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之路地狱之门

　　Chris正用毛巾为神父搓背，楼下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他听见Jeffery在大吼大叫，“神父！神父！Chris！有人在家吗？”
　　Chris急忙跑出去，只见Jeffery带着一大帮人过来拜访了，那些过去在神学院的同学，还有附近的教友，大家挤在门厅里。
　　“我打电话给Oliver了，他兴奋极了，他要坐公共汽车赶过来，大概下午就到了。”
　　“神父正在浴室。”Chris把正待上楼的众人赶下去，堵在门厅，“我理解大家的心情，但是神父得的是传染病，Jeffery，你最好让大家都回去。”
　　大家面面相觑，虽然对“传染病”心存芥蒂，但是都站在那里不舍得离去。
　　“Chris，你不是也在这里？”有人问道，“我刚刚看见你从楼上下来。”
　　“他总得有人照顾，我留下来照顾他。”
　　“那我也要留下。”
　　“不，我留下，我身体强壮，不容易被传染。”
　　“我家住得进，还是我留下最合适。”
　　Chris举手作了个稍安勿躁哦的手势，“我知道，我知道，我们都爱他，但是我们不能都留下来照顾他。”
　　“这样，我们轮流照顾他。”有人提议。
　　另一个人说道：“这样不好，容易交叉感染，我觉得还是我留下来照顾神父最合适。”
　　门厅里顿时吵成了一锅粥。
　　没一会儿，二楼扶手跟前，有人拍了拍手，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场面稍稍安静下来，神父已经穿戴整齐，靠着扶手笑道：“呵，都来了，Ben，你父亲最近身体好吗？Luke，你叔叔的遗产纠纷解决了吗？哦，还有Kevin，听说去年你把脚跌断了，看样子已经恢复得很好了……”
　　没等他说完，大家已经“呼啦”一声涌上前去，将神父团团围了起来。
　　“Chris说得对，我得的是传染病，你们最好别靠近我。”
　　Jeffery情难自制，他屈膝半跪在神父面前，亲吻他小指上的戒指，其他人见状，纷纷有序地排好队伍，一个个上前亲吻神父。
　　神父微笑，“我真想拥抱你们，孩子们，但是我非常担心我的疾病会传染给你们，不光如此，你们还可能把这疾病传播到每个地方。上帝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好了，你们已经看过我了，我很感激大家的关心，都回去吧。”
　　“神父，Chris都可以留下照顾你，让我也留下吧。”有人央求。
　　于是更多人响应，“是啊，让我也留下吧，Chris也不能天天留在这里。”
　　“谢谢，孩子们，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我留下Chris，是因为他第一个冲进来，而且可能已经被我感染病菌了，我不能让更多的人留下来。都回去吧，等我好起来了，会去看大家的。”
　　话虽如此，但是没有一个人转身要走。
　　于是神父转身扶住Chris，靠在他身上，“我需要休息了，Chris，你扶我进去。Jeffery，让大家到外面去，小心这里的蚊子，它们会传播疾病。还有，如果大家真的想帮点忙，去郊外挖点驱蚊草和野艾草种在我的房前屋后。”
　　神父分配了任务，于是在Chris扶他进卧室以后，Jeffery带领着大家来到楼下花园里，将各处勘查了一番，有人开始动手收拾院子，把常年没人打理的花园打理起来，疯长的野草被拔尽，还有一部分人负责去郊外采集驱蚊草，还有人去药店买药做好消毒工作。
　　打发走其他人后，卧室里又安静下来，神父在Chris的搀扶下重新回到床上。
　　“我想坐起来，睡不着。”
　　Chris把两个枕头塞到他腰后，替他掖好被子，他发现神父神情痛楚，刚刚一个人擦干身体换上衣服简直耗尽了他的体力，现在他脸色苍白，额头上都沁出了冷汗，“你哪里疼，我替你揉揉。”
　　神父苦笑，“哪里都疼。”
　　Chris轻轻掀开一侧的被角，半跪在床前，试探着抬手，把手掌覆盖在神父的膝关节处轻轻按摩，然后他低声道，“谢谢你让我留下来。”
　　神父看着他，因为膝盖被揉搓按压，他的身体随着那节奏也在晃动，因为刚刚刮过胡子，他脸上看起来特别洁净，加上瘦削，简直如同被消毒药水浸泡过。他端详了Chris好一会儿，看得很仔细，满脸的忧愁，中途甚至想伸出手去触摸Chris的脸，但是最后他只是低下了头喃喃道：“哦，Chris，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
　　“傻孩子，你不知道的太多了。等我有力气的时候再告诉你。”
　　“嗯，我想你在信里告诉我的，不及十分之一。”Chris低头专心地按摩他的膝关节，“你很少给我写信，我想不是因为太忙吧？或者是因为你还有很多写给别人的信。”
　　“你嫉妒？”
　　“有一点。”
　　“Chris，你不觉得你是所有人当中最特别的吗？”
　　Chris愕然，抬头看着他，犹犹豫豫地嗫嚅，“是因为，我最让你操心？因为我的缘故，你才决定去非洲？”
　　“是的，而且不仅如此。”神父终于把手抬起来，他抚摸着Chris的脸，指腹滑过面颊，最后靠近Chris的眼睛，“我总是想给你写信，但是最后这些话，我都没有写出来。”
　　“神父，你爱我吗？不是像你爱其他人那样，不是像你爱上帝那样，我是说……我是说……”
　　神父把一个手指按在他的嘴唇上，“嘘……孩子，上帝知道就好。”
　　Chris看着他，多少年了，他没有再哭过，在神父离开的那天夜晚，他忍受着剧痛从床上下来，岔开腿挪着步子去厕所，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那个时候他都没有哭。当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他在神父写来的那些信里，寄来的那些照片里，虽然他承认他重新爱上了神父，但是他也没有哭。在知道托利亚爆发内乱，神父很可能被枪杀的情况下，虽然他心慌意乱，寝食不安，但是他仍然没有哭。
　　而现在，神父用手指按在他的唇上，他只需要轻轻地说：“上帝知道。”Chris就发现热泪正一滴一滴连成线，最后汹涌流淌。
　　“上帝知道，可是我不知道。”眼泪从镜片后面流淌下来，滴到下巴上，溅湿他的白色前襟，“神父，告诉我，我为什么会这样哭个不停？”
　　“Chris，是的，我也爱你，就像你爱我那样。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曾经极力想逃避，所以我故意伤害你，我还去了非洲，想通过艰苦的生活，想通过分离来淡化，我每天向上帝忏悔，为我所犯下的罪。Chris，上帝知道，我是如此地……”
　　“神父，别说了……”Chris突然慌乱起来，当神父这样明确地说出来，他非常非常害怕，虽然上帝不需要耳朵就能听见，上帝无所不知，但是当这些话说出来，他还是害怕。
　　“好，我不说了，这些话，的确不应该让你知道。”说着，神父向后靠去，满脸倦容地闭上眼睛。

　　.

　　傍晚时分又热闹起来了。
　　整理花园的，出去挖驱蚊草的，到药店买消毒水的，还有更多听到消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都汇聚到神父家门前。他们都担心神父，也知道神父在为他们担心，于是大家在门廊前站着，并不走进屋子，他们抬头向二楼窗口的神父道别，简直如同惜别的罗密欧一样深情。
　　这个时候，Chris正在厨房忙碌，他将做好的晚餐端上餐桌，然后走到门外，打发大家快快离去。他当然不讨厌这些人，也不烦他们，虽然曾经神父带着他们去郊游，去钓鱼，去骑脚踏车的时候，他嫉妒过他们，但是那嫉妒很不应该。
　　Chris想，或许这些人里面，也有深爱着神父一如自己那般的，但是现在，他知道了，神父也爱他。
　　这让他怀着无比的耐心，劝他们离开，或者明天再来，他做出了一百二十个保证，保证他会好好照顾神父，最后大家才陆陆续续地离去。
　　Chris正要关上门，又有人呼哧呼哧地踩上台阶，大叫着：“神父，您回来了？！我刚刚得到消息就赶过来了。”
　　那是小耗子Oliver。
　　神父从楼上走下来，Chris赶紧上前扶他，防止他随时跌倒。
　　“一起吃饭吧。”神父和蔼地说道，“但是Oliver，请向我保证，天气再热起来，你不能偷偷跑出你的教区到我这里来。不是担心你擅离职守，而是天气热了，这里的蚊子很多。我身上患的疾病，会经由蚊子传染给你。”
　　“Chris不怕被你传染吗？”Oliver反问。
　　神父回头看看，“他大概已经被我传染了，等他没命了，你再来接替他的工作，到时候你可别不乐意。”
　　Oliver咧开嘴笑起来。
　　神父和他拥抱，“你似乎又长高了。”
　　“没有高很多，但是我比以前强壮了。”Oliver拍了拍神父的背，他没说什么，但是感觉到神父瘦得吓人。
　　“该用餐了。”Chris摆好最后一副刀叉，“Oliver，你真幸运，为了让神父快点好起来，我忙了一下午，就为了这顿丰盛的晚餐。”
　　Oliver坐下来，“鸡肉吗，我喜欢吃牛肉。”
　　“神父不吃牛肉。”
　　“是的，我记得。”Oliver看着神父，“那时候不是每星期一顿的牛肉，我大概长不了这么高。不过为了您的健康着想，我还是建议你应该多吃点牛肉。”
　　神父微笑：“你看你对牛肉的敬意都超过上帝了，亲爱的，我只是不喜欢它的味道，另外，鸡肉一样很有营养。”
　　三个人坐下来，神父低头，闭上眼睛，带领他们作餐前祈祷。
　　Chris和Oliver跟着神父在心中默念，并且都加了一句，祈祷神父早日恢复健康。
　　Oliver没有坐多久，神父还是坚持让他离开，但是天黑以后没有返程的公共汽车，神父掏钱，让Chris带着Oliver去旅馆住一晚。
　　从家里出来以后，Chris和Oliver默默地走在街上，月光撒下来，穿过树梢照在肩头。Chris换下了他的白色法袍，只穿着里面的衬衫，而Oliver在接到电话的时候，显然正在教堂里*，他穿着他的法袍就赶过来了。
　　走到转角的地方，Oliver扶着一段墙根，突然蹲下，他捂着脸哭起来，“他瘦极了，Chris看，告诉我，他不会死吧。我看他走路都很困难。”
　　“别瞎说，他不会死的，他已经挺过了最艰难的时刻。”
　　“他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人。”
　　“所以上帝不会让他死的。”
　　Oliver擤了擤鼻子，但是仍然蹲在地上不起来，“Chris，当初我应该跟着他去非洲的，他对我最好，但是我如此懦弱，我就那样让他独自一人去那么凶险的地方。”
　　“你还有父母，他们会为你担心，而且你那时候身体也不好，别自责，那不是你的错。”
　　“他甚至不让我照顾他。”
　　“他那时候对你好，并不是为了今天你能照顾他。”
　　“我知道，所以我更加自责。”
　　Chris心想，他一定也是爱着神父的，即便不是像他那种爱。他抚拍着Oliver的肩膀，“我会好好照顾他的，直到他好起来，我用我的生命起誓。”
　　神父的确在一天天好起来，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热衷于饮食，有时候他正坐着和Chris交谈，突然就底下头去吃一块小小的奶油蛋糕。Chris喜欢他这个样子吃东西，甚至喜欢他鼓着腮帮子含含糊糊地继续和自己说话。
　　全身的关节疼痛了很长一段时间，为了不至于因为长期卧床而造成肌肉萎缩，神父必须遵照医嘱每天清晨和傍晚出去散步，Chris时时刻刻陪伴着他，防止他跌倒。
　　起初这种锻炼非常消耗体力，而且痛苦难当，神父会在走出一段路后随便找一块不怎么干净的台阶就坐下来。Chris找来了一个折叠小凳提在手里，每当神父想要休息，他就把凳子放稳了，扶着神父坐下，然后他喜欢半蹲半跪在神父跟前，听他讲起在托利亚的奇闻妙事。往来的路人都认识神父，他们亲切地向神父打招呼，有时候送来礼物，让Chris带回家。有时候是一些新鲜的鱼排，有时候是一些自家制作的奶酪，有时候仅仅是一束漂亮的玫瑰。
　　后来神父的疼痛有所减轻，他可以走更长的路，以至于有好几次Chris带上他的小折叠凳也没有派上用场。
　　Chris发现他慢慢又显示出健步如飞的姿态，他就喜欢他那种走路姿势，那时候他就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紧赶慢赶才能追上他的步伐。
　　周末的时候，神父让Chris回到教堂去作弥撒，但是他自己并不去。
　　“你的身体已经好很多了，你真的不想跟我一起去？”Chris问道。
　　“我担心传染。”
　　“不会，我和你在一起那么久了，也没有被传染。我敢说你的身体已经完全好了，不用担心传染给别人。”
　　“但是别人会担心，教堂里还有来作弥撒的其他人，老人，妇女，孩子，也许还有孕妇，即使我知道现在应该不至于传染给别人，但是我不想让他们感到不自在。”
　　Chris惊愕异常，“你担心他们嫌弃你，啊，你多虑了，我想他们不会的，完全不会。”
　　“我不是上帝，我听不到他们的心声。”神父想了想，摇摇头，“我不怕他们嫌弃我，真的，我只是不想让他们操不必要的心。”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恢复工作？我知道你不会一直在家休息。”
　　“我觉得我的身体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我……”说着，神父看着Chris欲言又止。
　　Chris不太理解这种目光的含义，但是他喜欢神父这样看着自己，他也这样看着神父，直到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可惜有人经过他们，神父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人的目光，他回头向来人微笑点头，打招呼，若无其事般地继续往前走。
　　Chris突然明白过来，神父似乎不想自己那么快就好起来，否则他可以申请到附近的教区工作，或者回到神学院任教。
　　神学院那边已经向他发出了邀请函，一旦他的身体许可，随时欢迎他回去。
　　Chris算了算时间，离神父回家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三个多月，神父几乎是痊愈了，时间过得真快，原来这样幸福的陪伴很快就要结束。他当然不喜欢就这样结束，所以他不说，神父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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