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之森

　　几分钟前还烈日高悬的天空，忽然就阴沉了下来。

　　空气中不再有蝉玩命的叫声，不再有几乎能把人击倒的热浪。

　　狂风大作。

　　下雨了。

　　这座巨型城市的所有声音，都被雨水给抚平了。

　　滴答滴答...啪啪啪啪啪——

　　从云端高处降下的透明液体带来了天空的味道，让林新月忍不住的想要深吸一口气。

　　天空的味道，会是什么呢？大抵是一股阴霾味吧？

　　他抽了抽鼻子，热热的。

　　这股味道从小到大都没有变过，熟悉又陌生。

　　街道两侧高高的招牌和LED灯都变得颜色鲜明起来，它们被雨水湿润了。

　　柏油路尽头坚硬的天际线也变得柔软了，变得模糊，让人觉得不再那么压抑。

　　好安静。

　　身后补习班的孩子都走光了。

　　他一个人空守在补习班的教室里，坐在二楼的窗户旁发呆。

　　淅淅沥沥的，心情像是无根的浮萍，为不知所以然的事情而呆笑，又为同样不知所以然的事情沉默。

　　东想西想，仅仅只是在雨水的伴奏中，在逐渐失去聚焦的目光中，思绪飞舞。

　　如果要说喜欢或者不喜欢的话，林新月是肯定会选喜欢的。

　　喜欢雨带来的氛围，喜欢雨带来的孤单，喜欢雨中那个存在如此鲜明的自己。

　　该说是...孤独感吗？密集的雨会把他和旁人割裂开来，会创造出只属于他一小块地方，他可以在里面自由自在的。

　　经历过初中不善言辞的三年时间后，他在高中非常努力的成为了一个会看气氛会讲笑话的幽默男生，总是皮笑肉不笑的讲着其实他根本觉得不好笑的笑话。

　　可正是那样让他觉得低俗的笑话，带给了他一个平和的高中时代。

　　无比的安稳，没有争吵没有烦恼，他在同学的人际关系里如鱼得水。

　　因为他模仿的初中同学就是那样的成熟幽默。

　　不知不觉中就成为了自己曾经隔着远远距离羡慕过的优秀家伙们。

　　唉。

　　粉笔灰还粘在手上，他也懒地去拍，黑板上歪歪斜斜的板书也让他没有一点兴趣。

　　啊啊，好想下班回家，可是没带雨具。

　　对。

　　没带雨具。

　　他不是刻意在为了陶冶情操才在下课后的教室发呆。

　　只是因为没带雨伞罢了。

　　厚厚的积雨云在钢筋水泥铸成的森林上空缓缓移动，林新月没法从云层的缝隙中瞥见一丝曦光。

　　路上都是飞奔回家的人们，神色匆匆满脸焦急。

　　也许他们家中的被子忘记收了，也许阳台的窗户忘记关了。

　　只有孩子们穿着雨衣雨鞋在水坑里像个在战场上厮杀的斯巴达士兵。

　　啊，大人的世界真是无聊，他也想加入到孩子们踩水坑的行列。

　　他还要踩一个最大的最吊的水坑，吓坏其他孩子的那种。

　　噗，他在想什么呢。

　　手托着下巴，叹了口气。

　　林新月愈发的无聊，手机也快没电了，他趴在窗台上，隔着玻璃眺望。

　　真是怀念的触感...上一次趴在窗台上等雨停回家应该还是初中吧？

　　有点呆住的林新月摸摸鼻子，回忆起小时候带着黑框银镜的自己。

　　又调整了一下姿势，撅着屁股，林新月就恍惚间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小的孩子。

　　还是个等父母来接自己回家吃饭的，不用思考未来不用思考出路的孩子。

　　那个时候的开心和快乐都是那么单纯而又廉价，悲伤也是。

　　雨还是...好大。

　　林新月丝毫回想不起来小时候的自己是抱着何种心情在窗边等待的。

　　至少没有很高兴。

　　至少应该是挎着张脸饿着肚子，因为早上没吃早饭，学校中饭也吃不饱。

　　对...好像也不是很美好。

　　往往是饿的两眼发光在窗边泄气。

　　噗，想起来了。

　　雨水不停冲刷玻璃外侧，清晰与模糊的交接失去了线条，窗户忽然就变成了镜子，将小时候的笨笨孩子倒映在他面前。

　　带着黑色镜框的爱哭孩子在窗户前无喜无悲的发着呆，对着雨中的城市一言不发，袖口脏脏的，背后书包鼓鼓的。

　　那个孩子的眼神是如此呆滞，

　　林新月笑笑，他又在胡思乱想了。

　　今天的补习班兼职也做完了，不至于在发工资之前饿死了，教教小学生就是容易被气死，别的都还好，甚至上课的时候还有点无聊。

　　学校那边...该交的论文都交了，该写的课题都做完了，该上的课件也早早就准备好了。

　　忽然间...闲下来了，他的生活不再被工作填满了，他的双目却愈发空白。

　　好忙啊..原来之前这么忙。

　　他是在为什么忙呢？分明工资才那么点，跟黑奴似的。

　　林新月摇摇头，开始记自己班的学生名字。

　　外国语学校要记学生名字实在是太痛苦的一件事。

　　十一个国家的语言，好几种错综复杂的发音方式和他听都没听过的语法结构。

　　阿，西八，后悔投这个学校的简历了。

　　虽然学生们都有起自己的中文名字。

　　但还是要记原名。

　　“阿尔比恩.....格蕾塔.....简.....”

　　“艾尔莎....比利....大石....威廉.....”

　　“...雪野五月。”

　　呼啸的风声掠过他的耳旁，靠着窗边发呆的年轻人忽然呆滞下来，他的瞳孔变得干净而清澈，倒映出漫天因雨风而摇曳的春树枝叶。

　　这个名字不再被他生涩的念出口中，很流畅。

　　“雪野...五月。”

　　湛绿到仿佛透明的春意，随着他的目光而起伏，摇晃。

　　空无一人的粗石走道，撑着伞和他遥遥对视的女孩，群摆也因雨风而微微摇曳。

　　淡金色的长发因水汽而稍稍弯曲，打卷，可是仍然是一头明亮笔直的漂亮长发。

　　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一定有一瓶柠檬汽水被打开了，水汽声在耳边跳跃，欣喜。

　　“喂——笨蛋鬼畜教师！我来接你下班！”

　　夕阳的霞光透过厚厚云层，点亮了少年干涸的内心。

　　教室的门被关的有些急切，带起了些许灰尘，黑板上的板书也没有擦去，少年人只想立刻飞奔到那个伞下身影的旁边。

　　从未觉得补习机构的楼梯是那么漫长，从未那么狼狈却又欢喜的离开这栋建筑过，林新月的心被无法阅读的盛开蔷薇所填满。

　　他忽然就不在意会把鞋子踩湿的门口积水，忽然就不在意他人对自己投来的奇怪目光。

　　啊啊，感觉回到了单纯却又缅怀无比的学生时代啊。

　　原来被人接，是那么值得开心的事情。

　　他的额发被雨水打湿，双手捧在怀里的讲义也有些弯折，可是他不在意，因为有人接他回家了。

　　林新月躲在被努力高高举起的伞下，冲着举伞的女孩一言不发。

　　“哎呀，老师下课回不了家就和我说一声嘛，我又不是不会出门接你。”

　　“没了雨伞就回不了家的老师真的好像废柴哦？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只是和小孩子一样坐在原地，等着什么人来救你，什么人来帮你。”

　　在瓢泼大雨中呱呱说教的雪野咧起嘴角，一脸的得意。

　　“...鬼畜变态教师你为什么一言不发？请问你是高兴于和美少女在一个雨伞下而害羞的说不出来话么？”

　　忽然满脸严肃的雪野停下脚步，以记者递话筒的姿势将什么东西递到林新月的嘴旁。

　　看来这个狡猾的女孩子真的知道自己很可爱。

　　“...嗯。”

　　抱着一怀书籍的年轻人红透了脸，或许是因为水汽带来的温暖暧昧，或许是因为心底深处的鼓动，但他没有转头。

　　他出乎意料的直球，比任何时候都要直球。

　　雪野五月呆住了。

　　老师的头发湿了，微微的下垂，遮住了好多东西，可老师挂着雨珠的睫毛长长的，扬起的嘴角也是那么清晰。

　　分明，分明被遮住了好多东西，可是忽然觉得此刻的老师是那么的清晰。

　　他温热又安静的吐息是那么清楚，根根仿佛可以数清的睫毛低垂，面颊红的像是情窦初开的高中生。

　　可他的眼神并不躲闪，倘若雪野直直的看向他，他就毫不在意的回看过来，还带起一点坏坏的微笑。

　　女孩一点点涨红了脸。

　　“是哦。我很开心有人能接我回家，也很开心雪野能帮我撑伞。”

　　穿着干净白衬衫的少年眯起眼睛，像是感到安心或者舒服的猫一样。

　　“谢谢你。”

　　“呃呃呃呃老师你突然好诚实，我不习惯，你能不能变回原来那个别扭的形象。”

　　“？你有病吧。”

　　“对味了，好了就这样，回家。”

　　林新月无奈的笑笑，看向突然自己害羞起来的白痴女孩，轻轻在对方快要冒烟的脑袋瓜上劈了一记手刀。

　　有些暧昧的水汽，因雨雾而模糊的城市天际线，不再那么坚硬的剪影。

　　高楼大厦的全玻幕墙倒映出这片雨中的钢铁森林，雨水积成的坑洼小滩上流动着棉白湿润的巨大云朵。

　　风中，有人歌唱，有人起舞，有人相爱。

　　携卷了天空气味的雨水打湿了少年人们不曾沾染红尘世俗的纯净心灵。

　　所以，他们歌唱，他们起舞，他们相爱。

　　但他们对此一无所知，他们笨拙而固执，他们的视线重合、分离。

　　雷鸣，暴雨，狂风。

　　雪野深吸一口气，脸蛋红而通透，向左边移了移，贴在了林新月宽大的肩膀上。

　　有些细碎的脚步，有些沉闷的雨声，两颗彼此接近的稚嫩心灵。

　　林新月笑笑，并不在意女孩突然的动作，也没有退开的打算。

　　因为对方的肩膀是那么温暖。

　　“回家吧。”

　　“嗯....”

　　隐约雷鸣，阴霾天空。——《言叶之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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