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铃纪事

作者:小羚羊吃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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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酆都鬼市初展容(上)


      曾有古修者游历酆都,录鬼市所见所闻,载于《酆都城志》‘事’卷,其言:“祈巳三十四年,实,新历隆兮八年,予以修行皆废,无所归,心如死灰。一日过酆都,得以见鬼市景象。亥时更声且落,随即嗡动声、惊叹声、吱呀声、喧哗声依次而起……待酆都百姓所称‘主顾’将至,真乃人间绝色,迢迢银汉,尚不过如此。予借酒乘风,方抒怀解郁,始僦舍以处。”
      自天族于酆都立鬼界,九十七年来,此处鬼市亥初开市,寅末闭市,风雨无阻。从未如今日一般,更夫打更的梆子敲了,久久不见动静。而舍生忘死楼的大堂中,有一张平平无奇甚至潦乱狼藉的柴火木方桌,远比此异事,更能吸引诸位来买符箓的道友们的目光——以来自茅山的胖道爷为首,几十个人把桌子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当真水泄不通,肩膀挨着肩膀挤作一团,人人都伸长脑袋,恨不得把鼻尖也贴上去,生怕漏掉有关那堆东西的任何细节。金盏燃符后剩余的灰烬,如今已经完全冰冷,灰黑色的粉末聚成茶碗大的小堆,犹如座小小山头,山坡突兀地斜插着两片残存下来的符箓碎片,凑巧是符底收尾的那几笔。
      “你们瞧见没?”胖道士细细打量它半晌,想伸手去碰,行至一半触电般收回来,只见他紧张地咽咽口水,方犹犹豫豫地向四周同伴寻找认同。
      围成一圈的几个脑袋,心知肚明他究竟问什么,面色阴沉地齐齐点头,压低声音说:“瞧…瞧见了,没有,没有那个。”继而,又有人提议道:“这堆东西留着是个祸端。两个疯子…不,是他们三人燃符箓而逃,诸道友,我们也赶紧跑吧,卢家的人只怕很快收到消息,这…这要惹大麻烦。”
      此话一出沉默半响,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胆量,率先开口说出那句极可能招来杀身之祸的话,正是左右为难、进退不得的时刻,只听酒楼中凭空传来一声鄙夷的轻笑:“你们这帮蠢货,瞧见什么?”
      这个声音清扬慵懒,不似贺延卿的亲切笑意,不似明珠的纯直温润,不似卢小星的蛮横孩子气,甚至,不似他自己,不似在红炉暖帐中让花怯儿惊恐失色的低沉锐利。满溢的圆滑轻浮,让众人瞬间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位纨绔公子的风流模样。原本置身一旁的店小二,闻言侧头,被眼前的场景骇一跳,嚷道:“着…着火了!”他并不知道,自己身旁是如何燃起这一抹明耀的无根火团,红艳跃动。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连连跌退几步,而这声音,正是从火团中传来。先是笑他:“你怕什么?烧光一个舍生忘死,我赔就是。”尔后,肆无忌惮地嘲笑瞩目的诸道友,“还有你们,疯子不过是燃几张遁空穿石移步符,雕虫小技,何必这么大惊小怪,啧啧,有失你们修道人的体面。要我说,那个老头子…”
      刹那间,红火团化作四散的灰烬,灰烬飘而不落,如一层朦朦胧胧的飘渺雾气。直到——从这缭绕云雾中,怡然自得走出位身披猩红大氅的贵公子来。
      来人鼻梁高挺,眉眼深邃,薄唇浅浅勾着,带着几分异域血统的英俊容貌,额外引人注目。那头微卷的青丝,统统拢在耳后,以青玉冠利落束起。猩红大氅之下,内里着银鲛纱笼翠竹绿的青长衫,腰间佩夔龙戏珠南红玛瑙的长宜子孙牌。
      这一身装扮,赤红与竹青相衬,正如公子的明艳与众人的平凡相对,只见他一手高提金丝笼,饶有趣味地戏弄其中的凤鹦哥儿,瞧也不瞧旁人一眼,端的是俊美无俦,是风流无俦,是好一位目中无人的卢家小掌制!少顷,佘渡离才薄唇轻启,深邃的眼睛眯着,悠悠地将话说完:“无非是装神弄鬼的骗子,怕他?倒是…今儿开市好像晚了点。真稀奇。”
      *****
      回到转瞬之前,舍生忘死楼里,箭已经搭上弓弦,危机一触即发。群情激愤的众道友与势孤力单的师徒二人形成鲜明的对比,包围圈一步一步越逼越近,近到胖道友的拂尘尖尖碰到明珠的鼻头,瘦道士骂骂咧咧的唾沫如星般洒在他的脸上。
      曲儿姐早就放下《游园惊梦》,人虽贴着墙边站,但反串唱的《未央宫》却洋洋洒洒地传遍大堂的每个角落:“啊呀呀——可怜他一家大小三百余口,一刀一个,一个一刀,血染衣呀。”与此同时,始终关注窗外的贺延卿,总算听到如期到来的更梆子,极轻极脆,他轻轻将茶盏放下,郑重的目光扫过四周,一句话拨动起‘舍生忘死’里凝滞的千斤众念。他说:“诸长者,晚点再打吧,开市了。”
      然而,命运总是如此充满戏剧性。紧随其后,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吃惊地聚焦于老道士平展的左手掌心,掌心之上,平躺着的皱巴巴的三张符纸正凭空无火自燃,散发脚汗的诡异味道,烧得金盏吱呀怪叫,“哎哟哟,小明珠,这掌心火许久不用,真是烫人!”
      这是明珠和贺延卿失去意识的那刻,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见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渐渐透明的明珠心想,失礼了,忘与这位贺公子,说句什么‘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总要相见’的离别之语。感觉自己变得很轻盈,像一朵云彩,浮啊浮,浮过身旁窗户的缝隙,浮过石碑,浮向不知何处。
      *****
      “鬼市一定不会迟,想来是更夫懒散,早一些敲响梆子。”人群之中躲在不起眼角落的中年商人,正逢是先前听曲姐儿唱“求真”一折的那位。他见到佘渡离的出现,远不像旁人一般吃惊,摸摸下巴上的短胡茬,精明的眼睛眯起,略一思量,当机立断招来店伙计,好言请人快将旁边另外一桌子上的残羹冷炙撤下,换一套干净的茶盏和新烧壶水来。等一切都安排好,这才迎上前去接过佘渡离手中的凤鹦哥儿,回了之前的话,恭恭敬敬地垂首喊道:“小掌制。”
      这三个字,引得满座哗然,各个都想看又不敢细看地打量起佘渡离的长相。这人可不是小掌事郑九,夜夜都守在卢家的四间符文铺子里,主持大小事务,人人都叫的出名号,人人都能上赶着打一声招呼。慎符司的符生金贵,平日在山上修行,深居简出,鲜少露面,更别提佘北掌制的这位独子了。大家向来只闻佘渡离其名,却少有人真正见过他的模样。
      可有谁不知道,小掌制最是风流多情,郊外兴建凤羽春苑,占地百顷,奢华豪制,美娇娘如云,正是凭绮丽神秘闻名酆都的藏娇金屋。
      又有谁不知道,他的母亲是西域舞女,不远万里,骑着骆驼孤身追夫,一心要嫁给佘掌制。此女心性坚纯,又生得风姿绰约,娇媚妩人,只因佘北爱听戏,苦学中原女子扮成青衣,曾凭“驼铃春雨”亭一曲,惊闻天下知。偷偷打量他的视线中,无人不痴想,从佘渡离的容貌上,一窥那位舞女当年的风采。
      “你认识我?”佘渡离笑眼瞧他。
      “小的叫葛庆,胶洲分铺的掌柜。是卢家的奴才,自然认得您。”恭维他的中年男人笑着邀佘渡离入座,一边拱起手朝周围看客引荐,说的都是些漂亮话,什么‘诸位,这是年少有为的佘小掌制’,什么‘和大家相识的郑小掌事一样,身份地位,是咱这一等的重要。’诸道友谁也不敢重提刚刚的事情,佘渡离光明正大辱骂他们是“这帮蠢货”,一个个笑脸相迎地上前见过礼。
      小掌制毫不谦虚地撩起大氅上座,不理众人,只是闻言眉毛一挑:“葛掌柜说笑,我可比不上掌事院九爷的风头大。话说,胶州掌柜在酆都做什么?”
      面对眼前比自己小两旬有余的男人,葛庆始终满脸堆笑,奉承恭敬,“回小掌制,小的进酆都,是因今年的馈岁大典,带东西来拜会老爷子。”
      “馈岁大典?腊月小年才办的差事,如今不过仲月十五。”佘渡离颔首示意他倒茶,嘴上不留情面地笑道:“有意思啊有意思,更夫早敲梆子,葛掌柜来得也早。同样是个‘早’字,却有孑然不同的含义,一个是假忙,一个是真闲。”
      “哈…”胖道士没憋住笑出声,被身旁的瘦道士拽个趔趄。
      如此挑衅嘲讽,葛庆神色不改,假装听不懂话中的奚落之意,圆滑笑答:“家父老迈不能亲自来,让小的带着新收的几车胶菜,新打的几框海蛤,并一副冷枚冷先生的《万寿图》来贺岁。除了画,都是时鲜的吃食,宜早不宜晚。”
      佘渡离也笑,笑得意味深长:“真齐全,不愧是掌事院效力的买卖人。行吧,我也喝一口有铜钱气儿的茶,你也跟佘某讲一讲,这帮…诸位道爷刚才在瞧什么罢。”
      “都听小掌制吩咐,您慢点喝,茶烫。”说到正事,葛庆掏白帕子垫在手上,隔着帕子小心翼翼地捻起金盏桌上的那两片残余符箓,黄纸碎的边缘焦黑发脆,符上的朱砂笔触却是清晰如常得保留下来。他献宝似地开口:“小掌制请看,就是这样东西。我和诸道长,心知兹事体大,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处置,正想托人去报主家。”
      商人一齐递给佘渡离,眼见这公子不耐烦地收敛笑意,微簇眉头,忙识趣地凑到他耳边,用仅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佘小掌制,这符,没盖咱家的印子。而且您再看,这黄糯米纸的颜色鲜亮,不似陈年旧纸…退一步讲,就算是古符箓,不拿柳木制的棺材符盒装起,不出一柱香,也会灵力散尽,不堪一用。”
      众所周知,卢家符生所撰的符箓,符尾皆盖有特制的符印,低等灵符用天青石制朱砂,高等灵符用的是朱砂掺细金箔,借鬼娘娘之力成印,力透纸背,金箔碎的位置正面与反面一一相对,以防有人假借卢家符箓的名头,做些欺人的勾当。
      “什么古啊,旧的。”佘渡离满不在乎地拿指尖去拨弄它们,深邃眼底深处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和惊讶,一闪而过。声音却照旧高扬肆意:“没盖卢家印子,很稀奇吗?呵,说不定是那帮符生懒惫,该盖的没盖。忘了。”
      “这…”中年商人面露难色,众人见他被这句话噎得吐不出话来,各个头上渗出冷汗,想想也是,葛庆既不能附和佘渡离的话,说‘是有这样的可能’,说了就是打慎符司符生的脸,打佘北掌制的脸。但他也不能直言,这符十有八九不是卢家铺子的东西,也不是祈巳天战前留下的物件。说了,就是众目睽睽之下,坦言两个疯道士不疯,身怀旁人想都不敢想的真本事…那估计他们就都走不成了!只见商人皱眉,眼睛沉沉,不知在想什么,中年睿智的眼神正要去瞟符箓残片,偏偏贵公子面露厌恶地将白帕子合起,嫌脏似的将它们随手扔在桌上,顺手端起旁边的茶盏来。
      “这什么这,掌事院的人话也说不全?还是葛掌柜觉得,佘某所言有谬?”
      “小的不敢。”商人垂眼惶恐,众人更是惶恐。
      佘渡离冷哼一声,随即小口啜一口茶,登地眉头紧皱。竟于大庭广众的注目下,全然失了仪态,一口将茶水狠啐在地上,边抬袖子抹嘴并大声呵斥:“这是什么粗茶,是给人喝的吗?鬼市不开也罢,今儿看不到景,明儿我再看。可葛庆,尔身为卢家奴仆,放走污蔑主家和老君的疯子,有、何、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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