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样子

作者:嫚诗舒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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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哩顽固的坚持要把一整件啤酒都喝下去,我劝她不要逞强,毕竟她还要为人师表。
      “今天周五,醉完还有两天可以调节,何况这儿空荡荡的,鬼才会带着我们的学生出现在这儿。”她说。
      她在意自己在孩子们心目中的形象,但她也在意自己的心境是否完好。
      我坐在刘哩身旁,看她一瓶接着一瓶的给自己灌酒,担忧她身体承受不了。
      “要不咱不喝了,找个地方对付一下?”
      “不行,贵着呢,等吃完饭再到对面那个酒店住一晚,估计我的工资卡上又得去掉一大串钱。”她在半醉中红着脸挣扎。
      我们没有再回学校,从饭店出来,天已经全黑。我不知道刘哩口中的酒店在哪。在举目望过去就那么大点的地方,沿途几个小店铺,尽头处一座山,将整个小镇封锁在夜晚昏暗幽黄的灯光下。我没有转弯,直接在一眼看得到的地方,将刘哩拉进酒店。
      我怕黑,更害怕在荒无人烟处陷入困局,于是我毫不理会刘哩的唠叨,也不愿意多问价格,只拿了身份证,将刘哩的卡递过去。
      刘哩在沉醉中依然不忘自己的密码,一边输一边跟我说:“镇上有两个酒店,有个贵些,我们普通老百姓住不起,小旅馆我又不想敷衍自己,你千万不要找错了!帮我看看钱,我眼睛看不见了,数字对不对,两个人加起来没有超过两百吧?”
      我好笑的盯着她,如此姿态,还能将钱记得这么清楚,不怕自己酒醒后精神失控。我确信自己听到的数字跟她口中的相差有点远,只闷着头接过卡塞回她包里。
      这么晚了,我得负责烂醉如泥的她,实在是体力不支。她把自己的整个身子倚在我身上,我一不留神,她整个人就往下掉。
      “那个,刘哩,你坚持一下,抓住我不要动,再上两层楼梯就到了!”
      我一只手揣紧刘哩,另一只手紧扶住护栏,终于将刘哩拉进房间,她不顾自己身上多余的累赘,连人带包将自己扔到床上去。我的手还未来得及撤退,整个人被她拖进床里。
      “刘哩,刘哩!”我伸手拍打她的脸颊,她嘴角含笑,抱着被子不肯撒手,不愿再多跟我说一句话。
      我挣扎着把死缠在她身上的包取下来,她的手刚移开,又紧紧的死揣住我。
      “不要弄我!”她说了一声,沉沉睡去。
      我俩在小镇上最好的酒店,没有洗漱,带着酒味和庸杂的东西,和衣而睡。
      半夜刘哩醒来,我还在昏睡,她的酒已完全醒了,我只感到自己的头顶传来几声闷痛,而后刘哩的脸放大在我的眼前。
      “齐荟芸!”她连名带姓的叫了我一声,“你看看我卡上的数字,饭钱是我付的,房费也是我出的,不是跟你说了,这儿有两家酒店,你怎么哪儿贵就把我往哪儿挪?就你支教那点小工资,吃完饭还不够这儿两间房费,你就不能省着点花?”
      “反正钱是你付!”我翻了个身,不愿意再理她。
      她扳过我的身子,看着床上我俩零散的东西,数落我说:“包、外套、手机、袜子,什么都没整理,你竟然睡得着?”
      “还有你一身酒味呢!”我将自己的手臂伸到她的鼻前,她的眉皱得更深了。
      我知道她是一个勤于整理的好女人,但她醉得实在厉害,我无法将她再多挪动半步。
      “我一定是太久没有放纵自己了,加上不用调离,一时太高兴了。”她终于懦懦的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而后我俩没有再理会床上的庸俗杂物,相拥而眠,在午夜畅谈。
      “我迟早是要去市教育局的。”她说。
      “我迟早也是要回家的。”我说。
      回来的路上她盯着我的眼睛严肃的教训我:“你真是个破费的女人。”
      我把自己的银行卡递过去,告诉她先抵押在她那儿,我其实连那顿吃饭的钱也没有,我所有的积蓄,都被我付给了心理医生。
      “我请你!”她把银行卡推了回来。
      我看着她的脸,忽而觉得她好看了许多。
      期末考如期降临,减掉心理负担的刘哩,像个不能停下来的陀螺,一会出没在教务处,一会出没在监考班级。
      她没有调去监考,被安排留校照料各个学校调来的监考老师。我因为是支教的原因,既不用参加监考,也不用留守学校。按主任的话,期末考后的杂务都是班主任的事了,我强留下来,无非是不想回老家,给刘哩做个伴罢了。
      “你自打来学校就是这么活?”我问刘哩。
      刘哩轻蔑地看向我:“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只会哄小孩子开心?”
      “你不是羡慕我的那双黑胶水鞋?”
      “废话,她也不能放在那里一辈子,我腿长着呢!”
      “等期末考完再比我俩谁更算合格的老师吧!”
      我说。
      期末成绩一下来刘哩就垂头丧气了。
      “就因为调离的事,我才分神两个月,熊孩子们成绩就一落千丈,他们这样对我,下学期我非得一个一个揪出来惩罚不可。”
      “得了吧你,不就是一点分数,下次不补上来还不行吗,非得大动干戈。”
      “你说得轻巧,那你的考核还这么重要。”她突然把目光投向我,见我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就知道没出什么幺蛾子。
      “过了?”她问。
      “过啦,我们班语文成绩考了全镇第一!”我说完就朝她张开双臂。
      “谢谢你这么长时间来对我的照顾。”我说,伸手紧紧抱住了她。
      “过了就好,总不至于天天被主任跟在后面,今天鞭笞成绩,明天鞭笞被家长找。长期这样下去,估计我也得得抑郁症了。”
      比考核过了更好的事,是陆茵居然考了全班第一。那个跟我宣称要考北大的男孩子,落榜第二。
      我找到这个昔日沉默寡言的孩子,问她看着自己成绩的心情,她朝我羞涩一笑。
      “老师,你不要老拿从前的事来打击我,我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还得天天站在你面前模拟背诵获奖感言啊。”
      她说的是期中考的事,因为进步大,学校给她颁奖了。我为了让她站在领奖台上的姿态更骄傲些,把她叫到办公室来,临时模拟了好多遍领奖时要说的台词。她背得连表情都僵硬了,我还在边上鼓动:“这样不行,太自卑了,估计你下场来同学们还会欺负你。”
      为了一雪前耻,她在走上领奖台后,像变了个人似的,连着表情,将一篇四百多字的获奖感言,说得跟荣□□似的。那是我第一篇没被远铭小学否认的演讲,说的人是陆茵,指导写作的人是我,它饱含一个孩子对未来生活的向往。我突然觉得,刘哩每次喊口号似的如宣言般的长篇阔论,有了另一种解读方式,无数个陆茵会成为它生根发芽的土壤。
      不出意外的,张秀可的成绩也上来了,她没有像陆茵一样扔给我一袋瓜子就跑,而是精心的做了一个纯手工绣包,放在我略显深沉又男人气的黑色挎包前,突然就长了灵气,我因它在大山上重拾回女人的自信。
      听她妈妈说,她躲在家里悄悄缝了两三个月,刺绣是她们家乡女孩子特有的手工活,她的学业是精进不上来了,但她作为一名含蓄的女孩子,对刺绣却格外上心,她的手带着灵巧和聪慧,在挎包上编了一副小鹿图纹。
      “你确信不在成绩上再好好努力一下?”我问她。
      “我妈说了,我是那种七窍缺了一窍的人,有一窍缺在念书上,不要再在这上面费功夫了。”她说。
      “老师你也不信?”
      “小七老师,不是我不信你,是你把自己的脑袋安我脑袋上,我也接受不了那些知识。”
      对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能学好的孩子,我已经用尽心力,我想她的优势不在这儿。
      “你是一个有主见的孩子,能努力就再加把劲呗,不要拿你妈当幌子!”我最后劝导了她一句。
      “小七老师,你也知道,我每天都留下来了,学也跟着大家一起学了,不懂的也问了,可不管我怎么努力,成绩就是上不来,也许我还有其他的出路。”
      我得知她的痛楚,把那半个小时还给她了。你不会知道一个努力上进的孩子,在使尽自己的力气后,无法获得等价回报,自尊心所要承受的打击。我宁愿她只是这些深山坳里的一名普通女孩,冬天坐在炉火旁绣荷包,散发属于自己特有的灵性。
      我在期末考结束时到教务处申请了一次假期集体野炊,我想近一点观望每一个孩子,知道他们喜欢什么,拒绝什么,最后都想去哪儿。
      教务主任在接到我的申请后冷笑着驳回来了。
      “你们这些所谓的高材生,事实没做多少,光想着模仿城里人那一套。什么野炊,什么郊游,城里的孩子连小麦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而我们这里的孩子,小麦是他们跟自己的父母一道种出来的。”他拿手抬了抬自己的黑框眼镜,“去年有个孩子,自个出去前面那条河前放牛,乘人没注意时溜到水里,当天晚上就淹死了,他还是一名五年级的学生。孩子们野惯了,出去到处乱跑,容易出事。小七老师你不要忘了,你的考核才刚过!”
      我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野炊的事再不敢多提一个字,灰溜溜的从教务处出来了。几个等在外面不明就里的孩子,还在兴奋的起着哄。
      “小七老师,我家离得近,可以帮忙带好多菜。”
      “我可以提水!”
      “我带水果!”
      “我家柴多!”
      ……
      听说野炊就是大家一起到野外自个动手做饭吃,他们高兴得不得了,大概是出自孩子的野性,他们高兴的并非吃饭这件事,而是,在野外怎么做饭,和些什么人做。比起城里的孩子连怎么做饭都不知道,他们显然更享受做饭的乐趣。
      “那个,学校说你们在外面太野了,不好管教,怕你们出安全问题。”
      我不好意思的跟他们解释,他们果然一脸失望。
      “要不这件事就算了吧,等老师琢磨琢磨,我们再换个其他相聚的方式。”我说。
      “小七老师,要不我们不要跟学校说,自己组织好了。”有人建议。
      然而除了家访可以我自己组织,其他的集体活动都得学校批准,关键是选址问题,以及我该怎样在确保孩子们安全无忧后收货自己想要的结果。
      “等老师想想!”我说。
      然而孩子们已经停不下来。他们沉浸在我将带他们出去玩这件事上,既不肯信是假的,也不肯信学校说的安全问题,我看着他们期望的眼神,再次对自己的自尊心做出让步。
      “怎么,小七老师,你还在这件事上跟我杠上了?”
      当我再次出现在主任办公室时,他用略显绝望的眼神看着我。
      “我说的话你还不信,难道我们学校的学校规则还得你来定不成?”他已经有点生气了。
      我低下头来,历经一年的打磨,没有再带着北大高材生不肯下台的高傲。
      “主任,我想让你仔细想想我刚才的建议。孩子们缺乏跟老师生活化的交流,我们老师不够了解他们的整体性格,容易拿成绩说话,把其他方面有专长的孩子埋没了。”
      我一脸谦卑的解释,将楼下孩子们渴望的眼神一一说给主任听。
      “不是,小七老师,我来远铭小学十几年了,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这些孩子需要精神辅导,需要近距离了解,发挥他们其他的爱好,他们没有那么娇贵。对于大山里的孩子来说,成绩就是他们通往幸福的唯一捷径。其他花里胡哨的东西,你说了孩子们也听不懂,我也听不懂。”
      他在用他最后的耐性跟我争辩。
      “如果孩子们需要呢?”我固执的站在那里,不肯离开。
      主任沉默着望了我几秒,最后长抽了一口气,一边起身把我往外赶,一边叹气说:“我把这事跟校长说说,看他怎么办。”
      校长在两个小时后将我叫到办公室,这是我除掉学校会议外,少数不多的时候跟他单独相处。
      “小七老师,你来我们学校已经一年了吧?”他说。
      “刚好一年,才过了考核期!”我一板一眼的回答。
      “你过去的事,都有……处理好了吧?”他带着尊重,生怕触碰到我脆弱的隐私。
      “那个,刘老师……”我从手机上随手截下一张图来,传到他手机上,“郁抑症,已经全好了,再坚持两三个月,估计就没有复发的几率了。”
      我知道他配合我隐瞒病情这件事,心怀感激,索性将自己的隐私全部暴露给他。
      “你在入职时就给过我健康证明了!”果然,他以最快的速度转移了方向。
      “算算你来我们学校这一年里,折是折腾了些,时不时找学校要特例,但你也用实力证明了,没有拖学校的后腿。就你们班那个叫陆茵的孩子,都改头换面了。”
      “刘老师,我能再要一个特例吗?孩子们等得急!”我说。
      “又开始急上了。”他站起身来,朝我笑了笑,“主任都快被你急上火了,你怎么还不放弃?去年溺水的那个孩子,他们家父母来学校闹了一个星期,主任也跟你说过情况了,那个孩子是在放学后从他家自个出去放牛的。”
      “额……”我突然想到刘哩对我说过的某句话,你不要忽视孩子们的天性,就算他们没有恶意的一面,他们的父母有啊,尤其是,你在的是一个少数民族聚集的山区里,他们会用现实告诉你,在他们的世界里,不需要真相。
      终于看到我动摇了,校长笑笑,又坐下去。
      “年轻人没见识过吧。”
      加上我去张秀可家时她妈妈责怪我时毫不留情面,我对自己过于美好的初衷退缩了。
      “小七老师!”校长叫了一声,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才劝了你两三句,你就放弃了,你在主任那里,可是磨了他三四次都不肯放弃。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这事我跟上面打报告了,他们看了你前面的成绩,给你做了特批。”
      “什么?”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想再次确定答案。
      “我把该吸取的教训都告诉你了,剩下的你自己去把控。”他说。
      我终于确定,校长帮我从教育局为孩子们争到了一个机会,我有幸成为孩子们的第一个人生导师。当我把这件事告诉他们的时候,他们不辨自己是跟我去野炊,还是跟我去杀人犯火,只知有我带领,便可将自己的身心全部押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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