了，听到没。”
　　这般温情的场景竟让她有些不习惯。她下意识点头嗯了一声，又忽然想起季霖以前说过，无话可说的时候可以边笑边点头，所谓懂的人都懂，自然会理解出应该有的意思，这么多年她竟然无师自通了下来。
　　“你爸跟你联系过没？”转身前，刘美林不经意似的问她。像是已经预料到了答案，刘美林见她回身说话的空档，也打算伸手关上门。
　　“有。”林迪娜说。
　　防盗门被合到只剩个缝又猛地停下，“他有说些什么吗？”
　　“简单说了楠楠的事情。”林迪娜有些犹豫。
　　刘美林藏在门后只是沉默，客厅里许继康正在看汉武大帝，顺着缝隙也能听得七七八八。
　　“没别的了？”
　　她想想后肯定说：“没别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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