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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折
张秀琴起了个大早,先蒸了一锅不加糖的豆包,又蒸了一锅加红糖和红薯的甜豆包。吃过早饭,陈宁提着妈妈给装好的袋子,慢慢往徐嘉言家走。
人长大后,和小时候最大的不同,便是学会了将所有的东西进行价值化。在五岁的陈宁面前放一个甜甜的豆包和一双哪怕再贵的鞋,他一定会选豆包,但是,现在的他马上就要十五岁了。这个年纪的他已经明白,豆包即使再好吃,跟家里那双鞋比起来,在所有人的眼里,也太廉价了。
他给徐嘉言补习功课,徐嘉言家给了他一个住的地方,原本还算是等价交换。后来,为表感谢,徐嘉言的妈妈、爸爸又送了他很多东西。他家原本也应该回赠差不多价钱的东西,但是他们没有这个经济条件。
妈妈有活儿干的时候,一个月最多能挣一千五。很多时候,她不是每天都有活儿。平均下来,一个月八、九百块钱的工资,既要养活他们母子俩,又要供陈宁读书,还要攒下一些以备不时之需,陈宁知道,他是没资格和别人交换东西的。
上小学的时候,嘴馋的小孩子经常买零食并交换着吃。夏天最常买的,是五毛钱一根的小雪人。别的同学家里,都是父母两个人挣钱,甚至,还有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补贴。陈宁家里,赵叔有两个儿子要养,妈妈刚来市里,没多少文化,连普通话也说不好,一个月挣不了几个钱,陈宁干脆不在学校吃任何东西。小学生也是会在背后说别人闲话的。哪个同学自己不买零食,经常吃别人的,时间一长,会被全班同学鄙视。陈宁不这样。他虽然也不买,但他不吃别人的。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小时候都懂的道理,现在竟然不明白了。
“怎么低着头走路?”
陈宁抬起头,“你怎么在这儿?要出去吗?”
1号楼出去也不走这边啊。
“昨天上午……你不是说要在家里打扫卫生吗?怕没打扫完,奶奶让我今天过去帮着一块儿打扫打扫。”
“不用了,收拾好了。”
徐嘉言伸手接过陈宁提的袋子:“张阿姨做的?”
“嗯。”
“给。”徐嘉言一手提着袋子,另一手递给陈宁一块巧克力。
“不吃了,刚吃完饭。”
“一会儿吃。”
陈宁摇摇头。
“陈宁……那天……对不起,真是我错了。我……”
“没有,你没说错,不用道歉。”
隔了一天再登门,徐家人都很高兴。奶奶连声招呼:“宁宁,你先跟超超去屋里看书,我这马上就要开始炸红薯丸子了。一会儿炸好了,我给你端屋里去。超超,你去把你爸带回来的好吃的还有昨天你爷爷出去买的都拿出来给宁宁尝尝。伟平,两个孩子要学习了,你别往那个屋走了啊!跟你爸下棋也小点儿声……”
陈宁去了徐嘉言的房间。
徐嘉言随后进来,端来两个装满各式零食、糖果的糖盒,放到了陈宁的桌子上。
“尝尝这个!”徐嘉言拿了一个黄桃干,撕开包装递给陈宁。
陈宁慢慢接了过去,徐嘉言脸上的表情终于轻松了一点儿,突然看到陈宁脱下来搭在椅背上的衣服,心头又一沉。
做了两套化学题,呆到快中午时,陈宁谢绝了徐家人留他吃午饭的邀请,回了家。
陈宁走后,曹菊芬饭也不做了,拉着徐嘉言去了他的房间,看着桌上陈宁几乎没怎么动过的吃食,关上门开始数落徐嘉言:“你从小不在我跟你爷爷眼前长大,自从你从北京回来,不管做什么,我们也没说过你。这次奶奶可得好好跟你念叨念叨!你说你说错话惹到宁宁了,问你说什么了,你又不说。不说我也不问了!可是你得记住,这样的话以后万万不能再说了!宁宁这孩子跟别人不一样,从小没了爹,先是跟着他妈在舅舅门上讨生活,后来又在赵家凑合过日子。像他这样看别人眼色长大的孩子,心里想的事都多。你跟宁宁说话,千万加小心,不该说的别说。他性子要强,有什么事,你跟他打一架可能没关系,说了伤人自尊的话,宁宁不知道要伤心多久……”
徐伟平在家呆了三天,算是陪父母和孩子提前过了年。二十九下午,开车回了北京。
陈宁连睡了三天沙发。徐伟平走后,陈宁虽然心里不愿,但是和以前一样,没有办法的他还是又去了徐嘉言家。
除夕和大年初一,赵志强为多挣加班费,连着帮别人上了两天班。
初二一大早,赵家一家三口和陈宁母子赶回了赵志强的老家。
初四晚上,徐嘉言接到陈宁的电话,“你能不能来我家楼下一趟?东西有些沉。”
放下电话,徐嘉言连外套都没穿就下了楼。
陈宁看他只穿着一件卫衣过来,问:“怎么不穿羽绒服,冷不冷?”
徐嘉言笑:“不冷,就几步路。”他用脚踢踢陈宁旁边的编织袋:“这是什么?”
“赵远爷爷种的一些土特产。徐嘉言,这一大袋,你自己能提动吗?”
“能啊!”他一手拎起来:“没多重——你胳膊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碰了一下。”
徐嘉言把编织袋提到厨房,洗了手,回到房间,看到陈宁正在脱外套——不是年前徐嘉言给他挑的那件长款羽绒服,也不是之前徐嘉言妈妈送他那件,而是不知道穿了多久的、洗得很薄的一件衣服。
羽绒服已经被脱去一大半,只剩一只袖子还套在胳膊上。他的左臂还像刚才那样蜷缩在胸前,这会儿右手正拽着左边的袖口,试图把衣服从身上拿下来。灯光下,徐嘉言这才发现陈宁的脸很白。
“胳膊怎么伤到的,不能伸直吗?”
“能,就是伸直有点儿疼。”
徐嘉言帮他把衣服脱下来,担忧道:“看过医生吗?碰到骨头没有?你脸色不对,胳膊是不是疼得厉害?”
“……不是特别疼……徐嘉言,我想先睡会儿。”
从脱衣服到上床、盖被,他一直是一只手活动。徐嘉言想再问他两句,可是陈宁很快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睡着的陈宁一直皱着眉头,偶尔还会呻吟两声,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徐嘉言不放心,让奶奶给陈宁的妈妈打电话,“问她陈宁的胳膊是怎么回事,看没看过医生。”
“说是跟着赵远和村里几个孩子一块儿去放鞭炮,不小心掉到了村后的一条枯水沟里,当时胳膊就不能动了。志强本来说要去医院的,他爹说过年去医院不吉利,只找了村里的一个正骨大夫给捏了捏。大夫说没伤到骨头,宁宁也说没事……”
徐国庆气得直跺脚:“这个老赵,抠了一辈子,让说他什么好呢!”
徐嘉言听后只想骂娘。
曹菊芬在客厅团团转:“肯定是伤到骨头了,要不然也不会从一进门就缩着胳膊——是这会儿就去医院,还是明天一大早去?”
徐国庆也拿不定主意:“按说是这会儿就去,越早越好。不过这都快十点了,关键还是大过年的,你说医院这会儿有正经大夫吗?千万别到那了只有一个小年轻值班,检查半天,什么都不懂,还得等别的大夫明早来了再给处理——要是那样,还比如在家待着呢!”
老两口不知如何是好,一起看向徐嘉言。徐嘉言一声不吭回了房间。
没想到,才一会儿的功夫,陈宁的脸色就由惨白转为鲜红了。徐嘉言跑回客厅,“奶奶,陈宁发高烧了。你让他妈妈赶紧过来!现在就去医院!”又吩咐爷爷:“谁家有车?赶紧打电话找辆车来!”
说完,徐嘉言跑回房间,一边掀陈宁身上的被子,一边叫他的名字。陈宁哼了一声,但是一直没睁眼。
徐嘉言不敢碰他的左胳膊,只能一手穿过他膝盖下的腿窝,一手穿过右臂腋下,把人半搂半抱地从床上弄起来,靠坐在床头。
“陈宁,坐好,身子别歪,小心碰到胳膊……”一边叮嘱一边快速给陈宁穿上鞋。衣服刚才没脱,现在正好省事了,只要套件羽绒服就能出门了。
不料,感觉最简单的反而是最难的。外套只能穿上一半,左边的袖子因为陈宁不抬手,怎么也穿不上去。
陈宁灼热的呼吸拂在徐嘉言脸上,他热得出了一身汗。
“陈宁,能抬一下胳膊吗?袖子穿不上去。”徐嘉言一边说,一边轻轻抬陈宁的胳膊,陈宁闭着眼哼道:“……徐嘉言……我胳膊疼……你别动……”
徐嘉言抹掉头上的汗,脱掉陈宁穿了一半的衣服,找了一件自己的羽绒服,也不穿袖子了,直接拿衣服把整个人裹住,然后拉上了拉锁。
“陈宁,能走吗,用不用我抱你?”
“能……”
徐嘉言把陈宁扶到客厅刚坐下,张秀琴就来了。一见到陈宁的样子,张秀琴就哭了起来。
徐嘉言皱了皱眉头,问徐国庆:“找到车了吗?”
徐国庆拿着电话本,眉头也紧紧皱着:“问了几家,不是外出走亲戚了,没在家,就是白天喝多了,没法开车……”
张秀琴听说要找车,赶紧给赵志强打电话。可惜赵志强又去车间上夜班了,一直没听到手机响。
曹菊芬出主意:“要不我去借你白奶奶的小三轮,你骑着,让你张姨在后边扶着宁宁?二院这么近,一会儿就到了。”
徐国庆开口道:“骨折了不去三院,去二院干嘛?”
“二院不是近嘛!再说二院那么大个医院,难道连个骨折都不会治?”
两个人争了两句,又齐刷刷看徐嘉言。
徐嘉言轻拍陈宁的脸:“陈宁,能听到我说话吗?”
陈宁闭着眼睛靠在徐嘉言的身上,“……能。”
“能坚持吗?我出去找车,十五分钟就能回来。”
“……能……你慢点儿,不着急。”
“好,你等着我。”
徐嘉言顾不得说别的,回屋从抽屉里抓了一把钱,又把他妈给他的银行卡也塞兜里,冲出家门,一步并三步下了楼。
“超超,你没穿衣服——”
“不冷!”
徐嘉言从没觉得自己跑得像这样快过。从小区出来的路很窄,不是城市主干道,平时晚上很少见到出租车,更别说春节期间了。他得尽快跑到建国路上才有可能拦到车。
满幕星空下,安静的小路上只有一个拔腿狂奔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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