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哭

　　贺弦惊没被离谱的想法束缚太久，但他对那抹只向女生展露的灿烂微笑始终耿耿于怀。

　　他挑了个课间去找过白昙，话还没说出口，一旁就急匆匆走来1班的数学老师：“白昙，快进教室上课。只剩一个月就月考了，时间紧迫！！！”

　　贺弦惊：“……”

　　1班之后的课便直接是下课连上课了，完全没有讲话的机会。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贺弦惊反而没了开口的勇气。
　　他心里各种混乱：怎么问？“为什么只喜欢女生不喜欢男生”吗？不对，不喜欢女生难道喜欢男生？会被瞪。

　　他一路想得出神，没注意到白昙三番五次瞄他，眉间竟有几分担忧。

　　贺弦惊看起来很像有了什么难言之瘾。

　　打听八卦就好像告白，越到后面越不敢说出口，越说不出口越骚痒难受。贺弦惊挨到白昙下班也没想好问个什么所以然。

　　两个人依旧并肩走在时而寒风过境的夜色中，依旧沉默，只是都知道今晚的沉默与别晚的沉默有所不同。

　　在分手的街口，白昙轻轻吸了口气。他没有停，让贺弦惊跟到了居民楼楼下。

　　夜色蒙蒙下，贺弦惊眉眼藏锋，还不完全成熟的脸廓少年气充足得恰当好处，只是神情比平常多添几分呆板。
　　『你有事吗』白昙问。

　　贺弦惊不自在地抿了抿唇：“……没有。”

　　白昙点点头，转身向居民楼走去。

　　白昙留背影一向果决，往往让人气恨愤懑，变小后那瘦削样儿又让人感到凄凉忧伤。贺弦惊凝着那背影，逐渐感到心慌。

　　他想试试，哪怕连朋友也做不成。他就想知道，这个“朋友”到底有几分真。

　　他从紧走继而到快跑，赶在白昙没入楼梯间的黑暗前抱住了白昙。
　　白昙顷刻僵硬得几乎无法呼吸。

　　贺弦惊闭上眼，等待想象中的来自对方的反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剧痛并没有来袭，反倒是两人脸颊与额角相接触的皮肤变得愈来愈滚烫。

　　意识到要完蛋的贺弦惊松开白昙，跳到了好几米外。

　　“再见。”他在月亮的凝视下落荒而逃。

　　——

　　贺弦惊这晚彻夜难眠，一怒之下写完了周末作业。

　　周六，孟诗予给贺弦惊煲了一大锅微糊的银耳汤，半关爱半威胁地让他全部喝了下去。
　　孟诗予：“银耳汤美容养颜，你最近回家晚，皮肤太差了，多喝点。”

　　贺弦惊在她注视下面无表情地灌银耳汤，一碗接一碗，但凡他有停下的迹象，她马上就要宽声道：“嗯？继续喝呀，多喝点……嗯，这才棒啊，我的乖儿子。”

　　等到贺弦惊喝得胃都要胀破，孟诗予才挥挥手让他停下，自己则哼着歌上班去了。

　　孟诗予前脚踏出家门，贺弦惊后脚就跑到厕所狂吐不止起来，直吐到两眼通红、肠胃皆空才结束这一场酷刑。
　　吐完就吐完了，他并没有什么别的情绪，孟诗予没事就要折磨折磨他，他早把这看作是正常的小事了。

　　比较大的麻烦事是，今天是英语演讲比赛复赛的日子，他吐完这一通后刷了好几遍牙，赶到比赛场馆时差点迟到。又因为前一天晚上睡眠不足加今天早上一大早就吐得精神疲惫、肚里油水空空，导致遇上评委的提问时脑子比别人要慢上许多，一通下来他差点没过复赛。

　　念通过名单时，他排在最后一个。

　　不知怎么的，在等待过程中，贺弦惊听到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名字时，心里生出了久违的慌张。
　　他怕自己过不了。
　　更怕辜负那三个藏锋秀字：很厉害。

　　在听到自己名字的一瞬，他大大松了口气。
　　继而又陷入了犹豫。

　　这个消息应该是要作为后续告诉白昙的，但昨天他做了那样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贸然去找人着实不大保险……
　　简单来说，他现在有点怵人。

　　堂堂校霸沦落至此，可悲可叹。

　　不过最后贺弦惊还是强装镇定去了小超市。
　　结果扑了个空。

　　“小昙吗？”老板摇摇头，“他今天请假！不来上班！”

　　贺弦惊走出小超市的巷口，望向了街的远方。
　　鹅蛋黄似的朝阳正从街边冉冉升起，光芒照耀着整条街道，赐予稀疏的行人、错杂的电线杆和灰黑的小麻雀勃勃生机。连昨晚月色下半死不活的那栋居民楼，也有了枯木逢春的样子。

　　恰逢周末，他昨晚在意的那些问题或许就能在远处那里找到答案。

　　贺弦惊像被太阳引诱了般不受控制地向那栋楼走去。

　　太得寸进尺了。
　　还好他贺弦惊不是个含蓄的人。

　　尽管不知道白昙住在哪一层哪一户，贺弦惊却坚信自己一定能见到他。果不其然，他在十来度的早晨站不到半小时，就有人从楼梯间出来了。

　　“您好，”他走上前，“请问您知道这栋楼里有个叫白昙的男生他住哪户吗？”

　　对方古怪地看了他一样，正要回答，贺弦惊忽然正色道：“不用了谢谢。”

　　贺弦惊的目光越过对方，落在了不远处。

　　白昙这个名字很怪，带点女气。但此时此刻叫这个名字的人就站在那，再没有什么能比“白昙”二字更契合他了。

　　他穿一件白色盘扣棉服，上头绣有点点红粉桃花，夹袄带有厚实的白色绒毛，拱在他脸周，衬得人又白又粉。他长得偏乖幼，神情却冷冷的，做花是“白昙”，做人就是从古画里走出来的孩童。

　　贺弦惊立在原地，完全丧失了言语行动功能。

　　啊。
　　这就是所有的心理活动了。

　　白昙瞪着把白大衣穿得人模狗样却不请自来站在他家楼下的贺弦惊，半晌等不到人一句解释，只好自己从衣兜里掏出纸和笔。

　　『得寸进尺！岂有此理！』他第一句打算写这个。

　　只可惜他一手拎着个不能放下的袋子，一时半会找不到什么东西垫着写字，正当他一腔闷火无处发泄时，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平摊到了他面前，手背向上。
　　“在这写。”贺弦惊道。

　　白昙就把纸垫在他手背上，一只手摁纸另一只手写。

　　这样，肌肤接触无可避免。不过几个字的功夫，指尖与手背的黏连处竟变得同样滚烫了。

　　细小的鼻尖透过薄纸在贺弦惊手背上游移，心顿时同着手背一齐酥痒起来。

　　『你怎么来了』白昙第一句这样写。
　　“我……”犹豫了半天，贺弦惊还是决定先说要紧事，“昨天，对不起。”
　　他敛下了一向矜贵的眼眸，声音低沉，像只示弱的头狼。

　　白昙手僵硬了一瞬『没事』
　　最后两个字因为他心神不定，一个不留神就扎破了纸张在贺弦惊的手背留下了一道划痕。

　　贺弦惊试着揉搓了两下，收效甚微。

　　白昙直勾勾地盯着那道划痕。
　　贺弦惊静静地等待。

　　终于，白昙写道『上去洗洗吗』
　　紧接着补充了一句『我奶奶在家』

　　贺弦惊：“……嗯。”

　　趁着白昙在前面领路的空当，贺弦惊将手背放在裤子上轻擦了两下。

　　说出来可能没有人信，因为贺弦惊自己就不肯信：他现在比刚刚害怕过不了复赛那会还要紧张。

　　白昙家住三楼，家由一扇全是锈迹的铁门和一扇全是刮花掉漆的木门护卫着。他在铁门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隔了十多秒才有人来开门。

　　贺弦惊无意识地挺了挺那本就很挺直的腰背。

　　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铁栏后出现一位老人。老人的身形是常见的矮圆，头发已然全白，脸上布满皱纹和斑点，但一双眼睛清明澄澈，面容慈和。
　　“昙昙，”她打开铁门，看见一旁的贺弦惊，“这位是谁呀？”

　　贺弦惊定了定心神，主动上前道：“奶奶您好，我叫贺弦惊，是白昙的朋友。”

　　“诶，你好呀你好呀，小惊是吧？长得真高真帅呀。有多高呀？”奶奶热情地将贺弦惊拉进了屋，白昙默默跟在身后。

　　贺弦惊：“180。”
　　奶奶： “那是真的高呀，长得也好聪明帅气！”
　　贺弦惊：“没，奶奶您才是年轻又好看。”
　　奶奶笑颜如花：“嘴真甜，快坐呀，喝点什么？热水还是茶？想喝饮料叫白昙买。”

　　贺弦惊立时感到袖子被拽了拽。他侧头，看见白昙把一张纸条塞进了他手里。
　　『别聊了，洗手。』

　　贺弦惊于是粲然一笑：“奶奶，我能先洗下手吗？”

　　奶奶给他指了厕所的方向。

　　两三平大的厕所，一个蹲坑和一个洗手台就差不多占尽了全部位置，洗澡大概是要烧水洗，洗漱用品都只有简简单单的两套。
　　环境虽然简陋，但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贺弦惊垂眸洗手，心里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
　　他听到奶奶在外头刻意压低了声音道：“你呀还是吃太少，不然也是那么高那么帅的。”
　　可惜隔音不好，还是叫他听见了。

　　他洗完手重新回到客厅，白昙蹙着眉用眼神下逐客令，奶奶则笑吟吟地看着他。
　　贺弦惊一时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

　　奶奶先他一步开了口：“小惊愿不愿意中午留下来吃饭？你愿意我就叫白昙去准备了，这孩子做饭比我好吃。”

　　贺弦惊听这话前半部分时本想拒绝不想麻烦老人，听到后半部分时却悄然动了心。
　　他悄悄瞅了白昙一眼，对方正疯狂用眼神警告他，像只暴躁的兔子一样……

　　白昙突然指了下贺弦惊。
　　随后用手在空中比划了几下，最后食指狠狠向下一压。

　　见贺弦惊茫然站着，奶奶微微一笑看向白昙：“为什么？”

　　白昙继续用手比划着。这回贺弦惊知道了：这人是在打手语，专门不让他知道在说什么。

　　奶奶看白昙比划完，状似惊讶地问道：“小惊呀，昙昙说你一顿吃三碗饭是真的吗？”

　　白昙：“……”

　　贺弦惊眉毛轻挑看向他：“真的吗？”

　　在这方寸的楼房之中，有人像少爷一样来窥探别人的生活。
　　——白昙本来是这样想的。他想，贺弦惊看过了厕所总该走了，没想到对方不仅不走，还“厚脸皮”地要留下来吃饭。

　　他只好妥协，用手语向奶奶说道：“留就留吧。”

　　奶奶拍拍他的头小声夸道：“我家昙昙怎么这么好客呀。”她又转头对贺弦惊说，“小惊有什么忌口吗？没有我就让他随便做点去了。”

　　贺弦惊礼貌道：“我都行。”

　　路过他身边时，白昙轻轻把他拉到了一边。
　　他看起来还是有点郁结，但神情柔和了很多，甚至有些示好的模样。
　　『今天我奶奶生日，』他写道『如果她问起学校的事，拜托你让她高兴点。』

　　贺弦惊一目了然。
　　“好。”他允诺道。

　　白昙进厨房做饭了，贺弦惊和奶奶坐在窄小的沙发上。
　　因着他只要了一杯热水喝，奶奶反反复复夸了他大半天“作风优良”，最后到房间里翻找出了几罐椰树，说是楼下钱老太前阵子送的。

　　一条巧克力换几罐椰树。贺弦惊想，白昙也不是很亏。

　　两人就着椰树聊天，说些无关紧要的关于爱好、学习的事。白昙做饭极为麻利，不多时就端上了三菜一汤，两人的聊天结束，而奶奶从始至终都没有过问白昙在学校的事。

　　紫菜蛋花汤，西红柿炒鸡蛋，土豆丝炒瘦肉，青菜。简单，量不多，但看着卖相好，颜色深重恰到好处，咸淡也适中。

　　白昙解了围裙盛饭，他偷偷瞄贺弦惊几眼，贺弦惊发觉后用口型安抚道：“没说错话。”
　　白昙这才放心地给贺弦惊乘了一大碗饭。
　　“赏”——贺弦惊仿佛看见那碗里顶着硕大的这一个字。

　　饭后，奶奶抢着收了碗筷，她对白昙道：“我洗碗去，昙昙你把蛋糕切了。”

　　白昙当即愣在了原地。
　　见他试图用手语沟通，奶奶直接闭上了眼睛，神情像个稚孩：“不看不看，你快去切，快点嘞。平时抠搜就算了，今天不行，今天要我开心。”

　　两人僵持半天，最后以白昙一脸苦相地去拿蛋糕告终。

　　蛋糕就在白昙刚才拎回来的袋子里，只有四寸大小。白昙把店员配的蜡烛盘叉等拨到一边，拿起塑料刀就要把蛋糕大卸八块。

　　贺弦惊凑前问：“不插蜡烛许愿吗？”

　　白昙在蛋糕盒上写道『没必要，许了会实现吗』

　　贺弦惊：“……试了才知道会不会。”
　　『要愿望干什么呢』白昙眼底有嘲色。
　　贺弦惊沉思片刻，郑重道：“可能……愿望是通向未来的航道吧。”

　　白昙望着他，像在探寻他突然文绉绉的原因。

　　原因自然是看不出。不过，奶奶洗完碗出来后惊奇地发现蛋糕竟然没被切块，甚至被插上了蜡烛。

　　贺弦惊被支使去关灯拉窗帘了。白昙打着手语：奶奶，许个愿。

　　啪嗒一声，客厅昏暗了下来。
　　外头仍有阳光穿过薄薄的窗帘跳进室内，但在被点燃的发着微弱又强烈的光的蜡烛前，那点光亮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奶奶闭了眼睛许愿。

　　贺弦惊的视线透过烛火落在那头的白昙身上，对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蛋糕上的蜡烛、目光虔诚。
　　亮光在他脸上忽闪，照得他脸白如玉，眼中熠熠生辉。

　　贺弦惊知道，他也许了愿……

　　蜡烛吹熄，蛋糕被分成均匀的三份。奶奶有意要把自己的那份让给贺弦惊，他则以奶油过敏为由，阻止了这好意还顺带把自己那份送到了白昙面前。

　　白昙小口扒着蛋糕，没有说话。

　　吃完，奶奶拉着贺弦惊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聊，大有把政经文社生全部聊一遍的迹象。白昙催了几次才催动奶奶把贺弦惊送走，老人家还要亲自把人送到楼下。

　　白昙走在前头，兀自下楼梯。奶奶偷摸着拉住了贺弦惊。
　　“小惊呀，”她眼中忧爱参半，低声道，“我家昙昙毛病多，既不能说话性格又冷。但是奶奶向你保证，他跟人熟了之后是很温暖可爱的！奶奶请您在这之前多包容包容他，他就你这一个朋友啦。”

　　贺弦惊讶异地看着她，按理说，白昙应该在她面前树立了很好的与他人相处形象才是。

　　奶奶叹了口气：“他肯定叫你骗我，对吧？其实我都知道，他在学校过得……不好。他想让我开心，但我的开心就是他开心。”
　　“昙昙没有父母了，我这个做奶奶的亏欠他很多，能补偿的很少，只能求你帮帮我……”

　　贺弦惊呆滞住了，他一直以为白昙的父母最多是外出务工不在家而已，没想到……
　　“奶奶。”他凑到了她的耳边，认真地保证了道，“我记住了。”

　　“奶奶替昙昙谢你，”她紧紧握着贺弦惊的手，“这是我们的秘密，你也不要告诉他。”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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