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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三日后,贺公馆。
欧洲尖顶的洋式建筑坐落在花园中央,斑斓的琉璃折射出水晶吊灯的光辉,络绎不绝的汽车送来到访的贵客,他们递上请柬,在家仆的引领中迈入大厅。满堂的中式家具在城堡的建筑里显得格外古朴与厚重,正中雕龙镶凤的紫檀木椅与紫禁城金銮殿上的一模一样,明亮的吊灯把斑驳光影洒在上面闪烁变幻,曾经至高权利的象征也不过成了富贵家中一件寻常摆饰,泱泱大国的未来不知又要在波涛汹涌的历史长河里踏往何处。
贺震德在书房为赵知义上了香,他穿着中式的长衫马褂,拇指上翠绿的镶金玉扳指刻着乾隆御题诗,他已有些佝偻的身躯不再如壮年时的康健,鬓边斑白也洗刷了他眉眼沾满腥血的江湖气,不过常年下拉的嘴角与一贯铁血无情的手腕使得他威慑四方的气场仍然不容置疑,在上海没有人不怕他,除了亲生儿子。
“爹爹,毛儿回来了。”身着黛紫旗袍披着条白色皮草的贺家小姐带着欣慰笑意推门进来,她妆容精致淡雅,小高跟衬着身材凹凸有致,她欢喜溢于言表的趴在父亲肩上,侧头道:“我就说吧,毛毛是最孝顺的,他呀,就是嘴巴厉害不饶人,心里面什么都晓得的,还给您带了礼物呢。”
贺震德冷哼一声:“他回来干什么,不如死在外面。”
“哎呦爹爹,您就莫要再生气咯,毛儿都认输回来给您祝寿了,今天是好日子,你们俩可不许闹别扭,等客人都走了,我亲自给您煮碗长寿面,我们姐弟安安静静陪您过顿饭。”贺凤娴搀着贺震德起身,她比贺云沛大八岁,如今已过花信年华,身姿与脾性都是成熟女子的贤淑韵味,世上劝得了贺震德与贺云沛的也只有柔声软语的她。
贺震德欣慰的拍了拍女儿的手,他伴着女儿一起从二楼书房往大厅走。
大厅内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差不多都已到齐,他们有些穿着西装革履,有些穿着长衫马褂,还有些穿着笔挺的正式军装,旁侧的同行女伴也在各自争奇斗艳,各式的发型、衣着、首饰在通明的灯光下流光溢彩,他们三三俩俩聚在一起推杯换盏、应酬攀谈。
贺云沛一身居家的格子毛衫搭休闲长裤,在这般场合里格格不入,他拿起一杯红酒仰头饮尽,想到赵叔尸骨未寒便觉得留声机放出的欢歌更加心烦,他放下手中的空杯子,修长手指在留声机唱片上轻轻一摁,便拨走了滑动的指针。女人歌唱的声音停下来,人们寻声望来,罪魁祸首的贺云沛跨着大长腿在目光聚焦里走到客厅的钢琴前坐下,挺着脊梁,十指放在黑白键盘上,奏响了莫扎特的安魂曲。
阴郁的小调和沉重的伴奏明显不适合当下的场合,悲愤哀怨的钢琴乐让客厅里的人们不知该作何反应,方才还喧闹欢愉的场合渐渐尴尬的寂静下来,贺云沛却越弹越起劲,他双手熟练、姿态优雅的在钢琴上快速弹奏着丧歌,走到楼梯上的贺震德气得攥紧了扶手,他中气十足的冲贺云沛历喝道:“怎么!你是赶回来给我奔丧的吗!”
已有仆从聚上来围住了贺云沛,可碍于他大少爷的身份不敢真的动手上前,贺云沛望向楼梯上的父亲,旁边的姐姐拧紧黛眉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胡闹,钢琴声戛然而止,贺云沛终于停下弹奏的手,合上了琴键盖子。
贺凤娴刚要松口气,她宠溺的小弟又做出了令人瞠目结舌的事。贺云沛从钢琴后面站起身,他走到人群中间,面向角落那一簇丧葬花篮轻轻地鞠了一躬,而后站直身隔着这满堂权贵,朗声道:“愿上帝听见我的祷告,让你永恒地安息。”
下人们惊慌失措,他们不知道刚刚回家的少爷是怎么从仓库杂房里翻出了赵先生的花篮,还不要命的摆在了客厅角落里,他们跌爬着冲上来拿红布遮住白花,几人遮挡着抬出客厅,这对于满屋来参加寿宴的人而言实在是太过晦气。
贺云沛看着下人把花篮拿走,他刚转回身脸颊上便重重的挨了一巴掌,旁人皆抽气惊呼,贺云沛整个人被抽的踉跄半步,脸侧向一旁,唇齿间满是血腥味。贺震德抽的手都在抖,他怒骂道:“丢人现眼的东西!”
贺云沛冷笑着把脸扭回来,他盯着暴怒的贺震德,一字字道:“昨日灵堂,今日寿宴,头七与大寿一起过,你邀请的客人们知道自己站着的地方昨夜还撒着纸钱吗?”
“你!”贺震德气得又扬起厚掌。
“爹!”贺凤娴惊呼,她挡在小弟身前,双手向后护住贺云沛,含泪向贺震德求告:“爹,云沛从小与赵叔叔亲近,赵叔突遇意外,他只是太难过了。他还小,不懂事,一个人在国外漂泊那么多年,您不要再把他打走了。”
父女对峙时,大厅外突然传来一片混乱嘈杂,全上海的报社怕是都聚了过来,几十台照相机被捧在人群手里砰砰闪着晃眼的白光,他们推搡着拦阻的贺家下人,口口声声喊着:“是贺少爷答应我们来采访拍照的,你们拦什么?贺少爷!贺少爷!”
贺云沛用拇指揉了揉被打痛的嘴角,他看了贺震德一眼,转身走到大厅门口,他命令道:“走开,让他们进来。”
“少爷。”下人左右为难,试图看向贺震德征询意见,贺云沛一不做、二不休的亲自下场把下人踹开。嗅着新闻味道的报社媒体见缝插针,钻着洞就冲进了大厅里,人越冲越多的干脆撞散了贺家下人拦阻的人墙,几十个报社记者生生涌进了贺家大厅,他们一边惊呼奢华富贵一边手脚不停的到处拍照。
“别光拍物件,给这些人也拍拍照。”贺云沛跟进来,他拽起一个记者攘到客厅中间,指着满堂的人介绍道:“这位李柏堂先生是上海茶叶大王,家资巨万;这位王付李,你们应该认识吧,我可没少在报刊上见他与当红女星的闺中轶事;欸,这一位,我们上海的父母官,警察局局长周西西,为上海百姓不知付出多少辛劳,他比我前日见时更胖了,你们赶紧采访采访;这一位.....”贺云沛突然顿住声,他目光落在了正淡然喝茶的阎锦中身上。坐在沙发上的阎锦中感受到了贺云沛的目光,他放下茶,抬眼看向贺云沛,没有旁人的躲闪或愠怒,他甚至大度礼貌的略一颔首。
记者们已经不等贺云沛介绍,他们挤上前拍照,晃眼的白光围着阎锦中此起披伏的不停闪烁,段从文挡在阎锦中身前也拦阻不过来,阎锦中用手抚过眉尾,他吩咐段从文退下,干脆靠在沙发上稳坐,任由记者举着相机给他拍照。
阎锦中正值不惑,年轻时就是有名的英俊才子、身居蒋姓内阁,亲历龙腾虎变的动荡岁月将他磨砺的比同龄人更加沉稳老成。若锋芒毕露是年轻人掩饰无能的盔甲,对于阎锦中而言,他立在那,就比得过劲松立在天地,整个人自带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底气,他面对镜头的自信与坦然在一群遮遮掩掩、气急败坏的权贵中堪称典范。
没有刻意挺胸抬头,但身姿挺拔宽阔,在记者镜头下有真正的大官气场,在酒囊饭袋的对比下,阎锦中就是那个能靠一人肩膀扛得起家国天下的人,记者拍的更起劲,他们四面八方的拍,拍的阎锦中不耐地起身,他抚展裁剪精良的高雅西装,向远处的贺震德走去。记者们自觉让开了道,他未曾开口半个字,仅凭着生人勿近的脸色,便已经没人敢堵他半步了。
阎锦中走到贺震德面前,他伸手递过去,开口道:“贺先生,鄙人阎锦中,久仰了。”
贺震德被儿子这一场闹剧气得旧疾复发,他捂着胸口靠凤娴搀扶才勉强站稳。贺震德一生叱咤风云,老来也不愿教人笑他,他忍着胸痛挣开女儿的搀扶站立在阎锦中面前,递出右手与之紧紧交握,他抱歉道:“阎先生见笑了,是我家门不幸、生出此等逆子,今日的寿宴怕是办不下去了,上海商会特意为您准备的引荐座谈也只能改期了,实在惭愧,不过你要同我说的事情我心中有数,择日必亲自上门商讨,届时会将我商会成员一一引荐,不知如何?”
阎锦中用另一只手安慰的拍了拍贺震德的大臂,他颔首道:“贺先生不必多虑,我看贵公子也是好意......”
“阎先生,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知道你听闻过吗?”贺云沛打断了阎锦中,他清楚阎锦中身份,更清楚赵知义的死与阎锦中一定脱不了干系,他走上前道:“还有一句,种其因者,必食其果。”
“逆子,你...!”贺震德气得要骂,阎锦中却拦下了,他没有移开半分目光放到贺云沛身上,旁若无人、气定神闲的继续冲贺震德宽慰道:“关门教子,贺先生不必急于一时。我看他如此乖张行径,也是出自一片赤诚的爱国之心。”阎锦中说到最后才抬眼望向贺云沛,他缓缓念着‘爱国之心’四个字,嘴角擒着抹上位者不屑的笑意,他回头朝贺震德指了指贺云沛:“在大学里,他这样的小孩子可是不少呢。”
贺震德正要开口,身后人群突然爆发起一阵骚乱:“你怎么打人呀!警察局局长就可以随便打人吗!来人呀,快给他拍下来!”骚乱中周胖子成了众矢之的,他横着脸上肥肉骂道:“妈的碰瓷往老子身上碰!我看你是不想活了,等我把你....别拍了!别拍!”周胖子还没说完就被四面八方的闪光灯晃得眼瞎,几个带头的热血记者立刻把他团团围住,尖锐问题一个接一个抛出来。
“周局长,早有传言说,现在的警察穿上黑皮不办事、脱下黑皮不当人,你觉得本该是社会保障的警察怎么成了百姓头顶的乌云?”
“周局长,监狱死刑犯花钱买命就能放出来,不同刑期明码标价的事情,你知道吗?”
“周局长,你的劳工报酬并没有多少,你是如何做到在上海不同的街区买五栋洋房的?”
“周局长。”“周局长。”“周局长。”......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另一边的记者也忍不住大声斥道,他举着相机对准上海润昌布料厂的老板质问道:“请你说说工厂童工的生活现状,请你告诉我们,为何工厂里每隔几天就要运出一车童工尸体,他们每日的劳作时间合法吗?!”
“对!你们不管老百姓的死活,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冬天到处都是冻死的穷人,江边棚户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改造?”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抛出来,大厅里的骚乱愈演愈烈,贺震德气得后退两步跌坐在龙椅上,贺凤娴跪在他身侧不停安抚,她责怪的回头骂道:“贺云沛!你是要气死自己亲爹吗!”
贺云沛没说话,他把头转开不再看身后的家人。他如果真恨贺震德到了要气死亲爹的地步,他就不会提前告诉他的记者朋友们,搞乱宴会,但无论如何都不能来问他父亲问题了。
段从文在骚乱中赶到阎锦中身旁,他附耳问道:“先生,怎么办?我可以叫人护您出去。”
阎锦中还没应,龙椅上气喘吁吁的贺震德冲他开口道:“阎锦中,你听听吧,这就是上海的现状,这就是南京把你送来要处理的东西,你要商会支持你,可以,民怨呢?!”
阎锦中回头看向苍白着脸的贺震德,他沉默不语,但从心底里感到了一阵可惜。贺震德老了,他脸上有惧色,他不再能够是抗战时期背负‘汉奸’罪名也无惧无畏的坏人了,他居然怕民怨,怕遍地跑的平头百姓。阎锦中低头笑了一下,他弯下腰在贺震德肩膀捏了捏,他低声道:“现在不同了,我会保你全家。”
阎锦中说完便迈步向客厅的钢琴走去,他立在钢琴旁扫过一片混乱的贺公馆大厅,掀起琴盖重重的弹响了几个音,他大声唤道:“诸位,你们的问题,我来答。”
糟乱渐而平息,记者们纷纷举着相机凑过来,他们围着阎锦中摆好拍照的姿势,另外有些掏出纸笔准备把所见所闻记录下来。刚刚被记者骚扰了一遍的权贵们得以喘息,三五成群聚在外围看着阎锦中。
“我知道不少人对我颇有兴趣,同僚也罢,百姓也好,我借这次机会公开向大家表态,我阎锦中到上海来,绝不是尸位素餐、坐而论道的,你们谈到的问题,我会全部解决。”阎锦中讲话时铿锵有力,他痛心疾首道:“我华夏四万万民众几十年饱受战争疾苦,沦为饿虎俎上之肉,我们雄起而抗争,靠血肉长城把敌寇赶出国门。上海,才变回中国之上海,而不是丧权辱国的万国租界!”阎锦中言至此已忍不住厉声大呵,沉静大厅里他的话掷地有声、振聋发聩,他停顿下来,扫视过满堂人物纷呈不一的嘴脸,复又开口轻缓叹道:“如今,我们的上海经不起再一次折腾了,不能内战,更不能阶级斗争,用你们的笔杆拯救中国,不靠在内部开辟战场,我们该关心的是团结一致,是祖国一统。中国之革命是为了黎民苍生,上海经济之复苏就是为了中国革命,它关系到你我每一个人,我恳请在座各位与上海百姓,信任国民政府,信任我。”
阎锦中挺拔立身于人前,他深望着最近的一名正在奋笔疾书记录着的女记者,沉声道:“复兴民族,复兴祖国,为锦中毕生之志事。惟愿愈益坚此百忍,奋励自强,非达成国民革命之责任,绝不中止。”
阎锦中朝人群礼貌的鞠了躬,他从钢琴旁离开,人群还处在震撼里不能回神,最先写完的女记者放下笔突然起身猛烈鼓掌,随即掌声越来越多,记者们开始簇拥过来询问更多的问题,阎锦中已是冷峻神色不再答话,段从文立刻贴身护在他旁边,在阎锦中踏出贺公馆大厅的时给他披上御寒的大衣,伴他上了车。
阎锦中上车后,命令道:“今晚报社的稿子,全部审过后再刊,明白么?”
“明白,笔锋有偏差的红刊我会交给上海特别行动处,秘密处理掉。”段从文低声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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