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总想杀了我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自盘古开天辟地，成千上万的灵魂从混沌中逃出。女娲抟土造人，引天地间游荡的灵魂入其体，赋予生命，躯体死亡后灵魂又回归于万物。而后灵魂间开始互相倾轧，挤占争取更好躯壳的情况越演越烈，昊天上帝便设下阴曹地府，命阎君专司灵魂轮回流转。

　　黄泉路上，奈何桥下。

　　“纷纷扰扰凡间事，是非成败转头空。请君一饮孟婆汤，忘却前尘故事。”略带苍老的女声哀声切切。

　　箫宴看见一排排面容沧桑的人排着队，接过老妪手中汤，他也跟着上去了。

　　“此汤真能忘？”箫宴一手接过。

　　孟婆抬眼看了少年模样的箫宴，而后垂眼缓缓摇头，“莫能忘，莫能忘。”

　　箫宴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一饮而尽，踏过奈何桥。

　　一边走，周身的人愈发的少。甫一抬头，便见一院似人间衙府，门前牌匾书着“阎君府”。

　　箫宴被引府内大堂，眼见高案上危坐一面目严肃的高帽男子，身旁还站了一个驮着背的小吏。整个堂中只有阎君小吏周身散着的弱光照亮了大部分地方。

　　也不知这是第几代阎君了，竟将凡间那一套学来了。

　　“箫宴。”阎君开口，声线僵硬。

　　箫宴做了一揖，以示回应。

　　那阎君倒也没要他跪下，只是叫了一声名字便开始念平生事迹。只听的箫宴颇有些神思飘渺，眼前不断闪过那些画面。

　　“汝魂染凡间苦痛，孟婆汤莫不能忘。判你此去重生道，完夙愿以洗心中残念。”那阎君最后一句判词终于将箫宴的思绪拉回。

　　就在小鬼上前要引他上路时，箫宴突然开口道：“阎君，我不愿重生。可否判我转世？”

　　重生一次？他的师父，早再他降世前，就已忍受常人之不能忍。那些陈年往事怨积在身，即使他不为之所困，师父或许仍然想以死解脱……

　　箫宴知道，他从来就留不住阿兰若。

　　“以此魂转世”，阎君指了指箫宴，“永生永世都会记得今生遭遇。”

　　箫宴从来就不想忘，哪怕是他的师父恨他怨他，他也想记住那些和师父在一起的时光。

　　可他答应她了。

　　“好，我明白了。”箫宴跟着小鬼离开了公堂。

　　小鬼引路至一条河边，遥遥指着独木桥的方向，示意箫宴自己走前去，而后告辞转身飘走了。

　　箫宴沿着独木桥，越走越深。逐渐云雾缭绕，听的死寂中些波浪声。

　　前路断。

　　箫宴停在断桥边。

　　“万般皆是苦，何来摆渡人？”一位干瘦却光着膀子的中年男人，从烟雾中现身。

　　他的声音拉的长，毫无感情。一手撑着长杆，操纵着一叶舟靠近了箫宴。

　　“箫宴，上路吧。”那干瘦的男人微微一笑。

　　箫宴上了船，占据了船头，眺向远方。烟雾障眼，倒也看不得什么。不过时而也能遇上几只与他们逆向而行的船只。但无一例外是一个魂魄跟着一个长相与干瘦男人一般无二的摆渡人。

　　“为何我们在逆流而上？而他们却顺流而下？”箫宴逐渐窥见其中门道，向摆渡人问道。

　　“尔等去往未来之时，我等回溯过去，自然是逆流而上。”那摆渡人开口，带着些和气的笑意。

　　见箫宴不说话，遂又解释道，“此河上游通天，谓之天河。经人间而流入地府，谓之冥河。所有往生者，轮回都由经冥河。自断桥往前是重生，往后是转世投胎。”

　　箫宴看向了摆渡人，眼里皆是探究。那摆渡人也坦荡荡地回视他。

　　“若我想重生于原身降生之前，是否只需多向前游些？”

　　“自然。”摆渡人点点头，“但如此，便需另找□□。况且，阎君若是得知，也会索你命来。”

　　箫宴看着神态自若，完全没有不耐烦的摆渡人，便知这其中必有门道。“你可有什么法子？”

　　“法子是要东西换的。”摆渡人瞅见他很上道，也非常满意。

　　“你们也对黄白之物感兴趣？”

　　那摆渡人仰天大笑，继而答道，“又有何不可呢？”

　　箫宴不说话，等那摆渡人先行开口。

　　“凡间银两对我们而言自然是毫无用处，但奇珍异宝就不一样了。”摆渡人点到为止。

　　“可以，你找到凡间毅老，让他把欠箫宴的十把仙剑全部交给你就好。”

　　“英雄豪爽！既如此阎君那边的人命蒲子我也会帮英雄掩盖过去的。”摆渡人诡异地笑了。

　　撑着船，两人越走越远。

　　再醒过来的时候，阳光已经灼伤了些许皮肤，箫宴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得非常小，一身破裳，趴在河岸边，半边身子还在水中。他刚准备爬起了却发现自己混身是伤，不由得痛地龇牙咧嘴。

　　真实感。

　　箫宴摸着岸边滚烫的沙石，爬出了河流。再猛地一翻身，终于背朝地躺了下来。抬起一只手遮住阳光，他打量自己满是淤痕的手臂，推测这约莫是一具五六岁小乞丐的身体。

　　他歇息了一会，开始默念真气汇聚的口诀。好在这身体的底子还不错，修仙应该不会太难。

　　不一会儿箫宴便以汇聚的真气洗涤完伤口，已经能无恙地站了起来。他走向了河边，清洗一下略感黏腻的脸颊。那糨在脸上的血痂被洗掉以后，露出了和他原来一模一样的脸庞。

　　没有迟疑多久，箫宴就回过神来，朝着远处炊烟袅袅地村落走去。他知道，那里是黔垣镇，他师父的家乡。

　　他在摆渡人那里千挑万选，才找出了这个合适的时间点与尸体来投生。

　　尽管现在阿兰若已经被临真仙人带去云雾山三年了，但好在师父的爹娘还没去世，也还没遇上离虚。

　　这黔垣镇虽然说是镇，但实际上因为连年频发的洪水早就冲坏了，重建起来的聚落或许称为村更合适。

　　箫宴扮成弱小可怜的样子，不仅问到了阿兰若爹娘的居所，还被好心人直接带上门去。

　　开门的是一位中年妇女，尽管她面让沧桑，华发早生，却隐约瞧见和他师父相似的美丽。那女子显然心不在焉，对着一群人也只呆呆地看着，不做声。

　　“娘亲！”箫宴忽然开口道。

　　那妇女回过神来，瞪大了眼睛看着小小的箫宴。就连围着得好心人也都诧异地看着他。

　　“您还记得阿兰若姐姐吗？”

　　一听到阿兰若的名字，那妇女眼睛都亮了，连忙蹲下来抓着箫宴的肩膀问道，“你看到我女儿了？”

　　箫宴乖巧地点点头。

　　“她在哪儿？她在哪儿？”这时候的妇女已经有一些癫狂，惹得周围人都不得退了几步。

　　“娘亲，我们进去说好吗？”箫宴小小的手指了指阿兰若母亲的背后。

　　“好好。”林语珺连忙拉着箫宴的手，朝家里走去。

　　众人见状，也都纷纷离开了。

　　“乖娃娃，你在哪里看到我的女儿了？”话未说完，林语珺就已经哽咽起来了。

　　“伯母，阿兰若姐姐当年是被一个修仙道士带去仙山修炼了。那道士说阿兰若姐姐她命中有一大劫，必须和他上山避世修炼，才能活过一命。那道士不允许阿兰若姐姐跟别人说，可姐姐却觉得会让你们担心，边托了当时在路边要饭的我，悄悄告诉你们。”

　　箫宴一口气说了许多，林语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只呆呆地看着他，惊讶地张开了嘴，眼泪却已经流下来了。

　　“当时我还小，便记不大住事儿。直到几天前恍然做了一个梦，才想起了这回事。”箫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林语珺，之间林语珺毫无怀疑，几滴泪更是因为连连点头而啪嗒落在地上。

　　“阿兰若姐姐还说，让我替她回来照顾爹娘，将来她学成归来也教的我一招半式。”尽管箫宴推测林语珺早已深信不疑，但还是把谎圆的更加详细些。

　　“好......我知道了”林语珺哭的不能自已，最后还抱住了小小的箫宴，说道，“阿兰若是个好孩子，你也是个好孩子。”

　　“娘亲会乖乖等她回来的。”

　　或许是林语珺的心智早在强硬的术法之下变得脆弱无比，又或许是她实在想要抓住这一点点念想，林语珺完完全全将箫宴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照顾，更是在阿兰若的父亲，相里穆质疑时坚决站出来，支持箫宴。

　　相里穆后来仔细一想，箫宴这半大的孩子也大致不会扯谎，更何况养着他还能让娘子每天的精神都变好些，就逐渐接受了箫宴。

　　但箫宴万万没想到的是，林语珺会对他产生依赖……

　　一旦林语珺长时间没有见到箫宴，便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出现了幻想，女儿是不是又不知所踪，变回了原来有些疯癫的模样。

　　终究是他们言家犯下的错。

　　箫宴一边抱着安慰哭泣的林语珺，一边叹气。

　　这一待，就侍奉了阿兰若的双亲八年。

　　好在多年来，林语珺的精神状态也不断恢复正常，如今也与正常人一般无二了。

　　箫宴也终于觉得自己也算是弥补了点对阿兰若的愧疚。

　　但是他要上路了，他要赶在阿兰若二十岁辟谷驻颜之前，告诉她一切真相。

　　让她决定自己的人生。

　　“宴儿，你一定要现在去找你姐吗？”烛光下，林语珺一边帮箫宴收拾行囊，一边忐忑地问道。

　　“娘，姐姐她太久没见到我们也会想我们的，我去带她回来见见你们。”箫宴乖巧地笑道，“况且我也是十三岁了，可以独当一面了。”

　　林语珺一直知道她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儿子是个有主见的，行事作风全然不似一个小孩。也只好同意了。

　　那一天的月色溢入窗户，就和箫宴心中的喜悦一般，满心满意地装不住。

　　阿兰若。师父。姐姐。

　　我们要重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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