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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雨,夏夜霜
等到叔叔和清安骑到江边时,天色已经渐暗。其他人早就热热闹闹的吃了起来。
亚杰和大军坐在一起,一人端着一杯啤酒不断的干杯。
华子和大红两个人紧紧挨在一起,一副小夫妻的亲密模样。华子居然一反常态没有喝酒,和大红两个人,慢吞吞地喝一瓶大白梨汽水。
亚文在一旁沉着脸,皱着眉,闷闷不乐的东张西望。看到叔叔和清安到了,马上一脸喜色的冲了过来,拉着清安就往她旁边的位子上推。
清安顺势坐下后,回头喊了声“东子”,然后拍了拍他旁边的椅子,示意他过来坐。叔叔一边嚷嚷着让老板再来五十串肉,其中十串撒糖不放辣,一边挨着清安喜滋滋地坐了下来。
亚文麻利地倒了一杯啤酒,红着脸放到清安面前。叔叔斜了一眼,不屑地用鼻子喷了口气,顺手开了一瓶大白梨,倒了满满一杯。紧接着,他瞄了瞄一旁正腻歪的那一对,一脸坏笑的说道:“今天我哥我嫂子请客啊,大家可千万别客气,串儿敞开了吃!啤酒放开了喝!”
华子本来就是个对钱没什么概念的人,不然也不会工资都花在请哥儿们吃饭上。听到叔叔这么说,不仅不生气,反而觉得这顿饭意义重大。华子赶忙端起一杯大白梨,一阵窘迫之中,居然摆出了一副新郎官敬酒的架势,清了好一会儿喉咙,磕磕绊绊的说道:“那个…今天…大家伙儿想吃啥就吃啥!我请客!我们大红,以后就拜托大家多多照顾啦!”说着还红着脸看了眼在一旁笑靥如花的女朋友,只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大红很少扭捏,大大方方的端起一杯大白梨,扬着下巴,毫不示弱的站了起来,说道:“以后,华子要是欺负你们了,就来找我,我替你们收拾他!”说完,一仰头,就干了那杯汽水。
“怎么感觉我们在喝你们的喜酒啊。”大军看着他俩双双站起来敬酒,突然一脸认真的来了这么一句话,听起来像是玩笑话,其实是大军的真心话。其他人一看也觉得这场景有些滑稽,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华子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低着头,慌乱的目光不住的往大红那边飘,他看到大红笑的最起劲儿,也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吭哧”几声,也跟着大笑起来。
“新人敬酒,我们也得回敬一杯!”亚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使劲儿的往大家面前一推,半杯啤酒都被她洒了出来。见状,其他人也跟着端起酒杯。
只是叔叔端起的那杯是清安面前的啤酒,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悄悄的把自己的那杯大白梨推到了清安面前。清安端起汽水,怔了一下,看了眼旁边正在对他眨巴着大眼睛的叔叔,一仰头,把这杯大白梨一饮而尽。
“干杯!”酒杯碰在一起的声音十分清脆,和大家或高昂或内敛的喊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松花江某条支流的岸边。
天空中不时略过几只燕子,叽叽喳喳的准备回巢。
叔叔见亚杰在一旁不断的拽着大军喝酒,感觉她有些不大对劲,问道:“咦?你的那个三浦友和呢?”
亚杰已经喝的有些上脸了,整张脸红扑扑的,泛着油光。她摇了摇头,有些失落的说:“他已经不是我的三浦友和了,盯上他的人太多了。我,我算什么……”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大军刚想伸手拦住她,结果亚杰“啪”的一下把大军的手打开了。
大军说:“别喝了,我看你有点喝多了。”
“让我喝吧,我心里难受。你说男人都那么容易变心吗?”亚杰的眼神有些迷茫,一层薄薄的泪水蒙在眼里,。她好像在看着大家,又好像谁都没有看。
大家都觉得第一个谈恋爱的亚杰一直都在品尝着初恋的甜蜜,心里都暗自羡慕。
可十几岁的他们哪知道,初恋,往往是颗裹着一层糖衣的感冒药。入口时甜,含了几下之后,就开始泛起丝丝苦涩来,直渗入心里。等到你含着眼泪把它吞下去之后,整个人就变得迷糊,只想好好大睡一觉。等到睡醒了,一切就好像一场梦一样。可那份甜蜜和苦涩,一辈子都忘不掉。
“亚杰你要自信点儿,追你的人能从这儿排到咱们学校门口去,不差他一个三浦友和,一个三浦友和不见了,还有四浦友和,五浦友和,一直到一百浦友和!我们亚杰想要啥样的找不到啊!咱们也犯不着那么上赶着。”大红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一边安慰亚杰,一边和亚杰用力的碰杯后一饮而尽。
大红喝酒总带着一股子豪气,就好像这杯酒放下转身就能上山大虎一样。
“其实我也说不上多喜欢他吧。我这些天也在不断检讨我自己,如果我没看《血疑》,如果我没有迷恋上三浦友和,如果他长得不像三浦友和,我可能就不会和他在一起,就不会谈恋爱,就不会被甩,就不会这么难受了。”亚杰喝着喝着就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开始落泪。大家见她实在难受,也就默契的不再拦着。
今晚,就让她痛快喝个痛快吧。
叔叔左一串、右一串的吃的不亦乐乎,没一会儿,面前就堆满了签子,吃的一嘴一手的油。叔叔吃到中途,打了个饱嗝,一扭头,看到亚杰越来越悲伤,连忙喝了一口啤酒把一嘴的肉顺了下去,笑眯眯的岔开话题,问道:“哎,大军!这眼瞅着就快开学了,你通知书咋还没到啊?”
这一问,把大军也问得叹着气放下了手里的肉串。
虽然大军平时总是信心满满,但是高考事关重大,见通知书迟迟未到,他也不免有些心焦。这一问刚好问道他的痛处,他也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一仰头就把酒洒进了喉咙里。接着又是一声长叹:“唉……已经有好几个同学收到通知书了……我这儿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说实话,这次,我也有点儿沉不住气了……”
叔叔见自己这话题转移得实在是不怎么高明,好像拿着一根烧烤签子捅了一个人的心窝子之后,一回手,又快准狠的捅了另一个人的心窝子。
“来来来,我们一起干一杯,为了我们的未来!我以后要活得自在!想怎么着怎么着!你们呢?”叔叔大眼睛一转,嚷嚷着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又给在一旁默默吃着烤辣椒的清安倒了一杯大白梨。接着,爆发出一阵尴尬而突兀的傻笑,他豪气冲天的站了起来,端起酒杯悬在了大家头上。
叔叔不尴不尬的笑声消散在渐浓的夜色中,他端着酒杯,悬在大家头上好一会儿,大家该吃吃该喝喝,没人理他。叔叔吼着脸皮又坐了下来,自我安慰的嘀咕了一句“喝多了,喝多了”。
正嘀咕着,清安不动声色的端起大白梨,轻轻的在叔叔才放下的杯子上,碰了一下。
“叮”的一声。叔叔笑嘻嘻地瞅了眼清安。
“未来?我想和我爱的人永远在一起。”清安突然一本正经的接过了叔叔刚才悬在半空的话,说完,视线扫过大家,最后停留在叔叔脸上。叔叔心里猛得一阵悸动,强装淡定的回望着清安。
其他人被清安这句突如其来的内心剖白惊呆了,这么肉麻的一句话配上清安那张平平淡淡甚至有些冷清的脸,实在是让大家难以消化。
亚文红着脸低着头,飞快的看一眼清安,用非常低的声音嘀咕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爱的人不爱我啊!!!”亚杰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大家的注意力又迅速被她带了过去。亚文赶紧掏出手绢来给她擦眼泪,然后和大军换了位置,搂着亚杰不断安慰着。
“我要考上大学!”几分钟之后,大红好像才反应过来这个问题一样,借着酒劲儿说出了她的心愿。
老妈那个时候心里只想着要成为他们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好让家里人以她为荣。哪能留意到她旁边脸色越来越难看的老爸。她考上大学就意味着要和老爸分开两地。异地恋?老爸不担忧才怪。
“华子,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单独和你出来了,以后我们只能在清安家里凑在一起。从今天开始,我要全力以赴的努力学习了。我们的事情,只能排在学习后面。而且,你们看看,现在到处都在‘Yanda’,我担心……”大红话音未落,华子就黑着一张脸“腾”的站了起来,差点把饭桌带翻,丢下一卷钱给叔叔,转身就要骑车离开。
大红见他突然来这么一出,愣了一下,紧忙追了过去。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越走越远,不断传来争吵声,然后又不知道说了什么,大红娇笑一声,俩人手牵手一起骑车离开了。
“那个……要不今天就到这儿?天也黑了。”叔叔留意到气氛越发古怪,只好趁早叫停。
就这样,几个人一边歪歪扭扭的骑着车瞎嚷嚷,一边散光了酒气。一行人不紧不慢的骑了一个多小时等到亚杰完全清醒了,才各回各家。
那天晚上叔叔罕见的失眠了。他望着如霜的月色,脑子里不断回响着清安说的那句“我想和我爱的人永远在一起”和他说这句话看向自己的眼神——笃定又充满期待。
第二天一大早,一阵“嘶嘶啦啦”的广播声打破了胡同的宁静。
每家每户的大人,小孩儿,要么慌慌张张夺门而出,要么端着手摆出一副看热闹的姿态优哉游哉晃出家门。
总之,人群像蜜蜂一样从四面八方冒出来,“嗡嗡嗡嗡”地不断往街上涌去。
时值“83年Yanda”。(背景请自行搜索)
那声音,来自于街上一辆接一辆卡车上的大喇叭。喇叭里不断的播放着“Yanda精神”,控诉着该辆卡车上犯罪的罪行。
各种嘈杂的声音交叠在一起,此起彼伏,让人胆战心惊。
每一辆卡车上都站着一名死刑犯,他们形容枯槁,面如土色,被五花大绑着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每个人的胸前挂着一张巨大的木牌。上面用粗糙的黑色粗体字写着他们的“名字,罪行”。名字上被划上了一个硕大无比的黑X,划黑X的人当时应该是满腔的愤慨吧,恨不得用这个X让犯人即刻毙命。
那些死刑犯通常没有表情,像是蒙了一层发黄的人|皮|面具,毫无生气。只有极少数人,会不停的呵呵傻笑,让人瘆的慌。
沿路看热闹的群众总是里三层外三层。为了防止发生暴|乱,每辆卡车前还会配有一辆专属警车,为“死刑车”鸣笛开道。
可即便如此,还是有越来越多的黑压压的人不断涌来。人群像是一滩缓慢流动的沥青,拦也拦不住,推也推不开。
叔叔他们几个对这种游街早已经见怪不怪了,每次都是闲来无事跟着大人们去凑个热闹,随便喊上几嗓子。对于这“奇观”背后的原因,他们毫不关心。
但是这一次,比起身边叽叽喳喳大呼小叫的亚杰亚文,一脸认真分析着犯人罪行的大军,以及随着人群不断破口大骂“杀人犯!臭流氓!活该!”的华子哥来,清安和叔叔两个人的脸色越发苍白。他们任由周围的陌生人推搡着,始终捶着手臂一言不发,紧紧地抿着嘴巴。
他们紧紧盯着其中一辆卡车,浑身跟着颤抖起来。那辆卡车上的广播里的每一个字,每一条罪状都让他们心惊,让他们恐惧,让他们绝望。
“鸡|奸|罪!”,“杀人犯!”,“从重从快!”,“流氓集团首犯!”, “死刑立即执行!”
播放着这条广播的卡车上,站着一个高瘦的中年男子,面目已经模糊,表情完全消失。那张脸与其说是人脸,不如说是一张年深日久发黄发皱了的皮|囊。
后来,他们才听说,那个人被押赴刑场后,子弹打偏,挨了几枪才毙命,吃了不少苦头,没挨上一枪,围观的群众们便齐声叫上一声“好”……
他断了气,那阵阵欢呼声仍在刑场上空盘旋着,像是变了变了腔调的乌鸦叫……
群众的欢呼声,谩骂声,义正言辞的广播声,卡车发动机的轰鸣声,警车刺耳的鸣笛声,都在向叔叔展示着,他所处的时代最最真实的样子。
夜里的那些甜蜜幸福,仿佛一个没来得及吃的蓬松可爱的棉花糖,被太阳一晒,就飞快的萎缩成了一坨黏糊糊脏兮兮的糖浆,黏在他手上,不能吃也甩不开。
于是,新的痛苦就又渐渐滋生出来。
这痛苦比过去的自我怀疑,自我批判,单相思,吃干醋剧烈得多。
这痛苦是无法被时代相容,无法被大众接受的孤独;是千辛万苦找到了爱情却又无法触碰的绝望;是没有勇气与世界为敌的懊丧。
清安在叔叔身旁,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嚅嗫着嘴唇,终究,没能说出一个字来。随后,他喉咙里爆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奋力地推开人群,踉踉跄跄地逃开了。
“游街”后的第三天,犯人们的审判公告就贴满了大街小巷。其中,死刑犯的名字下面会用粗粗的红线重重的划上一道,像是一道致命的伤口,突兀的咧着……
一道红线,就把是与非,对与错,生与死,分割得明明白白。
那个死刑犯就像是一座警钟,在叔叔的脑子里轰隆隆的响了几天几夜。
从那以后,清安和叔叔不约而同的向后各退了一步,退回到了朋友这条线内。
于是他们倒带般的回到了过去的状态。
几个小伙伴儿虽然各有心事,但还是一有时间就腻在一起。
八月中旬,在暑假的尾巴,大军终于如愿地接到了他心仪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当天,大家正在清安家里看电视闲聊天儿。大军盯着屏幕,假装不经意的从兜里掏出一张大红硬纸壳来,难掩得意的说道:“我的通知书到了。九月份开学。”
叔叔一把抢过来,打开一看开头第一行就写着四个大字:“清华大学”。
“啊!!!!!!!!!”叔叔激动得“窜”了起来,瞪着大眼睛使劲儿看了好几遍,看完就赶紧塞到清安手里,激动地比比划划,一向伶牙俐齿的叔叔,突然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了。
其他人也都好奇的围了上来,大军坐着未动,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其实他刚拿到通知书的时候也激动的大吼大叫了好一会儿,现在不过是强装淡定。他清了清喉咙,努力的收住了笑容,故作稳重的说道:”意料之中。”
清安见亚杰亚文两姐妹凑了过来,便把通知书递了出去。她们姐妹俩几乎同时,伸出双手,小心翼翼的接了过去,仿佛那张红纸是一个易碎的古董瓷器一样。
她们俩一会儿看看通知书,一会儿看看大军,一会儿又看看对方。
“大军你真的……真的……太厉害了……”亚杰激动得开始结巴。
“大军你真的是我的榜样!”大红没有去抢通知书,只是一脸向往的盯着那四个大字,挪不开眼。她一脸敬佩的看着大军,眼里渐渐升起一团奋斗的火焰来。
而一旁的华子,则心情复杂的看着大红,没有做声。
“大军,恭喜你,我们真的以你为荣。”清安也罕见的有些激动,挪到大军旁边,用力的拍了下他的肩膀。
大军道:“嘿嘿,我倒是觉得北京有点远,以后见你们可就难了。”
叔叔抢过话头,喊道:“那有啥的!等你在北京落脚了,我们几个再去北京找你玩啊!北京不比咱们这个破地方好玩多了!”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大家齐声喊道。
作为全市唯一一个考上清华的高中生,当地的报纸很快就通过学校师生,街坊四邻,搜集了大量大军的资料。用大篇幅报道了大军“寒窗苦读”,“囊萤映雪”,“头悬梁,锥刺股”的苦学事迹。
那段时间,大军成了很多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人口中的“好哥儿们”,“好朋友”,“好邻居”,“好学长”。以至于在暑假所剩无几的几天里,大军都几乎都躲在清安家里不出门。
凡是有人提到了报纸里的所谓的“事迹”,大军就一边摇头一边批评道:“净扯淡……我都不认识那些人……我朋友就你们几个……”
几场冷冽的秋雨将夏末的暑气驱散。
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就到了大军要南下去北京的日子。
大军上火车的那一天,叔叔,清安,亚杰,亚文,大红,华子,还有他的老爸都拼命挤上了火车站台给他送别。
眼看着火车马上就要开动了,大军才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的上了火车。上了火车之后,他还不甘心的跑到车窗边,双手和脸紧紧贴在玻璃上,隔着玻璃默默地看着大家飞速的后退直至彻底的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他们就这样,在呛人的煤中,在呜呜的火车开动声中,送别了大军。
离别的场面总是仓促而平淡的,你甚至都来不及说一句让对方珍重的话,对方已经没了影子。
对于十七八岁的他们而言,大军的离开,仿佛一剂催熟的药剂,让他们在离别中,各自成长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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