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泥巴

　　“殿下！”徐济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看到李执。

　　徐济这些天都在告诫自己，他和李执终究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李执这么多天都没有向他传递消息，说明金鳞遇风将化龙，李执已经不是那个要等着自己送酒菜上门的囚徒了，他要学会控制自己的臆想，更何况，一开始为了让太子注意到自己而将李执拉入棋局，本就是自己的不对。但当真的看到李执活蹦乱跳地出现自己面前，徐济又有着一种难以言明的兴奋，他自己都没发现这一呼唤比平日里的说话声高出了许多。

　　“思慎总算是回来啦。”李执看到徐济显然也很高兴，烛火倒映在他的瞳仁上，连灯焰的跃动都透着欢愉。“我早就不是殿下啦，思慎不必如此称呼。”

　　徐济疾走的步伐在听到李执的声音后顿了一下，终是停在两步之外，躬身向李执行礼。“将军。”
　　李执将猫搁在桌上，伸手拦住了徐济准备下弯的腰，声音沉了下去，“说来如今少卿还是某的上官，应当是某先向少卿见礼才是。”说着真的退后了两步，抬起了手臂。

　　徐济吓得连忙去拉他，“殿下！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叫李执就行，名字不就是用来叫的嘛。”李执见好就收，嬉笑道，“看你，脸都白了，我还当几日不见，少卿同我生分了。”

　　徐济闻言很不见外地给了他一脚，李执顺势向后一倒，展臂抓到了虎奴的尾巴。小猫咪炸毛之下，当即毫不客气地给了李执一爪子，然后喵喵叫着绕着李执痛骂他以下犯上。李执也不甘示弱，揪着虎奴的两只前爪将它提了起来，准备治它一个失察之罪。

　　如此喵言喵语的热闹中，徐济纵有再多大道理也是讲不出来。他像是给自己判了缓刑般同自己妥协，算了，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嘛。

　　精神一松懈，再看着那两玩意儿，就觉得格外闹心了，徐济生怕他们再把桌上仅剩的几只杯子砸了，又怕李执这会还没吃上暮食，指挥他带着猫走远点，“上边上玩去，我给你找点吃的。”

　　“哦。”李执很听话地朝里间挪了两步，屁股还没触到新的椅子，就听见徐济一声怒喝，“李执！”

　　李执立刻将猫举过头顶，装出一副醉心于和猫打架，心无旁骛的样子。而下一瞬猫就被徐济伸手捞走了，迎接李执的是徐济严肃的面孔。

　　“你全吃完了？”徐济拎着一个有自己脸两倍大的空盆，难以置信地问他。

　　李执心虚，小声辩解道，“不就吃你点羊肉么，至于这么小气么？”

　　“整整三斤啊，祖宗！”徐济扶额，“一次吃这么多，要是撑坏了怎么办？！还有两坛酒和半只酱肘子也是你吃的？”

　　“可是我饿了。”李执觉得自己听见徐济“嘶”了一声，他就知道徐济很吃这一套，于是再接再厉，“谁让你老不回来。”李执声音越来越小，还配上了一个无辜的抬眼，就这么直直地看着徐济。他记得小时候宫里有个很受宠的淑妃，总是喜欢这么和自己翁翁说话。他那个时候嫌那个淑妃做作，现在他知道了，能屈能伸方是真豪杰。

　　果然不到三下，徐济脸上那点硬撑出来的愤怒就消失了，他长出了一口气，转身就要走。

　　李执拉住了他的袖子，仍是陪着小心，“你去哪儿？”

　　“给你煮点消食汤，免得你整晚都撑得睡不着。”徐济把空盆扔给李执，“去把盆给洗了，吃完就这么放着，还放了几根猫毛陷害虎奴，你也好意思。”

　　“它确实也吃了呀，又不是我一个人…”徐济瞪了他一眼，李执很是识相地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然后乖乖地去院里打水。

　　李执洗碗倒是很快，洗完了还知道蹲在徐济边上帮着添柴看火，但等那碗特意给他熬的消食汤端上桌，他的乖巧就结束了，“我不要喝！汤色这么深，一看就很难吃！”

　　徐济看着他，不容拒绝地说，“谁让你吃那么多的。说得平日里他们亏待了你一样。”他翻出了过年前阿娘给的一罐盐渍青梅，准备给完大棒给个枣儿，“喝完了，有蜜饯。”

　　李执不为所动，继续转移话题，夹着嗓子卖惨，语气再是真诚不过，“可是我只相信你。只有在这里，我才不用怕被毒死。难得放松，才多吃了些。”

　　徐济看李执垂着脑袋趴在桌上，后颈上的脊椎骨仍是瘦到凸起，心也就软了。他正想妥协，又想起了老崔说那桓乡侯府如今是一点消息都打探不到，桓乡侯看着年纪小，御下倒也很有一套。这种情况，说平日里得时刻防着有人给他下毒，这是骗鬼呢？

　　想来除了平日里吃不好是假的，别的事情上李执也瞒了他不少。远的不说，遇上流民被捅这事，没准也有李执自己在推波助澜。李执的身手，要他上阵杀敌是不能的，但徐济也不信他能被这么几个面黄肌瘦的流民打的毫无还手之力。

　　一想到自己在外提心吊胆，甚至还想着不顾暴露的危险翻墙去那深宅大院里探个究竟，结果这一切其实都在李执的计划之内，说不好连自己的这番急切也被算了个准，徐济竟不免有些胸闷。

　　心中滞郁，言辞也变得呛人，徐济冷笑：“殿下雷霆手段，又何必在这唱戏？”

　　李执猛一抬头，他不知徐济这是发的什么疯。自打他去了郦山，两人就没见上。自己被捅的身上都是窟窿了，也没见徐济来看一看他，今天好不容易找到机会甩了日常跟着的那些尾巴，徐济还是和别人吃的一身酒气才回来。想到自己做贼似的藏在这儿巴巴地等了一晚上，结果一见面还没说上两句就被骂了，李执委屈的要命，但又猜不到济是对哪件事不满，只能从头开始解释。

　　他也不管徐济听不听得明白，一股脑全倒了出来：“那是运气好，太子送来的小黄门吉祥贪财，在兴庆宫又迷上了什么逍遥散，整天都神志不清，疯疯癫癫的，不然我哪有机会让那群人自己窝里闹起来。我这不是一能走，就出来找你了！
　　少卿是在怪我没有一得空就给你送信？我没给少卿传消息，是因为身边人都不干净，生怕有什么半路给人截了去，让人以为少卿同我这种人有牵扯，误了少卿的前程。
　　可少卿既然也想知道我的境况，怎么不先来看我？先前的院墙翻得，如今的院墙就翻不得了？还是少卿本就是存了想疏远我的心思？少卿肯时常去太子太傅那候着，却就拿两根萝卜须打发我，想来是明白大树底下好乘凉了？反正我也就是个罪人，少卿避嫌，不肯同我有所来往也是正常的。”

　　徐济被噎得倒仰，他以前怎么没发现李执吃饱了这么能说？

　　他是有少和李执来往的意思，所以才一直忍着没去找他，但根本不是李执理解的那种原因，徐济这下也不知要如何同他解释了。

　　李执见徐济不说话，以为自己是猜中了点什么，气性更大了，抢过徐济手里抱着的那个罐子，伸手抓了一把就往嘴里塞。新鲜的盐渍青梅味道就够难吃的了，更不用说至少存了大半年之后那越发浓郁不化的咸涩冲劲，李执的味蕾猝不及防地受了这么一击，熏得他整个天灵盖都是晕的。
　　李执连呸好几下，愤声道：“少卿怎得在这种事上都要哄我！”

　　徐济本来是有些牢骚的，但经李执这么一通发作，他整个人就哑火了。甚至很是有些脸红，自己什么都不说，还指望着李执反过来解释本就是不对的。何况自己又不是不知道他如同走钢索一般的处境，他能出来见自己，就已经是一片赤诚的证明了，自己怎么还能苛求。他开始想着要怎么向李执道歉才能把人哄好。

　　徐济结结巴巴，“我”了半天也讲不出什么来，他也不爱吃蜜饯，压根不知道这罐子里的东西是个什么味儿，最终牛头不对马嘴地解释道，“可都说殿下周围连只苍蝇都飞不进，那想来是安全的，我，我就……”

　　李执听到了重点，“你怎么知道我周围连只苍蝇都飞不进？”

　　“对不起。”徐济只这么一句就又闭嘴了。这会他又有些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日日都要贿赂老崔去打听他府上之事的行为了。

　　李执似是被徐济难得的缄默取悦了，又趴回了桌上，像是被顺了毛的小狗，自我宽慰道：“看来思慎是打听过的，那思慎还是很关心我的。思慎是怕连累我才不肯来找我的。”用的全是陈述句，说着话他脾气也就消了，倒免了徐济的口舌。

　　徐济看李执这自己哄好自己的傻样，咬了咬牙，还是决定开口，“臣之前因芒山一案不得已才做了选择，殿下既已脱身，不应该再搅进来。”

　　李执直起身来，看着徐济，正色道，“思慎之前说，太子会替自己选一只最好捏的柿子。那思慎应该明白这不是我想躲就能躲得掉的。能做决定的，并不是我。”

　　徐济默然，他没有想到自己那天深夜的好奇心作祟会导致这么个后续。如果不是自己的举动，应该不会很难会有人想起这个已经被圈禁了十年的人。

　　李执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继续道：“没有你，也会有别人。终有一日我是要被放出来的。”

　　看徐济面上似有不忍闪过，李执轻轻笑了一下，“或者换一种说法，能有机会被放出来，而不是在那个地方被关到死。我很高兴。”

　　说这话的时候，李执不是往日里徐济见惯了的嬉笑样，也不是头一次见面时他故意摆出来的那般虚张声势，他面上有着一种徐济陌生的坚定和淡然。这或许是李执在安慰自己，但徐济更愿意相信就算没有自己那次的偶然出现，李执也能找到机会走出那座小院。

　　虽然面上仍有稚气未脱，但李执从来就不仅仅是一个需要自己照顾的小朋友。

　　徐济知道，或许他还不确定自己是否会将李执视作一个值得追随的君主，但李执必然是一个值得信赖和托付的朋友。

　　难得正襟危坐的李执见徐济半晌不语，忍不住要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太过了。虽然自己迟早都是要和徐济说明一切的，但陡然间下了这么一剂猛料，可能把徐济吓着了。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勉力把话圆回来一些，就见徐济也笑了起来，真诚又笃定地看着他：“能见到殿下，我也很高兴。”

　　许久没听见声响的虎奴像是看不惯两脚兽们就这么对坐着傻笑，一派娴静之中，它纵身跃上桌，干脆利落地一脚踩翻了李执的消食汤。

　　徐济看见一道橘色的影子扑过去，伸手要拦已经来不及了，褐黄的汤汁猝不及防地浇了李执一身。李执被烫到，嗷的一声弹了起来，追着橘猫就要打。虎奴自知闯祸，哪里会等着被教训，仗着熟悉地形，脚下生风般飞速逃窜。

　　徐济看李执趴在地上，举着个扫帚柄和躲进床底的虎奴对峙，认命般无奈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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