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恩

　　慈宁宫中，皇后富察无愆循例向太后请安。

　　“哀家命人从潭柘寺请来了送子符，你命嫔妃们日夜拴在腰间，便是侍寝时也不能摘下，否则便会失灵。”

　　太后话音甫落，宫女珠弦便举着一个托盘进来。

　　皇后的目光有一瞬的凝滞，她自幼熟读经史，对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十分排斥。如果送子符就能使女人怀孕，还需要太医做什么？

　　她即刻起身谢恩，“都是儿臣疏忽了，没能及时替母后和皇上分忧。”

　　太后摇摇头，对皇后表示轻微不满，“算啦，你还年轻，宫里事又多，岂能事事都能亲力亲为呢？”

　　“儿臣日后必定勤加督勉。”

　　“说来，你虽为满人，做起事来却一点也比不上贵妃，你要知道，贵妃可是汉人出身啊，你别被一个汉人比下去了。”

　　“是，母后教训的是，儿臣必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汉人中有贵妃这样的佼佼者，是我大清之福。这也是皇上的先见之明，他大力提倡汉学，使得汉人当中的人才也能为前朝后宫效力。汉人推崇以诗书礼仪治天下，他们身上的确有许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

　　太后心想，你既然知道，为何不能向贵妃多学习呢？她要是个满人，还有你什么机会。你何止比不上贵妃，就连娴妃你都比不上。

　　“今晚皇上翻谁的牌子？”

　　“等皇上用晚膳时，儿臣必定让敬事房第一时间告知太后。”

　　“你这个皇后怎么当的？你可是这紫禁城的女主人，身为皇后，后宫的事情，理应事事比皇上先行一步。皇上需要什么人来服侍，你怎么就这么不上心？”

　　“儿臣知错，我会即刻告知敬事房，今晚让贵妃侍寝。”

　　“嗐，贵妃伴驾多年，至今未有所出，你让她侍寝做什么？你让纯妃去啊。”

　　皇后宛如醍醐灌顶一般，“是是是，还是母后考虑得周到。皇上很喜欢永璋，璋这个字呢，在汉人的文化中，便是生儿子的意思。让纯妃侍寝，最合适不过。”

　　太后见她终于有点开窍，不禁松了一口气，“这三个月都有哪些妃嫔侍寝？答应和常在中，没怀孕的就不要让她们侍寝了。”

　　“这两个月是婧贵人、花贵人和牛常在侍寝。”

　　“专宠？”太后眉头一皱，“你是皇后，怎么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这两个月，皇上日理万机，甚少召幸妃嫔，儿臣会督促敬事房，让皇上多多召幸其他妃嫔。”

　　“这三个人是什么来头，怎么皇上对她们如此感兴趣？”

　　皇后赔笑道：“太后，此事儿臣自会处置，绝不允许专宠的事情发生。”

　　太后继续追问，“那你打算怎么处置她们？”

　　“儿臣会命敬事房撤下她们的牌子，让其他妃嫔侍寝。”

　　“这样，你把侍寝次数最多的那个妃嫔叫过来，专房之宠还不能怀孕，留着也是无用。”

　　皇后尽量把语气放得卑微，“都是儿臣无能，这两个月皇上兴致恹恹，一共只召幸过三次妃嫔。儿臣今晚一定会向皇上进谏，让他多多临幸妃嫔。”

　　太后默了两瞬，又道：“那也是她们无能，你看着处置吧。”

　　“儿臣知错。明年便是选秀之年，儿臣必定勤加督勉，为后宫添枝加叶。”

　　“明年？”太后有些忧虑，“那也就是说，还有一年的空档，这样，你看看能不能从其它途径选拔一批御女。”

　　“儿臣会从宫女中筛选出一批好的来，选好之后，我将她们带来慈宁宫，给母后过目。”

　　“这些小事，你自己去办就好。我不可能连官女子的事都去管。”

　　“是是是，儿臣保证办得妥帖，选拔标准绝不会低于选秀。”

　　太后想了想，当今妃嫔中，也就纯妃勉强能过目，其余的都是些什么货色？“让贵妃去办吧！”

　　皇后跪安后，太后忍不住向珠弦抱怨，“这个皇后，你让本宫说她什么好呢？后宫中的这些女人，我看了就生气，她们也就是身在皇家，如果换作是达官贵人的妻妾，还不知道怎么被人看笑话。”

　　珠弦道：“皇上才刚登基，还没着手选秀，嫔妃都是潜邸的老人。纯妃和娴妃身为后宫表率，她们进退有度，深得宫人称赞呢。”

　　“除了这两个，再找不出一个好的。”

　　珠弦安慰道：“太后不必忧心，想来是康熙爷和雍正帝太过于醉心政事，皇上担心落后于祖辈，他如今登基不久，正是勤政的好时机，若是频繁出入后宫，保不齐就有言官多事。等到选秀之后，后宫中必有才德之辈，到时太后只管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富察无愆回到长春宫，松令挥手将宫女屏退。无愆见状，连忙卸下万凰之尊，一头扎进松令怀中，“我不想当这个皇后了。”

　　“娘娘，慎言。”

　　皇后眼眶泛红，“太累了。”

　　松令道：“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体肤[1]。娘娘执掌凤印，这宫中的三千佳丽，以及宫外的亿万民女，尽皆仰望娘娘。位子越重，责任越大。你是载入史册之人，自然会辛苦一些。但是历史不会忘记你对天下做出的贡献。”

　　“天下人都是愚昧无知的，我不想对他们做什么贡献。”

　　“正是因为有娘娘这样的清醒之人，天下人才会福泽浸润。”

　　不多时，富察无愆缓过劲来。松令见状，“娘娘，是否着人去重华宫请示皇上？”

　　富察无愆点了点头。

　　松令便来到外间，“梅引，让人去告知贵妃，说太后让她选拔一批官女子。香近，娘娘要面圣，你进去服侍娘娘更衣。春慢，你去告诉纯妃，让她准备侍寝，再让婧贵人、花贵人和牛常在来长春宫请安。”

　　富察无愆到了重华宫，见皇上正在品评诗词，便道：“皇上的诗词愈发精进，不让曹魏，直追南唐。”

　　乾隆头也不抬，“皇后所为何事？”

　　“臣妾从慈宁宫来，母后称赞纯妃生育有功。臣妾想，永璋已经两岁，纯妃的身子恢复得差不多了，不如今晚让她侍寝？”

　　“我记得，纯妃最初是你身边的格格。”

　　皇后笑道：“皇上真是好记性。臣妾举荐纯妃，倒也不是私心，是母后觉得，纯妃举止得体，进退得宜，而且身康体健，十分适合生育。”

　　“皇后倒是孝顺。”

　　皇后掩饰好心中的落寞，“皇上取笑了，母后一番心意，臣妾只是据实已告。要本宫说，纯妃多少有些不解风情，不及嘉嫔和牛常在惹人怜爱。”

　　乾隆心想，皇后又来探听自己心意了，便撇下此二人不提，“太后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

　　皇后便起身跪安，“臣妾便不叨扰皇上了。”

　　回到长春宫，三名妃嫔早已候在外间，富察无愆进内室换了外赏，出来外间问话。

　　“你们三人可有身孕？”

　　三人面面相觑，婧贵人起身答话，“回娘娘话，臣妾福薄，不曾有孕。”另两人也先后回道：“臣妾也无。”

　　“太后的意思是，再过一个月，你们若还是没有身孕，便搬去西苑居住。”西苑乃是犯错嫔妃的住处。

　　三人闻言，神情各异。

　　“本宫在此预祝你们喜得贵子，没什么事的话，你们就回去吧。”

　　三人齐齐跪谢。不多时，花贵人又重新返回长春宫请安。

　　“什么事？”富察无愆问道。

　　“娘娘，臣妾有一事，还请娘娘赎罪。”见皇后默允，花贵人鼓起勇气磕了一个响头，“启禀娘娘，臣妾于上月初五去重华宫侍寝，当夜因为……因为臣妾准备不周，皇上并未临幸。”

　　“那你就继续留在延禧吧。只是，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用我教你吧？”

　　“臣妾以蒲柳之姿，能留在后宫侍奉帝后，是三生万幸，自然事事以帝后为虑。”花贵人的身子颤颤巍巍的，好似顶着千斤重担。

　　富察无愆见花贵人一副惊恐之状，同为后宫女子，她不忍再多加责骂。但转念一想，日后花贵人若是说错了话，她死不要紧，却要连累自己一起挨骂，岂不是无端之祸。堂堂皇后，为什么要替一个贵人遭罪，当下便道：“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这个道理你懂吧？”

　　花贵人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她缓缓抬起头，对上皇后的目光，“娘娘的意思是？”

　　“太后要罚你去西苑，你却告诉我，你没有被临幸过，看来你的嘴巴不太严实。”

　　“娘娘……”秋天的紫禁城格外地凉爽，但花贵人却出了一身冷汗。

　　“来人，花贵人语出无状，赐白绫。”

　　花贵人闻言，不再挣扎。宫中的日子如刀尖舔血，她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有那么一瞬，她很后悔为什么要委婉地说出“实情”，西苑，有什么好怕的，哪里不是有很多熟人吗？如今倒好，祸从口出。

　　“臣妾谢娘娘恩典！”花贵人很知趣地跟着嬷嬷们走出去，而嬷嬷们见她如此凛然赴死，多少也生出几分同情来，便给足了她体面。

　　长春宫外的甬道上，洒扫的宫人们见花贵人从宫内走出来，匆匆瞥了一眼便纷纷背转过身去。没有人知道，这位花贵人正在走上一条不归路。既然眼前是一条必死之路，她也没必要挣扎，无端给活着的人看笑话。

　　只是脑海里一直有个声音在问她，“为什么受了委屈一定要说出来？”

　　钟粹宫的墙外，牛常在和婧贵人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绽放了一抹不易让人察觉的笑意。然后，牛常在走进了钟粹宫，婧贵人则继续往前走，回到景阳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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