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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她这么一哆嗦,一吼,银针差点脱手,我捏紧针,忍不住道:“你怎么醒得这么快?”按照她这个出血量,昏迷三天三夜都是轻的。
“扎醒的。”
我略一怔,她竟然开口了,声音些许喑哑,语气极冷,隐隐有一丝怒气,我解释道:“这不是扎,这是缝补,你伤口太深,得先……你没被麻醉?!”我惊呼。
她不言,别过头去。
“这怎么可能呢?我给你喝了大剂量的麻沸散,一头壮牛都该喝趴下了,你怎么会……”我有些不冷静了。
“麻沸散对我没用。”她转过头来,语气没那么冷。
“那,那什么对你有用啊?”我急问。
“在西南…花…你给我点酒……就行。”
我连忙将药箱里剩下的一瓶酒拿出,再将她的头小心托起,把整瓶酒喂了下去。
“你缝罢。”她道。
我却一阵心慌,我根本没在这种情况下缝过针啊!一想到我的银针要在一层又一层未被麻醉的肉里来回穿梭,我就头皮发麻,只是一点酒的迷醉,功效太有限了。然而眼下也没什么其他法子,我紧张道:“要不要给你嘴里塞点布,你咬着啊?”
“不需要。”她言简意赅。
也许被她冷静的样子感染,我也稍定下心来,而且她的血还在流,不能再耽搁,我深吸两口气,将针刺了进去。针下的身体轻微颤动,口中却没有漏出来一丝声音。整个牢房内,静得宛若森林深处的一池暗潭,我愈加凝神,刺下缝补。
当我逐渐忘了周遭,全身心聚在一根细小针头上汲汲营营时,一直沉默得好似灵肉分离的冥辛忽然道:“为何你的针这么慢?”我像从深水潭子里猛地被人拉起,又像是从一场大梦中惊起,恍恍惚惚道:“我缝了多层。”
“为什么不只在表面缝一层?”冥辛的语气,不解中又带了熟悉的怒气。我于是又醒了醒,忙道:“只一层容易留疤,从深到浅,一层层缝起来,伤口缝合处的张力能均匀分散到各层,不容易起疙瘩,那样不好看。”说完,望向她笑了笑,给她一个“放心本御医医术精湛不会害你”的眼神,希望对她忍受剧痛,能有些许安慰之用。
冥辛闭上眼,沉沉地吸了一口气,道:“我……多谢你费心……但我,本就不会留疤!”
我手上的针霎时顿在半空,我僵硬地转过头,“你说的是真的?”
冥辛又不言,又别过头去,留一个闭目的侧颜给我,我一瞬间从这张冰冷的脸中读出诸如“无依无靠无处安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等等充斥着绝望与无奈的深刻情绪,我立刻将头扭了回去,我的良心不能再多承受一刻这无声的谴责。我低声道:“实在对不住,你,你再稍微忍忍,我马上就缝好了。你再撑着点。”说完,我也不敢多看她,重凝神于针,缝线收尾。
终于,两处深的伤口被我平平整整地缝合好,我大喜道:“好了,缝住了,你瞧瞧,缝得多细。“冥辛听了,倒没看伤口,只是紧攥的双手一瞬摊开,俱是指甲掐进肉里的血痕。我头皮又麻了麻,饶是如此痛苦,她方才也未泄出一丝声音,此人确实能扛。我心下暗服,却不得不唏嘘,能抗是好事,却也只会让你多挨揍。
她虚脱地躺在冰凉地砖上,微微喘气。我从药箱里又拿出几瓶药膏,对她说:“你的伤口还需上止血药,你行动不便,我替你涂。”大约是我说得客气,加之方才我一番苦斗,似乎让她对我少了些抵触,她几不可见地轻轻点头。我于是按下上次被无情拍倒在地的阴影,放心大胆地替她涂抹起来,甚至想劝劝她,我道:
“你还是赶紧招了吧。公主想知道什么,你都说出来,不是也免受这许多折磨吗?你可能不了解公主,只知道她打你很凶,其实她人不坏。虽然你是婺国人,不过只要你把你们那些个军事机密都说出来,将功折罪,公主不会多为难你,就算不能放你回去,你也知道你身份特殊,不可能放虎归山,但也会在京城给你个好地方住,可能行动会有些受限,但也比在这牢房里受罪强啊。”
我言辞恳恳,絮叨了一堆,只因我是真心望她迷途知返。一来她自己能解脱,我也不愿多看美人受苦。二来也算解脱公主,我实在不想公主为此事多烦心了。不过冥辛毫无动静,依旧闭着眼喘气。我想她此刻虚弱,正是趁虚而入的好时机,继续利诱道:“尚国的京城很好玩的,就算你不能四处走动,你放心,我会带些好玩有趣的东西给你,让你足不出户就能尽享京城。虽然你可能对婺国有感情,不愿背叛,其实你是多虑了,尚国一向是礼仪之邦,不会随便向你们开战的。如今你不在婺国,你们的士兵缺了大将,也不会再攻击我们,两境和平,多……”
“闭……嘴……”
我正滔滔不绝、苦口婆心,被她生生打断,我停下涂药的手,皱眉看她。她倒是睁了眼,眼神却极冰冷,还有一丝仿佛看蠢材的不屑。饶是她此刻有一种体虚柔弱的美,我亦没了惜美之心,心头只燃起火,这人还能不能懂点时务?怎么敬酒不吃只吃罚酒?
我将一坨药膏一把拍在她伤口,道:“那你撑着罢,撑死算完。我好心告诉你,我不日就要和公主出去办事,到时候你就算被打死,也没人给你收尸。”
她冷笑一声,道:“她不在,我也不必受审了。”
我道:“你是不是想多了?公主府上上下下几千人,公主不在,自然有旁人为她代劳,你当你是谁?”
她鄙夷地看我一眼,然后闭上眼睛,不说话了。我心梗得不得了,又没办法对个病人动手,只好愤愤地给她抹上药,又抽出布带来,狠狠把伤口扎上,一阵下来,汗流浃背,她倒是躺着不喘气了,换我了。我手上加速,只想赶紧离开,回府好更衣,至于这团邪物,就让她在此自生自灭罢。
正包得差不多时,地上这团东西又开口道,“你们尚国,果真没人了吗?”
“什么?”
“如此关头,她竟还出城忙别的事,呵……”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包完最后一根布条,起身,掸了掸衣,居高临下道:“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现在不过是一个阶下囚,不是什么大将军,也不是什么鬼主,公主千金之躯,来这鬼地方审你,已是你天大的面子。公主日理万机,你不过是其中一小件,能分你多少心思?”
她的眼神不易察觉闪过一丝疑虑,兴许是“鬼主”二字令她有些意外罢,毕竟尚国与婺国,不通往来,几乎封闭。我不再多言,提起药箱,出了牢房。
回到府中,我命丫头速速备好热水与香露,我要大洗一番。丫头十分有眼色,见我袍子上血迹斑斑,头上发丝也被汗濡湿,二话不说就飞奔去后间提水。我府中的丫头别的不说,在沐浴一事上皆是久经沙场的老手,无论是备热水香露,还是伺候擦拭,都不须我多言。水必是烧沸过两遍的净水,调试出一个适宜的温度,香露,则按照那天的情况,变量加入,像今日这般脏得一目了然、触目惊心的,便要多撒十来滴。
我舒舒服服泡在木盆子里,后背处已刮了一遍,全身也细细擦过,我浸在水中,回了魂。身子舒爽了,心也就大度起来。我回想起牢里那厮,暂时地把她的不识抬举忘了忘,浮现出她挂在邢架上不省人事的模样,还有,指甲掐得出血也不肯吭一声的隐忍姿态。
不免泛起几分惋惜。
如若她不是婺国人,兴许还能交个朋友。如若她不是大将军,兴许……公主也不会要她的命。在牢里,我说公主也许只是软禁她,但其实我知,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就算公主能放,圣上也不会准许,百官更不会同意,毕竟她是尚国的大罪人,多少尚国战士因她而死,多少人因她家破人亡。她应是明白这些,才对我面露鄙夷。
她为今之计,惟有紧锁牙关,什么也不说,方有一线生机。
唉……
我摇头叹息,无论如何都是死结,无解。她即便抵抗,又能撑到几时,不过多受皮肉之苦。至于我,我将手托起,带着玫瑰花香的清水从手心向外流淌泻下,手掌上的白皮赫然显现。
我每次从牢房回来,都要擦洗数遍,泡上数个时辰,方觉干净了,再这么折腾下去,我全身非蜕下几层皮不可。
我从浴盆里出来,穿上干净的长衫,外面披一件稍厚的袍子,便去文杏阁吹风。在公主府一阵忙活,我连午膳都没吃上,沐浴前先让丫头把膳食摆在文杏阁,此刻一见,窗边的炕桌上,满满摆了一桌,用个罩子罩住,免得风吹,很妥帖。我盘腿坐好,掀开罩子,内有黄金鸡,蒸薄荷叶肉方,雪霞羹,甜点则有松黄饼、广寒糕,配了壶解腻的清茶。我大悦,饿的时候,吃什么都香,但肉与甜食总是格外讨人喜欢。
正当我就着春风里,文杏阁外的玉兰花香,吃着碟里的油香鸡腿,快乐赛神仙时,朝窗外一瞥,看到绕阁的蜿蜒小河,忽然想起那日在万琼舫,遇上汋萱的事。也是像今日这般饥肠辘辘,只不过那日遭了殃,没能和汋萱一起吃上一顿。
大概是今日看到冥辛,有些感慨,忽然觉得人活世上,应当珍惜在身边的人,即使如汋萱这种时常对我冷嘲热讽,阴腔怪调的,在我被茶水泼到时,也对我颇关怀。虽然事后似大有悔意,但当下的反应最真,骗不了人。念及此,我心头一暖,有了主意。
明日就登门造访,顺便把那日的扇子还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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