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呈祥

　　风尘仆仆十几日路程，师徒剑灵三人终于在第十二日天色黯淡之前到达了上京。

　　抬首望去，不远处是上京高而厚的城墙，城楼上银甲铜胄的兵士在有序地巡逻，长戟交叉着，遥遥映射着天光。
　　护城河水承载了深沉厚重的岁月，缓慢柔和地流淌而去，已经入秋了 ，灰败的落叶飘飘洒洒落在河水里，无望地翻飞最终还是躺在水面上，河承叶落，叶随水流。

　　一个面容普通的青年只着寻常简便衣衫，抱着只火红毛发的狐狸提着剑，状若不经意地跟在长长的入城百姓人群队伍后，只是青年身形颀长，气质出众，即使相貌平平也相当惹眼，前后几个挎着碎布缝制而成的包袱的女子纷纷看向此人，青年稍一抬头，她们便娇羞地转回头去。

　　“师父，上京的城墙为什么这么高啊”小狐狸蜷着尾巴窝在青年怀里，抬起头，尖尖的鼻头嘴唇朝向抱着她的青年。
　　她与师父姜炀的交流设在一处随意境里，所以外人听不得话语。

　　姜炀闻言并没有低头，仍然目视前方不远处的城门，良久，难得慷慨地给了句回答:“怕有长了脑子的人意识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姜家基业不稳吧。”
　　“啊”小狐狸眨巴眨巴弯弯的狐眼，表示不懂。

　　“下次就不要吃那许多肉包，多读些书来，就能懂为师跟你吊文了。”姜炀伸手揉了揉狐狸头和狐狸耳，笑笑说。
　　“切，师父小气得很，我让珮姐姐给我买。”小狐狸冲他吐了吐舌头，转头窝着打算继续睡觉。

　　子来也嗡嗡震了震，秦珮传来声讯:“剑主说的是，姑娘家的确该读些书，之前在楚地私塾，容儿姑娘可最是贪玩懒散的。”

　　跟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进了上京城，姜炀稍稍皱了皱眉，察觉到似乎有行迹可疑的跟踪者，不过并没有转身，仍是气定神闲地向目的地走去。

　　淮王府。

　　淮王府邸正对着上京城的主街，街上纷纷扰扰十分热闹，络绎不绝的百姓摩肩接踵，街道上的小贩们卯足了劲儿叫卖着，连表情都标显着用力，唯恐生意被人夺了去。

　　摊上花花绿绿的新奇物件十分吸睛，总有些衣着素朴的娘亲领着儿女一过难行，被小孩子拉住衣袖，撒娇着甚至哭着喊着求买一件什么回去。

　　不过让人诧异的是，淮王府门前三级石阶上端坐了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头发已经花白了，蜡黄的脸上褶皱遍布，一双眼有些阴翳，白发漫无目的地披下来，垂在胸前背后。
　　身上的衣衫已经旧到洗坏了原本颜料，如今一眼看去是种极其矛盾晦暗的颜色，深浅不一斑驳着布料。
　　老头面前堆了十几只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藤编筐，一看去那筐编的精致细密，缝隙不过发丝细，手法极其高超，老头子安安静静地也不叫卖，一只胳膊赤着搁在腿上，另一只稀松地缠着藤条玩。

　　新来上京的人们不认得，好奇地打听问道:“这老头谁啊，敢坐在王爷府邸前面卖筐，也不怕被抓起来扭送官府掉脑袋。”
　　上京本地人便会拍拍他的肩膀，无奈地摊手道:“这可是你有所不知了，这位老头似乎是淮王府的管家大人，不过淮王府早就败落了，这里这位原本的王爷不知哪儿浪去了，算算呵得有六七年没回来过了，偌大王府，就这管家一人。”

　　“这么大王府，怎么会只有管家一个人呢。”

　　“嘘，这还是个传说呢，说是那淮王爷修炼大成需要活人生祭，满府邸的下人们呐，原本都活生生的，一夜之间，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这……皇城根天子脚底下，就算他是王爷，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吗，还能明面上吃人不成。”

　　“怎就不敢了，他可是王爷，虽然是个私生子吧，但也是验过血脉灵迹的货真价实的二皇子，圣上钦封的淮王爷……”

　　“私生子？”

　　“可不是吗，十五岁才被迎回来的，他亲娘啊大有来头呢，是那十二月湖鸣岐山的人……”

　　“哎哟，怪不得横行霸道呢……”

　　“再跟你说吧，这个淮王爷也是个恶主儿，记得七年前，白城狐妖作乱吗，就是这位淮王爷带兵前去平叛的，结果哟，你猜怎么着——淮王爷杀红了眼，直接屠城，连着带去的几千人马全都葬身里面了……”

　　“官家的兵马也是淮王爷杀的？”

　　“谁说不是呢，据临近百姓说，全城啊，那天血流成河，城墙都变了颜色……”

　　阶上的老者细不可闻地眯了眯眼，两个说闲话的人并未意识到自己悄摸嚼舌根已经被人听见，一人挎着另一人的肩继续侃侃而谈着淮王府的是是非非，即使是几年前的往事并不新鲜，说起来也津津有味。
　　说的没大错，淮王府确实没落了，即使兴盛也不过那一月。

　　寻常人自然是看不出的，这面容憔悴衰老的老头子乃是一只妖——藤妖，妖类修成人形难上加难，想要不被人认出更是万难，这老头子瞧着与普通人类无异，便缘由他是一只千年的妖怪。
　　三千年的藤妖，世间所未闻。

　　老妖名盲藤，作为最普通不过的低下等妖类，原不应修行如此得道，不过高人皆有奇遇，老妖也未能避免，旁人不知，三千年前不知为何缘故泄露的天光，只那么一点落在这老妖的原身鬼藤之上，得神力相助而获得的机缘。

　　老头子抬起头望着深秋里黯淡无望的天，已是黄昏独自愁绪，他孤身一人守着这偌大王府至今已七年。
　　七年，只是老藤漫长生命岁月中的弹指一瞬，倚着外街喧嚷，却着实让他感受到了背井离乡孤老无意的难处。

　　盲藤即使修炼千年，却也受限于自身妖类品相低下，修行速度缓慢至极，为了隐藏自身甚至沉睡了大部分时光，隐于大川江北妖谷中，化形为人后才渐渐入世。

　　妖之一类，天上睥睨者与山地称霸者为高等族类，雄鹰与苍狼，沙雕与猛虎之类如，而水中鱼虾与地上草藤花木皆是低下等，天资不够，故修炼困难，寿命短小，实力微弱甚至不能自保，只能沦为其他妖类的养料，或是小隐隐于野，草草了此一生。

　　少有下等妖类敢于踏入人世，虽然人族不似魔族狂暴嗜血，但是妖类的内丹也是修仙之人增进大补的灵药仙品，若被心怀不轨之恶人图谋，下等妖类很难得护周全。

　　而盲藤原身品相鬼藤虽然隶属下等妖类中实力最为微薄的藤蔓一脉，却因自身天大机缘以及三千年的莫测修为，堪堪令他走进人族领土，大隐隐于市，甚至曾经在临近南疆的人族地界还去娶一门亲事，也与自己的凡人娘子恩爱幸福了几十年，最后佳人珠黄不复好，垂垂老矣，溘然长逝，留他一人孤苦。

　　盲藤的寿命几乎与天同齐，鬼藤的生命力较之其他藤蔓类妖物本就诡谲强盛许多，加上天光滋补恩养，就连盲藤自己都感应不出自己的命终之期。

　　凡人娘子故去后，盲藤不愿续娶，于是孤身一人守着亡妻的坟茔，久居南地，后遭人族高手看出身份，那人族高手与这老妖一场恶战后重伤逃遁，盲藤自己也被重创垂危——毕竟鬼藤的攻击属性过于低劣，若不是凭借本身千年浩荡无边的修为苦苦支撑，怕早就被贪婪之人夺去了本源妖丹。

　　幸好当时的十二月湖鸣歧宫宫主罗小菊办事路过此处，其道侣杏林仙尊仁心仁爱，施手相救，才令盲藤体内紊乱的妖力平稳下来，不至于二次自伤。

　　盲藤依然深刻地记得那日遇见恩人二位的情形，他重伤濒死倚在野地边的巨石旁，大半截身子已经化为了原身鬼藤，深绿色藤蔓上有着夺命的尖毒倒刺，深深扎入地上泥土中。仅剩一节脖颈和头部还是人形状态，奄奄一息无望地阖着双眼，本以为自己终于要魂归西天去，却不料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温柔的轻唤。

　　“你伤的好重，还能听见我说话吗”

　　是人类，千年来混迹于人间的经验促使盲藤瞬间警戒，却丝毫不能活动身体——血液外喷失血过多，已经快要失去知觉了，只能将眼睛眯出一条缝，警醒地注视着面前的两人。

　　“一只藤妖能有千年修为，本宫从未见过。”

　　“……别说那些了嗳小菊，快把药包给我，再不救他就要死掉了。”

　　宫主罗小菊面目一身玄紫衣袍，冷然而俊朗，不过身边的杏林仙尊却是面目弧度柔和着的，只是担心来不及救人而有些紧张，白皙的小脸上紧绷着神态，生怕一针下错，救治的法术纹图失却其效果。
　　罗小菊将药包递给白蕙，径自蹲下身来查看，“兰心觉得可还有救？”

　　“谁知道呢，尽力一试，总比放任着他自己悲凉绝望地死去要好。”白蕙施起法术来，将金系灵流注入已经以细长银针绘好的纹路中，涓涓细流温和流淌着，盲藤只觉自身的残破之处在逐渐修复，也是一愣，这许多年他见过的人类不可谓不多，却大有奸人滑盗之辈，甚少有此种一心救人的善者。

　　甚至对他千年凝结的上品妖丹毫无所动。
　　“你醒了，但是我要讲给你听，我这个法子只能救下你一半的性命，另外一半要靠你自己好生养着，几十年就会自行恢复，只是这段时光要你自己过活，就不应继续待在人族，否则被坏人抓到，就要被投炉炼丹啦。”

　　白蕙施完了法，饱满嫩白的额间已经细汗微薄，此种老妖之身修成不易，要他来修补着实颇耗实力，不过还好罗小菊在一边为他源源不断输送着法力支持，自身的消耗很快复原如初。

　　“我和道侣正好要去妖族办事，不如捎带着你一并回去可好”

　　罗小菊单手撑着下巴侧头专注地看着白蕙，简明扼要地发问:“魔物时常侵入妖族，岂不更加危险。”

　　白蕙闻言深思，觉得十分有道理，与罗小菊旁若无人地对视回去，便说:“这位藤妖兄弟若是不嫌弃，便跟着我们罢，定会护你周全。”

　　盲藤也不知缘何就对这位慈眉善目的杏林仙尊怀疑不起来，只是他喉咙间伤了道口子，没法说话，白蕙显然注意到这点，于是说:“你眨一下眼，就算同意啦。”

　　他听从着眨了一下眼睛。

　　“这样就对啦，你还有妖力吗，你最好变的小一点方便我们携带，不然总不能住在随身团境中吧，那里可让人憋得慌。”

　　于是盲藤忍着痛催动残余无几的妖力，又将自己化作一段细藤，由杏林仙尊白蕙收了带在腕上，还安慰似的拍了拍他:“很快就会痊愈的，我回去再给你找点药。”

　　走之前，他恋恋不舍看了眼不远处的坟茔，知恩不报非君子，虽然一届藤妖低微不堪，却也决定报恩后再回来守着亡妻。

　　却没料到这一走，就是永别。

　　重伤之下，盲藤再次陷入沉睡，回到鸣歧宫的白蕙与罗小菊皆是无奈，不过商议了一下，仍然是带着这只妖，等待来日苏醒再问其打算。

　　盲藤苏醒时已是二十年后，宫主罗小菊已然仙逝，留下杏林仙尊白蕙一人避世深居鸣歧宫后山密林蕙菊轩中。

　　见他苏醒焕发生机灵念，白蕙惊喜了下，随即施法助力他化作了人形。

　　盲藤醒来发现恩人之一居然已经离世，自己尚未报恩，伤感而唏嘘。
　　再之后，便是年满十五岁的姜炀被迎回上京皇城帝都，白蕙思来想去也无何事适合令其报恩，只好开口:“怜儿是小菊与我的养女，炀儿便相当于我们的后辈，此去上京一切未知，皇族姜家恩怨不清人鬼混杂，藤老若是执意相报，陪炀儿回京护送可好”

　　盲藤求之不得，欣然应求。

　　却不料入京一月，淮王姜炀在领命平叛白城狐妖一族一战中走火入魔后伤及本源，却也登峰造极到达化境，登入境仙阶级。

　　那日神光乍现，廓然中开，白城血泊中已然力竭昏迷的姜炀身边似有成形的菡萏芙蓉万千盛开，灵剑镇主，吸足了鲜血的子来神剑绽放万丈光芒，平地风浪狂暴而起，将不省人事的主人护在其中，阻挡了之外意欲图谋不轨趁人之危的百名暗刺。

　　可怕可惧的灿白灵光以能量波的形式向白城以外四周不断荡开而去，刺客的脑中发出震爆之声，纷纷七窍流血而倒去，无数周边山林顷刻崩塌滑坡，轰隆隆地类如惊雷伴奏，摧枯拉朽之势举世为之惊骇。

　　白城距离上京不过十里，盲藤感知到了白城异动，急忙赶去后也险些遭子来所伤，而漫天落地光幕之中，是仙光冉冉皓月明辉般的闪耀，以及已经进阶成功的淮王殿下——姜炀。

　　十五岁登仙阶。
　　毫无疑问有史以来登入仙阶的第一人。

　　盲藤倒抽一口凉气，飞身上前背起重伤而昏厥的少年淮王，子来已经归剑鞘，四周凌厉凶狠的攻守之势已然崩褪，遍地是零碎的狐妖尸体皮毛，沾着鲜红殷殷的血水，以及死在子来神光之下的数百名黑衣暗刺尸身，断气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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