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洲令

　　李江洲的目光由上方落下，壹拾侧着头，并不让他看见自己此时失态的样子。

　　他的呼吸沉重，多一刻，都忍耐不了。

　　所有机会都稍纵即逝，他要在壹拾推开喊停前，拥有她。

　　她的身体泛着幽幽红色，如血色夕阳在她身上荡开。

　　壹拾是小小孤舟，乱世之下，任意一朵浪花都能将她打翻。

　　李江洲也是，一只和她同样势单力弱的孤舟。

　　他们只有紧紧抱在一起，共同浮沉，才能活下去。

　　李江洲神智迷离注视着她：“我是你的人了，你不能反悔。”

　　他沉哑的嗓音撩拨着壹拾的心神，她抵着李江洲肩头，轻轻颤抖。

　　他的手反复流连于她的脸颊，支着她的脸，让壹拾直视他。

　　壹拾湿润的睫毛震动，她小声地叫他，沉沦在欲望浪潮之中的李江洲并未听见。

　　李江洲好像一团流窜的火，在他灼烧之下，万物都化作了水。月光化作了水，她也化成了水。

　　壹拾在他肩头咬了一口，“你又来？”

　　“说明我身体好。”

　　她的脸红得能滴血。

　　以前都是她教李江洲读书认字、做人做事的，到了床笫之间，他反倒成了先生。

　　活生生的人就在他身边，他的身体上还残余着她的温度，李江洲不愿再闭眼空想，他贴着壹拾，一下轻一下重地咬着壹拾的耳朵：“下次我轻一些。”

　　壹拾朝他覆在自己腰间的手背上轻一巴掌，“你别想有下一次。”

　　李江洲圈住她的腰：“就算我没有做江洲侯，去卖身也能养活你，你在宅子里呆久了，不知道我的皮相有多值钱。”

　　“那跟了我这个亡国奴，是不是阻碍了你艳名远播？”

　　他不乐意听亡国奴三个字。

　　“你是我的公主，不是亡国奴。”

　　“千万将士、百姓的性命换来我苟且偷生，不是亡国奴是什么…”

　　壹拾历经了一场灭国，见证了无数家庭的离散之后，才真正意识到王室没有保护好他们的子民，便永生永世都是子民的奴隶。

　　“李江洲，我不是以前的卫壹拾了，你要的前程、功名，我都给不了你。”

　　她失去了身为公主的的骄傲、尖锐，只剩一个软趴趴的壹拾，要在江洲这个壳子的庇护下才能活下去。

　　但李江洲不必陪她躲在壳里。

　　李江洲不屑地冷哼：“我李江洲是靠女人扬名立万的么？李倦教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永远不要靠别人。”

　　他在欢好的余兴里提到李倦，带着几分自私的刻意。

　　李江洲这些细小的心思瞒不过壹拾。

　　可她没有计较，反而被李倦的名字触动到了。

　　那么好的儿郎，为了一个昏庸的王室，断送了他的一辈子。

　　李江洲虽是存心提起李倦的，可看到壹拾眼神黯淡，他立马就后悔了。

　　“对不起，我不该提起他。”

　　他怕壹拾怪他，推开他，于是收紧了在她腰上搭着的手臂。

　　壹拾侧脸趴在李江洲胸口，李江洲心跳的韵律敲打着她的耳朵。

　　壹拾说：“当初他送了八分急信向玉州请兵，我求父王派兵去救他，可玉州只剩最后十万用来护卫王室的兵马，当初若能求来那十万兵，李倦…也不是那样下场。”

　　她尽力了，可是父王和所有的王室都告诉她，那十万兵马若送去援助李倦，就没人保护王室了。

　　壹拾没能为李倦求来那十万兵，她没保住李倦，也没护住王城。

　　李江洲记得那一件事。

　　李倦最后一封请求救援的信，是他夜奔三百里，送回玉州的。因送那一封信，他错过了见李倦最后一面。

　　他记得当时王室里的情形，骄傲一世的公主跪在众王室面前，求他们放了那十万兵去援助李倦，可无人听她，他们骂她无知，斥她干政治，最终她绝望了，她拔出侍卫的剑，指向她的父王、王兄们、王姐们，对他们道：“李倦守不住齐国，你们更守不住，李倦有三长两短，你们都要死！”?可破城那一日，除了壹拾的父王——齐国的王君自刎祭国，其余的王室都连夜奔赴他国寻求庇护。

　　只有壹拾站在凌风台，用她单薄的生命，去祭祀齐国亡灵。

　　卫壹拾的骄傲，在她拔剑相向王室时，便燃烧殆尽。

　　李江洲道：“那不是你的错，是你教我的，一国的命数，不能叫一个人来背负。那是千万万人的因果…我最后一次见李倦，其实他已经知道结局，生是齐国人，死是齐国鬼，他不后悔。”

　　他手掌摩挲着壹拾冰凉的背，道：“你若是亡国奴，我更是亡国奴，咱们两个亡国奴要相依为命。”

　　天渐转冷，江洲秋冬夜里湿凉，两具躯体相拥在一起，便把寒意都抵挡在外面。

　　壹拾脑子里被一团乱麻占据，她挥不去那些念头，焦躁地难以入睡。翻了个身，正好对上李江洲一双明亮的眼睛，她被吓个不轻，又立马转身背对他了。

　　箍在她腰上的手臂本来放松了，可看她无情地背对自己，他又收紧了手臂。

　　壹拾的手捏着被角，说：“你松开些。”

　　“你若是以公主的身份命令我，我就松开。”

　　壹拾已经不大记得自己也是个公主了，“我在和你好好商量。”

　　“那不行。”

　　壹拾独眠久了，每逢阴雨，痹症发作，她都是自己生生忍过去的。但此刻有个火炉般的东西抱著她，她浑身上下都暖融融的，痹症竟然没有发作。

　　其实她倒也不是一定要推开李江洲，只是不习惯身旁有人。

　　壹拾睡了没多久就被窗外鸟鸣吵醒，她昨夜在梦里并不安宁。谢西照提醒过壹拾晋周二国之间暗中较量，战争一触即发。壹拾心里惦记此事，夜里梦到了两国交战，江洲再一次成为战争的焦点。

　　她说给李江洲，李江洲撑着脑袋，歪头看她道：“燕国人的话你也能信？”

　　谈正事时他吊儿郎当，壹拾看不惯，拿起榻边矮几上的茶杯扔过去砸他，李江洲手一伸就接住了茶杯。

　　茶杯里空空荡荡，他坏心问：“茶呢？”

　　茶被他昨夜浇在她身上了。

　　壹拾瞪了他一眼，他才揉着脑门，正经道：“还能怎么办？我没兵没马，两国要真的交战，谁提出的条件好，我就帮谁。”

　　“李江洲，晋周二国皆对你我有恩，岂可帮着一方去打另一方。”

　　“我亦想劝他们和平点儿，江洲经不起折腾，但我不过是这两国人一起养的一条狗，他们谁听我的？倒不如想着趁这个关头捞一笔。”

　　“李江洲！”壹拾郑重道：“世上趋利避害的人有太多，我的王兄王姐，皆是那样的人，你不要也做那样的人。”

　　她不是对别人强加干涉的人，但对着李江洲，她不自觉地就有了许多期许。

　　不论昨夜她是清醒还是糊涂的，她和李江洲确实有了更深一层的关系。她不希望自己榻边之人是个小人。

　　李江洲见她提起这件事格外严肃，委屈地挑了挑眉，“我逗弄你一下，没想到你这么不信任我。你放心好了，我李江洲做的只会比李倦更好。”

　　他一身本事，就欠一个机会。乱世出英雄，说的就是李江洲这一类人，他对自己无比自信。

　　壹拾心道，比李倦做得好有什么用，要比李倦活得更久才是。

　　李江洲在家赋闲半个月，终于得回到职位上，乖乖在江洲河守着江洲。

　　正如壹拾心中预料，这几日晋、周的使臣纷纷上门来。赵郎君邀李江洲去叹花楼里相谈，谈了整整一夜，不见他回来。

　　壹拾心中担忧，窗外飘起小雪，她唤张婆给李江洲的房里添上炭盆，张婆见她还在等着，便道：“姑娘去睡吧，我给侯爷留门。”

　　一到冬天气候湿冷，壹拾痹症发作，浑身的关节就痛了起来。她不好自己强撑，就听张婆的话回去睡了。

　　李江洲夜半三更才回李宅，张婆告诉他壹拾等他等到子时。

　　李江洲让张婆快去休息。

　　他脱了衣服，自己坐在炭盆边烤了一阵，自己身上热乎了，轻手轻脚爬到壹拾的床上去，用他热烘烘的手心捂着壹拾的膝盖。

　　壹拾半睁眼，迷糊道：“赵君与你说了什么？”

　　“你大抵也猜得到，是要我带着江洲令归于周国。条件很丰厚，说要以江洲为中心，分拨周围三城给江洲，做江洲府，让我管辖。”

　　“你如何回他的？”

　　暖热了她的膝，又去暖她的肩关节。温厚的手掌隔着布料盖在她肩头，手心轻轻摩挲，布料和肌肤摩擦产生的温度，恰到好处缓解了壹拾关节的湿痛。

　　“你认为我该如何回应赵君？”

　　“他小看你了。”

　　李江洲的手停在她肩头，力度渐深，“你如何知道的…”

　　她竟猜出了他对赵郎君说的话。

　　李江洲志在功名，他的目标是像李倦那样扬名立万，被万民铭记于心，用这种私下交易换得安宁，他不屑于此。

　　想到壹拾这样了解他，他有点儿高兴，但又隐隐不服气。

　　壹拾抬起手腕，食指在他眉峰勾勒：“因为你是李江洲…李江洲，这三个字注定要刻在江洲的历史之上。”

　　他握住壹拾的腕子，大胆地舔吻壹拾手心。

　　壹拾被他蓬勃的情欲吓得收回手。

　　“不论是李江洲，还是江洲…都只属于齐国，属于公主。”

　　“李江洲，你不要只是说得动听了。若我不是齐国公主，当初你可还会救我？你不过因为我是齐国的公主，才这般殷勤罢了。”

　　“江洲又不是没别的女子了，你若不勾引我，我才不向你献殷勤呢。”

　　壹拾拧住他的衣领：“谁勾引你了！”

　　“你若是推开我，给我天大的胆子我都不敢爬上你的床。”

　　这句话倒是谦逊了些，李江洲的胆子多大，壹拾又不是不知道。

　　当初若不是他天不怕地不怕，怎么会在死尸堆里救回她呢。时间把她对李江洲的感情搅得一团糟，说把他当仆人、当兄弟、当恩人，都太简单了。

　　“公主心中也有我的，不是么？口口声声说要和我分家，不管我，可我娘走的时候，你屈尊降贵去看她，我秋狩时，你也赶去看我了。我不信你为我做这些，只是因为李倦。就算我只占你心里一小部分，那也是你心里有我。”

　　“李江洲，人和人之间…不是只有男女之情的。”

　　“不是男女之情？那你还睡我？”

　　李江洲翻身，沉甸甸得压在她身上，壹拾快被他给压碎了。

　　“我只听过做嫖客的穿上裤子翻脸的，你怎么也像个嫖客！”

　　壹拾在江洲这些年脱了礼教的束缚，民间的粗话也学了些，她挑眉问：“你也知道还有种男女之情是露水情缘，这些年你叹花楼都白去了么。”

　　“你…”

　　李江洲也分不清她是说笑还是真心。他真恨自己年纪比她小，她经历的那些轰轰烈烈，自己一件都没能参与。

　　“壹拾，七年前的战争我没能保护你和齐国百姓，上天让我和你来到江洲，碰到这些齐国子民，就是让我在七年后保护你们的。”

　　他低头浅吻壹拾的眼皮，壹拾眼皮微微颤动，她捧住李江洲的脸，昂首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吻。

　　她的吻略是寡淡，同情欲毫不沾边。

　　这个吻是神圣的，仿佛一个君王在褒奖他的子民。

　　“卫壹拾。”他煞有其事道，“总有一日，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地承认，我是你的男人。”

　　壹拾这次没有因他的意气之言而取笑他。

　　江洲若成为纷争之地，李江洲自然要被推上台前。

　　他们一个是前途无量的少年将军，一个是已经落幕的齐国王女，壹拾没有资格去取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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