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有故人

　　进了门看到白皖已经整个人躺在塌上，缩在角落里。看样子已经睡着了，睫毛忽闪忽闪的，脸上也被屋里暖的有了些红晕。头发长长的，有些散乱的搭在被子上，有几缕细细的垂在脸上。手上的书也早被放在一边，滑到了小桌子的下面。
　　看着看着，余氏老太太想起来白皖小时候的样子。那时候的白皖扎着两个小啾啾，总是不喜欢给她单独准备的小桌子，而是喜欢和余老太太一起坐在榻上。宁愿自己用手费劲举着书也不喜欢自己坐在旁边。如果早上起的早，白皖在上午总会读着读着书就睡着。一开始余老太太还会拿一个小棒把她敲醒。后来发现她总是睡上一个时辰就会自己醒来，然后剩下的时间都会很认真的踏实看书。再加上孩子还小，余氏老太太又喜欢的紧，便纵容她睡。这样一来二去，变成了白皖每天早早会跑到余氏老太太的屋里，懒在榻上的角落里睡一个时辰。下人送来早餐时正好睡醒，吃完饭后认真学习文史礼仪。久而久之，那个角落就好像是专门留给白皖的地方。
　　现在长大了，那个角落已经很明显盛不下她。以前睡觉都可以的地方，现在坐起来都要小心磕到墙或者小桌子。余氏专门打了个小塌，可白皖依然是喜欢黏着这个自己阿兄恭敬有加的外祖母。没办法，余氏老太太只能把自己的蒲团改的小了又小，又给白皖亲自缝了一个小褥子。好在现在白皖把家里的书几乎都看了又看，大多数时间会去竹亭里研究账簿，在这个榻上的时间少之又少。再加上现在也不像小时候那么贪睡，这个榻上才勉强能坐的下祖孙二人。
　　余氏老太太看着熟睡中的白皖，露出了笑意。这个小姑娘可是家里的宝贝，怎么看怎么喜欢。只是就要看不到了。余氏老太太不忍再想，忙收回了眼神，让白彦扶着自己坐到了塌上。这一年身子明显变弱了。就这么在外面简单的转一转，也好像被风吹透了一样。下人赶紧递上一个暖手炉，又递上刚刚倒的新茶。又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轻声的和下人说，“去催一下饭吧，再热一热小青柑。”
　　白彦坐在一旁搬来的椅子上，忙站起来，“外祖母还没吃过饭么？”按外祖母平常的作息，应当早上五点就吃好了。现在可是已经过了将近两个时辰了。
　　“吃过了，皖儿还没吃。”
　　白彦猛地想起来，阿皖习惯早上起来先喝点茶看会账簿，一般在八点吃饭。今天那个时候正好出去见王公公了。“孙儿去催一下。”白彦行了礼，往小厨房的方向去了。
　　老太太榻上的被子是白元专门找来的绸子，在楚漓找的秀娘做的。之前老太太身体还健在的时候，偶尔也会自己做几床被子。白皖在屋里睡的熟悉了，便每次都喜欢抱着外祖母的被子。久而久之，每次来了新的料子，余老太太如果有精力，会自己给白皖做一个小被子。余氏有时候会和老太太说不要这么惯着外孙女，也要让她多知道珍惜，被子也不能盖一个季度就换。但老太太总是一边应着一边继续做着。也就是最近老太太身子弱，连续几个季节都是如果有力气就做新被子，有时候实在乏了就做不了。
　　白皖很久没有在外婆的榻上睡着过了，这种暖呼呼又安心的感觉让她直接陷入了沉睡。早上起得很早，又有点着凉还受了惊，短短的时间竟然做起了梦。梦里，白元和外婆一起到她的房间里看她，白元笑呵呵的看着赖床的她，笑她怎么日照三杆还不起床。而外婆则是身子还康健的样子，抱着一床新做的小被褥，朝白皖走过来。一边说着降温了，一边要给她搭在脚头。白皖在梦里乐呵呵的，竟然笑出了声。突然手上熟悉的手感让她感觉好像不是在做梦，赶紧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在榻上睡着了，正摸着外婆的被子，而外婆坐在塌的另一边，正在为文史做着附录。
　　白皖揉了揉眼睛，赶紧做起身来。余老太太把笔轻轻放下，铺平了纸，“醒了？”这才半个时辰不到，看来还是心里有事没睡踏实。
　　“是，外婆现在几点啦？”
　　“阿皖没睡一会。”余老太太的话音刚落，白彦端着一盘点心，带着拎着一个盒子的刘婆婆进屋来了。
　　“哇。”白皖看见早餐到了，眼睛一瞬间亮亮的。
　　“醒得早不如醒的巧啊。”余老太太整理了下桌面的文稿，示意下人把桌子收拾一下。
　　白皖意外的看着。难道外婆是让她在这个塌上的小桌子上吃饭么？外婆平时是一定不会让她在这个小桌子上吃饭的。虽然平时也宠爱，但是该有的规矩老太太一个都不会少。之前还是因为白元从北方学来了火炕，让余氏好说歹说，老太太才同意在榻上放了个小桌子。但是这个桌子上都是文籍，榻上又放着被褥，平常老太太连茶杯都不让放在桌子上，怎么可能让她在桌子上吃饭。
　　白皖赶紧一骨碌坐起来，准备下床。
　　“没事，刚着了凉，这次就在上面吃吧。就这一次。”白皖不敢自己做决定，外婆虽然宠着她，但是这样绝对不符合礼数。她悄悄的瞅了白彦一眼。白彦明白，这是因为白皖就要走了，老太太想多让她在身边呆一会。看见白皖看他，知道这个小姑娘有点犹豫，于是向前几步，抢先把乘着点心的盘子放在刚刚收拾好的桌子上。
　　“外祖母给你一次特权，还不赶紧谢谢外祖母。”白皖赶紧跪在榻上，微微低了头。“谢谢外婆。”却因为坐起来的太快，膝盖从桌子旁边硬生生的蹭过，把桌子撞歪了，桌子上盘子里的点心被撞了一块出来。
　　“嘶。”白皖小声的抽一下。
　　“痛不痛？”余老太太着急的说，往前倾了倾身子，“以后可不能这么莽撞，也不能失礼。”老太太责怪的看了她一眼，手赶紧把桌子往自己那边又拽了拽。
　　“不痛不痛，皖儿记住啦。”
　　刘婆婆把盒子里还冒着热气的银耳羹放在桌子上，把在桌子上的那块点心收到了空盒子里。“小姐快吃吧，别凉了。”收拾好了之后，便去外面等着。
　　白皖盯着那碗雪梨银耳羹，碗里的银耳羹里雪梨被切成小小的雪梨丁，偶尔还冒着泡泡，一看就是熬制了很久。“银耳要泡很久吧。”白皖看了看外婆，又看了看阿兄。抿了抿嘴。
　　余老太太一下就知道她想干什么了。“去吧。”
　　白皖一翻身下了床，在地上铺着的毯子上跑了几步，刚刚经过白彦还没跑到门槛，便被白彦轻轻拉住。白彦轻轻的示意了一下白皖的脚。白皖顺着阿兄的眼神向下看去，看见自己只穿着袜子，没有穿着鞋。白皖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回去穿好鞋。出了门，对着刘婆婆行了礼，“谢谢刘婆婆~”
　　“可使不得小姐，快回去吃吧。”
　　余老太太听着外面的声音。这么些年，虽然她不和家里人一起吃饭，却也听说了刘婆婆对白皖的饮食甚是上心。光是她这边小厨房叫来给白皖的饭都能看得出来。这一晚雪梨银耳羹熬的这么粘稠，估计今天刘婆婆也是三更天就起来准备了。一入秋，刘婆婆明显就会忙碌起来。白皖蹦蹦跳跳地从屋子外跑回来，跑到塌前脱了鞋一挺身坐在桌子前。看了看余老太太。
　　她一看外婆这个神情就知道外婆又有些担心了，赶在外婆开口之前说道“皖儿去了中都之后不会这么蹦蹦跳跳，一定是很稳当的走。”余老太太想说的话被噎了回去，只能责怪的看了白皖一眼。指了指桌子上的银耳羹，“快吃吧。”
　　白皖开心地端起来碗，轻轻的撇了最上层的雪梨。一口吞了下去，模模糊糊的说了句“好吃。”
　　余老太太看着白皖吃东西开心。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的白彦看见厅里放着新来的书。“外婆，中都那边又来新的书了吗？”
　　“是啊。每个月都来。”
　　“呜呜，”吃的正欢的白皖刚大口吃了一块点心，正在嚼着，一听这话，赶紧找了个手帕擦了擦手，从自己屁股底下拽出来一本书，要递给白彦。却因为动作太大，被点心末呛到。一边伸出手把书递给白彦，一边大声的咳嗽起来。
　　白彦赶紧站起身来，接过了书，放在桌子上。一只手慢慢帮白皖拍着背，一只手拿起来手帕，在白皖嘴底下接着，不让粉末落在塌上。
　　“快拿水来。”余老太太着急的指着旁边桌子上给白皖煮好的青柑茶，白皖自小不爱喝浓茶，只是喜欢喝小青柑。所以家里总是常备着。下人赶紧拿来了一小杯茶，余老太太吹了吹，赶忙递给白彦。“把手帕放下，快给皖儿。”
　　白皖咳的天昏地暗，感觉嗓子里真的不舒服。赶紧自己拿过茶杯，把水灌了下去。
　　“怎么了，皖儿怎么咳嗽了？”余氏正好走到厅里，忙走进书房。入了秋，一家人可是都听不得白皖的咳嗽声。但凡开始咳，十有八九会是一场大病。
　　白彦把白皖前面的位置让了出来。余氏赶忙走到白皖面前，看她咳得小脸通红，一时又急又心疼，赶紧开始给她轻轻舒缓着胸口。“母亲放心，皖儿是吃点心呛到了。”余氏仔细一看，白皖的嘴角还有一些点心的末末。这才放下心来。“下次啊，少让皖儿吃这种点心。这一咳嗽咳得我……”
　　“咳得我也好生心疼。”余老太太在旁边坐着，满眼心疼的看着她这个外孙女。
　　“彦儿，去和刘婆婆说，别再给皖儿准备这些点心了。”
　　“阿兄别去，”白皖稍微缓过来点劲。“是阿皖冒失了，不要扰了刘婆婆的好意。”
　　“你啊，从小爱吃这些，却也不小心。”余氏责怪的说，手底下却没停下来，依然在抚着白皖的胸口。“好一些了么?”
　　“好了好了。”白皖牵住母亲的手。“皖儿错了。”
　　“你这个样子，去了中都那么干的地方，可如何是好。”余老太太低声说。
　　余氏抬眼看了看母亲，知道她又开始担心了。示意白彦扶她坐在椅子上。“您不用担心，我一定把该带的都给她带好。所有的药也给她带上。”
　　“说什么药，我家皖儿一定是健健康康的。”余老太太打断了她。
　　余氏轻笑出声，她家老太太出了名的现实，偏偏在她外孙女的所有事上，不允许说不吉利的话。
　　“好好好，您放心，中都肯定比咱们青州好。阿皖健健康康的，万一有点什么事情，元哥和彦儿也一定会找到最好的医生的。”
　　余氏老太太好像还是不太满意，看着下人把桌子收拾了，默不作声。
　　白彦心想要赶紧把这个部分过去，走了两步，拿起刚才白皖要读的书。翻开了看，看见密密麻麻的标注。“外祖母，这书您都看了呀。”
　　“是啊，不看怎么拿去给更多的孩子们呢。”余氏老太太的注意力果然被引走了。
　　白元自经商后，在中都和青州各开了两家书店。中都的书店虽然表面上是白家的，但其实其中大部分决定权和经营权早已被白元给了皇室。中都是首都，所有最新的书都会在中都先印刷，传给文人。而中都的书印刷的第一本会由中都快马发往青州，余老太太会亲自做批注，再印刷一个批注版。天下文人尊崇余氏文史，会更想买青州这一版。为了防止中都的书无法售卖，或者皇室有所言，青州这一版总会晚上小半个月再发行。然而余老太太爱才，基本一拿到书就会开始编写。这些年身子骨不硬朗了，便慢慢开始只做批注。编写的工作慢慢转移给了余氏。
　　“本想着让你妹妹接手咱们余家，现在……”白皖一看外婆又要回到原来的话题，虽然嗓子还没缓过来，但还是哑着嗓子轻声说，“外婆，皖儿还会回来的。”
　　“是啊，您等着再下个秋天，说不定皖儿就回来了。”余氏赶紧接上。
　　但一家人心里和明镜一样，这一去，真的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
　　白彦一边倒了一盏温茶，递给白皖，让她在润润嗓子。一边跟外祖母说到，“外祖母，您看这个地方，您的标注我没太懂。”
　　“好彦儿，是哪里，快让外祖母看看。”这一下拿住了余老太太的心思，她就怕自己一时糊涂，写出去的东西让文人看不懂，坏了余家的名声。
　　“外婆，皖儿也要看。”白皖往旁边蹭了蹭，跪了起来，探出头去就要看。
　　“好皖儿，我们一起看。”外祖母把书放在了桌子上，这样也方便白皖看的见。白彦站在塌下，轻轻的指着自己刚才提到的地方。
　　屋子里暖暖的，除了余老太太爱的檀香，还有点白皖爱的青柑茶的味道。余氏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一老两少一起研究文史的样子，就想起了以前余老太太刚编写完，总会找白皖来做第一个读者。白皖又会拽上白彦一起。每次白皖看完都会看的很顺，而白彦则是会提出很多问题。他们也是像这样，一起在对着一本还有墨香的书，认真的一聊就是一个上午。
　　现在孩子们都长大了，好像有些事情变了，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余氏轻轻的笑着，看着。多希望时间就停在这一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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