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深处有只鬼

　　十多年前——

　　视线昏暗的将军府地下牢狱里，关着形形色色的女鲛人，有三个已是怀了孕，其中一个六个月，另一个七个月，最后那个已有近乎八个月的身孕。

　　景晨令人将这三名女鲛人带出时，她们皆神色畏惧不安，景晨视线冷冷扫视过她们，吐出一个无情的字，“取。”

　　取什么？取紫河车。那胎儿呢？自然是丢弃。

　　三名未足月的人类与鲛人的混血儿，就那么被装在麻袋里，景晨命人将他们丢在了荒山上，其中那个刚满八个月的婴儿是唯一生了神智的，大概是因为混血儿的生命力顽强，被丢在那么荒凉的地方时，这个八月大的婴儿竟然还有一息生机。

　　荒山那几日的夜里，常常有诡异的响动，像是细细啃食什么东西的声音，若是有人看到，定会惊恐的浑身汗毛竖起，那个八个月大的婴儿，竟是靠着啃食同类的血肉，挖掘死人的尸体，吸食这满山的怨气为生！

　　那个婴儿竟然就这么生存了下来，直到他在这荒山浑浑噩噩长到三岁大时，被古爷爷发现，将他带了回去。带他走的那一日，荒山的枫叶红的如火如荼，单薄的叶片随风飘落在他身上，衬着那张小脸光泽白皙。

　　于是，古爷爷给他取名叫做小枫。

　　那个时候，三岁的孩子什么话也不会说，像是个痴傻儿，拥有一条在阳光下散发着粼粼银芒的鱼尾，明明生活在那么阴森诡异的荒山里却又拥有一双格外纯澈的眼眸。

　　古爷爷教他识字教他说话，让他慢慢变得如同正常的孩子一般。待他长到十岁时，每每好奇拖着那长长的鱼尾出去时，身边同年龄的孩子会用石子砸他，用难听的话辱骂他，当时他不懂这是为何，后来，他渐渐知道。

　　因为他是鲛人，所以他在这人类的地盘格格不入，天生就低人一等。

　　因为景晨大将军从海里捉来了鲛人，开创了鲛市，在这里人是主，鲛是奴。

　　想要在人类的世界里立足，靠着这条多余的鱼尾，只会成为异类。想要在人类的世界活下去，就要剖了鱼尾，割下鱼鳍…就像曾经身为鲛人的古爷爷一般。

　　等古爷爷回到家中时，看到的就是一个躺在血泊中的孩子，因为剖鱼尾时手抖了，剖歪了，十岁的小枫成了小瘸子。

　　但是他讨厌别人称呼他小瘸子…

　　小枫…小枫…

　　“小枫…小枫…”

　　景岚自小生活在人类中，可即使将军府再冷清，父亲再严厉，至少景岚是衣食无忧长大的，所以他大概永远无法体会到小枫自剖鱼尾，割鱼鳍时心中的决绝。

　　他伸向小枫的手是颤抖的，未即小枫的脸又蓦然缩回，他怎么能啊，怎么能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叫他小瘸子呢？

　　阿花小鼻子抽抽搭搭，狠狠擤了把鼻涕，左右环视一圈，扯过小道士的衣袖，然后将大把鼻涕呼在小道士衣袖上，又嫌弃般地丢开。

　　小道士一手拎着自己湿哒哒的袖子，很是无奈，“为什么不用自己的擦？”

　　阿花抽了抽鼻子，面露无辜，“脏啊…”

　　景岚眼中氤氲着水汽，手指越发颤抖，他在竭力让自己镇定，可心中情绪如波涛汹涌，时而是对小枫的爱怜，时而是对父亲的怨憎，还有诸般诉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混合着…

　　他深吸一口气，提剑闯出，少顷外头传来剑劈乱石的声音，他大概是不想吵了小枫，很快声音越来越远。

　　古爷爷带着阿花和小道士离开，替小枫关好了门窗。

　　可第二日景岚来到小枫房中时，却发现他不见了。

　　房内床榻上沾了湿哒哒的水渍，顺着床单的一角滴滴答答流淌，房间里弥漫着海底水藻的腥味。阳光照射到床角，亦能发现闪烁着亮光的的鱼鳞。

　　而昨日夜里，将军府也着火了，好在大火扑灭的时候，无人伤亡。

　　由此看来，是谁带走了小枫不言而喻。

　　被奴役压迫已久的鲛人们，将彻骨的仇恨投向了欺凌过他们的人，包括他们认为背叛了他们的小枫。

　　景岚的一颗心颤了颤，后悔自己竟没有时刻陪伴在他身旁，景岚拿了剑就往外闯去，阿花和小道士紧随其后。

　　“等一下！”古爷爷追着他们出门，因年岁大了跑着几步路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小枫身上有一道封印，封着他幼年时在荒山吸入体内的浓厚怨气，定然不能让封印破了！否则…小枫他…”

　　被鲛人们带走的小枫神智模糊中只觉被人拖着走了很久，而后冰凉的水漫过口鼻，隔绝了空气，窒息感将他包围。他蓦得一个激灵，恢复神智开始挣扎。

　　没有鱼鳍，没有鱼尾的鲛人和人类一样，也会被淹死，再也回不了海底。

　　小枫感觉被无数双手推压着按入水中，水波涌动的声音振动耳膜，年轻女孩的声音隐约传来——

　　“很难受吧！为了融入人类你割了鱼鳍，剖了鱼尾，你还算鲛人吗？若不是你，阿灵姐姐不会死，小容姐姐不会死，清姐姐不会死！她们说的没错，你是个卑劣的背叛者！鲛人里怎么会出了你这样丑陋的族类！”

　　小枫感觉胸肺都被水充满了，他透不过气，难受得手脚胡乱扑腾着，那几双手的主人将他拎出水面，他涨红着脸咳嗽时看到一张张清丽容颜下堆满的愤怨。

　　是那天逃回泽海的小鲛人门，他们又从海里回来了！

　　小枫被鲛人们拖着在水里穿行，想着作为一个鲛人竟是被溺死的，实在讽刺。待通往更深水域时，他的头在水下撞上冷硬物什，就听身旁的鲛人们惊叫道，“竟然装了铁丝网！这景晨实在可恶！”

　　“这里也有，浅水区都被封起来了，根本找不到出口！怎么办？”

　　“啊？我们注定回不去了吗？”

　　提着小枫的鲛人将他甩开，恨恨道，“怕什么，大不了跟他们同归于尽！反正我死都不会回那牢里了！”

　　小枫撞上那铁丝网，脚借力一蹬终于浮出水面，岸上喧闹的声音接踵而来，他看到恰好赶来的景岚二话不说跳入水中，朝着他的方向游来，更远处景晨的铁卫也已到来，骑着马停在海岸边，闪烁着银光的箭头瞄准他们的方向，却因为不断靠近的景岚迟迟不敢放箭。

　　“小枫！”

　　景岚眼见离小枫越来越近，迫切地呼喊，未即靠近，被小鲛人们团团包围，明明稚嫩的脸庞上挂着恶毒的笑，“景小将军，托你父亲的福，我们再回不去海底，既如此不如拉着你陪葬，想来也够你父亲景晨将军痛心一阵了！”

　　话毕，五六个鲛人上前禁锢着他，背后一人将他的头按入水下，小枫相救不及，被其余的鲛人阻拦在外，眼睁睁看着景岚扑水挣扎，心头惊恐交加。“景岚！”

　　“小枫，接着！”

　　背着阿花的小道士踏波而来，阿花手中拿了景岚的剑，甩手向着小枫抛去。

　　小枫推开鲛人，伸手接剑，拔剑出鞘朝着离他最近的鲛人劈去，雪亮的剑光下那几张稚嫩的小脸吓得失了血色，下意识地闭上眼。

　　“砰！”铁丝网应声而断，裂开一道口子，小枫连劈数次，将铁丝网割开一个窟窿，正好容得下鲛人逃走。

　　小枫归剑入鞘，声音冷得如同化不开的冰，“人类残忍，那你们呢，现在你们与自己憎恨的人有什么区别？仇恨蒙蔽了你们的眼睛，失去了理智。心里只有杀意和恶毒！”

　　鲛人们面色复杂的看着他，景岚趁着他们惊诧时拨开鲛人游到小枫身旁。小枫将剑交还给他，身上渐渐有黑色的气息环绕流动，无端让人起了诡异阴冷的感觉。

　　“既然如此，就给我睁大你们的眼睛看清楚！从我被扔上荒山的那刻起，我就不是鲛人了，自然不配重归海中！我只是一只浑身充满着怨气不人不鬼的怪物！”

　　随着小枫的话，他身上诡异的黑色气流越聚越多，眼睛渐渐变得血红，声音也越发冰冷，“还有，你们都给我滚回海里去，永生永世都不要再出来！以后看到人类就滚得远远的！滚，都滚！”

　　“还有你，也滚！”小枫提起景岚的衣领，用力一甩将他朝着岸的方向丢去。

　　身上的怨气越来越重，小枫不知荒山上那么重的怨气从何而来，从他有记忆起就靠吸食这类怨气为生，导致他时常暴躁易怒，后古爷爷找了一老道士，在他体内设了封印才将这怨气压下。如今封印被他亲手揭开，只怕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了。

　　“放箭！”

　　眼见小枫丢开景岚，景晨一声令下，黑羽翎箭破风疾驰而来，射入他肩胛的位置，小枫握紧，拔出，折断，动作一气呵成，将手中的箭丢入水中，眉间亦泛着黑气。

　　“不容于人类，不容于鲛人，天下之大，何处有我容身之地？不人不鲛不鬼，却并非出自我愿，我这一生的悲剧皆因你而起。景晨，在这泽海之上，就让我们把这恩怨了了，景晨，你敢不敢？”

　　被点名的景晨从马上翻下，下了停止射箭的命令。看向小枫的目光中倒是多了几分欣赏，“倒是个有骨气的小鲛人。有何不敢？我景晨这一生杀鲛无数，从未后悔过，你，我自然也不会怕。”

　　小枫从水中心游来，他身后的鲛人通过破了洞的铁丝网眨眼走的一只不剩。小枫拖着湿漉漉的衣衫，张手一吸，铁卫手中的银剑被他吸入手中。身上的黑气随之在剑身蔓延缭绕。

　　霎时风雨大作，雷电骤响，澎湃的浪潮自远而近拍打在礁岩上，和着滚滚重雷充斥在耳边，使得在场每个人胸口的位置微微震颤。

　　剑与剑纠缠不休，无形的杀气肃裹，沉暗的天色下豌豆般的雨落在小枫身上，乌黑的发丝湿着黏在身上，那双空濛濛血红眼中第一次有了一往无前的坚决。

　　“小枫！”

　　景岚惊痛，身子却被阿花死死拽着，“别，你累赘！”

　　小道士同样拦在他身前，解释道，“双方都是你重视的人，但你若突然闯入，恐怕他们收之不及反有误伤！”

　　金色云雷不断炸响翻涌，不知过了多久，那两个打得难舍难分的身影终于停了下来。小枫手一颤，手中的剑落地，整个人无力倒下。

　　到底是幼时留下的隐患，这具身体实在太过孱弱。小枫索性大咧咧的躺倒在地上，闭上眼，等待着对手给他最后一击。

　　所幸该逃的都逃了，小枫心道小爷总算临死做了件好事，不妨来这世间走一遭了。

　　所作所为，与人无关，但求不愧于心！

　　“父亲，你不能杀他！”景岚疯了般朝着他们的方向跑来。

　　景晨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缓缓举起剑——

　　“咚…咚…咚…”

　　远处皇宫的位置，古朴沉厚的钟声响起，一，二，三…整整二十七下。

　　景晨蓦然抓起地上的小枫，不敢置信地问道，“多少声！你数了多少声？”

　　小枫咧了咧嘴，“二十七声，就在刚才，夏丘的皇帝，驾崩了…”

　　景晨将他松开，踉跄地后退数步，眼中写满了震惊和悲痛。二话不说翻身上马朝着皇宫的方向直奔而去。他带来的铁卫霎时如潮水般退的一干二净。

　　小枫仰头看着暗沉的天，舔了舔唇，笑了...

　　皇宫深处的金銮殿里，层层叠叠的帷幕后，龙塌上的帝王已无半分生气，胸口的位置插着一把匕首，一击毙命，贯穿了他的心脏。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