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盈游

　　唐斐着一身绯红衣衫，大步跨入。唐门以红色为尊，弟子们皆着一身红衫。女弟子穿还可，男子穿红未免显得有些妖气。
　　也亏得唐斐生得正气，剑眉薄唇，乃是一张如玉君子的脸，将这一身艳丽穿出了不食烟火的冷意。
　　及春回头看了他一眼。
　　绮窗红颜，君子端方。
　　若在戏文里，这该是才子佳人定终生的一眼。
　　但我知道不是的。及春心头的震惊如滔天海浪汹涌袭来，裹挟着压在心底多年的恨意和重逢的窃喜。她暗暗咬着牙，一滴泪却悄悄浸湿了眼眶。
　　及春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没有再与他对视。
　　她这是认出来了，这个她以为的杀父仇人，可她不知道对方是否还记得她，也不知唐斐来这是为了什么。
　　她在心里默默地期望着这个男人是来寻欢的。
　　目前为止这还是我第一次感知到及春如此强烈的期冀，就连方才小命捏在那锦衣男子手里她也没有祈求活下去的欲望。
　　唐斐站在房中，身姿端凝如渊，漠然不语。及春垂着头，半晌没听见他开口，于是带着试探的口吻道：“公子……为见及春掷下重金，到了此处，又为何不说话？”
　　她半抬脸看向他，轻咬下唇，流露出欲说还休的怯意。
　　“我……”唐斐才说了一个字，眼神忽的落到了她脖子上，大步上前，到及春跟前却又止住，手一副不知该伸不伸的局促模样，僵硬道：“你脖子……怎么回事？”
　　及春柔柔地笑道：“一些客人手下不知轻重了些，不妨事的……公子请坐罢。”
　　唐斐并不理会，只盯着那一圈可怖的红肿，眼里也带上了几分冷意：“客人？哪里来的客人对主人家如此无礼？”
　　及春蹙眉，显然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我却是听懂了。唐斐到现在还以为这家丽春居是个大户人家的住所，所谓的客人，也不过是一些来府上暂住的贵客罢了。
　　唐家大公子在唐门里果然是潜心修学一心向道啊。
　　及春也不追问，只轻轻牵过唐斐的衣角，将他拉到身旁：“公子何必离及春这么远？花了重金，及春若是不好好招待公子，会被妈妈责怪的。”
　　唐斐坐到她身旁，才正眼细细看了她。浓黑的眼睫和樱色的唇，我在唐斐眼里看到了及春柔软的笑。
　　这样一张浓艳的脸，一软起来，可就真的软到心窝里去了。
　　许是这艳光太盛，唐斐垂下眼，俊脸上显出不自然的神色，轻咳了一声偏过头。
　　“你在这，过得好吗？”像是为了掩饰什么，他随手执起一只茶杯，灌了一口茶，似乎渴极了。
　　及春轻笑了声，“公子，你拿的是我的杯子。”
　　“咳，咳咳咳咳……”他一口茶尚未喝下，就被呛了个正着。
　　我从未见过这样紧张的唐斐，被呛到脸通红，还抬起一只袖子挡住半边脸，羞赧地手足无措。
　　“我……改日再来看你。”
　　他急急站起要走，仓皇间又转身在桌上搁了一只小瓷瓶。“这个给你，比一般的药要好。”
　　直到绯红衣襟消失在门外，及春收回了一直挂着的笑，她静静地坐着，对着那只白色的瓷瓶，
　　忽然她一把抓过来，狠力往地上一砸。
　　瓷瓶顿时四分五裂，黏腻的药膏糊了一块地板，及春跪在那摊药膏前，抱着肩无声地哭了。
　　她的悲恸穿过百年的岁月，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映照在我身上，如潮水般将我裹在滚滚红尘里，不得挣扎。
　　我亦是抱着肩，哭得压抑又痛快。当泪模糊掉视线，我感觉意识又开始涣散，那种悲痛瞬间抽离。
　　一阵晕眩后，再睁眼，所见的乃是一个醉汉发红的脸，周围全是哄笑声。
　　醉汉满身的酒气，眼下是一片纵欲过度的乌青，正谄笑着将油腻腻的脸凑上来。一只纤手递了一杯酒到他唇边，有人浅笑着劝酒。
　　“王公子再喝一杯罢。”
　　这人是及春，我仍是在她的梦里。
　　醉汉与及春不过咫尺之间，一只手早将她带入了怀里，另一只手仍不安分地上下摸索。及春不动如山，只一杯又一杯往他嘴里灌酒，只需偶尔勾勾嘴角，男人就认命地醉倒在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中。
　　色字头上一把刀，果然是不错的。
　　我余光一瞥，满屋的声色犬马纸醉金迷，只及春一人眼里仍是淡淡的，仿佛给人倒酒乃是一件最为肃穆的职责。
　　就在此时，虚掩的房门被一只脚粗暴踹开，一屋子的人齐刷刷看过去，只见一个锦衣男子满脸的阴狠和不耐烦站在门口，左右两侧皆是带刀的侍卫。
　　众人被吓得不敢出声，那抱着及春的醉汉也似乎瞬间醒了酒，瑟缩着将美人儿推开。
　　及春只低着头不言语。
　　门口那人低喝一声：“还不快出来。”
　　及春盈盈站起朝着他走去，尚有一步之遥，锦衣男子等不及般长臂一伸，将及春打横抱起。身后一屋子人见怪不怪地眼睁睁瞧着，门关上后嬉笑声再次响起。
　　回到及春房里，我感觉自己被重重抛在了床褥上，正头晕眼花，紧接着一具热得发烫的身躯覆了上来。
　　“心肝儿，爷等不得了……从了爷，你要什么爷给你什么……”男人大力撕扯着及春身上的衣裙，急不可耐地将唇舌落在她脸上肩上。
　　男人一旦动了真格，便是再淡然的女子也不得不失去了平日的冷静。及春显然是怕极了，用尽全力去推拒。
　　“别碰我！你别碰我！”她像只被激怒的小兽，发疯一般撕咬着对方，锦衣男才压住她的双腿，脸上却冷不防挨了一掌，一道红痕立即浮现在右颊上。
　　男人偏过头来死死地盯住了她，冷笑道：“本侯劝你还是省点力气，待会要花力气的时候还有呢！”
　　说完，大手仍是撕扯着剩下的布料，及春一面尖叫一面躲避，仍是被脱了个精光，雪白玲珑的娇躯让男子眼里情欲大盛，炙热的唇急吼吼地印在雪肤各处。
　　屋里闹得不可开交，外面却隐约有打斗的声音。
　　当及春的双腿被强硬掰开时，我听见有人破门而入。
　　再睁眼时，入目是唐斐冷峻的脸，猎猎红衣照得人心死灰复燃。
　　他站在床边，冷眼看着被他扔下床的锦衣男，侧脸尽是没来得及收敛的怒意。我余光瞥了一眼那侯爷，尚有气息。
　　及春一把扑到唐斐怀里，“公子带奴家走罢！”
　　唐斐方才又急又怒，只顾着怎么处理那男子，冷不丁温香软玉在怀，显然是僵住了。
　　“你……你……”他结巴地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双手更不知往哪放，无措地半举在空中。
　　及春死死搂着他脖子，又是哭又是扭，任由自己滑腻的身子在他身上蹭，“公子快带奴家走罢，侯爷手眼通天，迟了，你我都得死……”
　　唐斐被她缠得动弹不得，“你先……”
　　他可能是想说让及春把衣服穿上，见怀中的女子哭得上气不喘下气，低低地叹了口气，隔空将一床被单取来裹在她身上，带着她从窗里跳到屋顶，几下便来到一家客栈。
　　及春捂在被子里说道：“公子还是即刻出城，等城门被封了，咱们就逃不掉了。”
　　唐斐沉默片刻，却还是由着她，使轻功两三下出了城。
　　天色已晚，又是荒郊野外，两人只好来到一所破庙。我一看墙角立着的那颗歪脖子树，就知道这是两人初见的地方。
　　唐斐将裹着被子的及春放在草堆上，说了句“等我回来”就走了。
　　及春在昏暗的光线中沉默地盯着他离去的背影，拳头在被子下悄然紧握。这个地方对她来说太过熟悉了，以至我能知道，她爹是埋在了那棵树下，靠近墙角的地方。
　　唐斐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套像是农妇的打扮的衣物，还有一只鸡和纸包着的两个馒头。
　　待及春穿戴好后，天已经完全黑了，只有破败院子里点亮了一团火光，那是唐斐在烤鸡。
　　我知道他这个品阶的修士是早已经辟谷了的，当他撕下一只油腻的鸡腿递给及春时，我在唐斐的眼里看到了怜惜。
　　我有点理解唐斐这种感情，他有愧于这个女子，不但是因为她爹死于非命，还因为是自己一手将这个孤女送进了丽春居那样的地方。
　　于是他看到及春被压在床上时才会那么怒不可遏，当时我几乎觉得他会一剑要了那侯爷的命。
　　“以后，你便跟着我吧。”
　　唐斐盘腿坐在杂草丛生的寺庙小院，一身绯红衣衫却依然华贵整洁，他坐得笔直，火光映在他下半张脸上，当真是俊美无匹。
　　及春细细咽下口中的肉，这次她没有低眉颔首，而是直直看向唐斐的眼睛，盈盈一笑。
　　“奴家此后，生是公子的人，死是公子的鬼。”
　　当晚，及春睡在铺好了的被褥上，唐斐执意要到外头去打坐。及春眼中水光一闪，他微不可察地叹息道：“我在你身边打坐，你安心睡罢。”
　　第二早，唐斐醒来时，发现及春不知何时挪到了他身侧，额头抵着他的腿，睡得香甜。他稍一动弹，及春就醒了，睁着一双迷蒙的眸子看着他。
　　唐斐被她的眸子看得不自然，避开了及春的目光：“你……看着我作甚？”
　　“公子压到了奴家的头发了。”
　　及春扁扁嘴，可怜巴巴道。
　　“咳咳。”唐斐飞快站起来，边往外走边说：“我去附近取水……”
　　修士完全辟谷后，身体上自然就不会如凡人一般肌肤生垢，唐斐去取水，显然是照顾到及春还是个正当妙龄的女子。
　　不得不说，唐斐这人，尽管终日埋头修道，端严得有些木，但若是他在意的事情，便能做到心细如发。
　　他将满满的水囊和一张干净的方帕递给及春，她愣了一下，轻声道：“多谢公子。以后这些事，便让奴家去做吧，没得还让公子来照顾奴家。”
　　唐斐背对着她，只说了一句话：“以后在我跟前，不用自称奴家。”
　　及春以五指梳头，扯断了一根长发，道：“是，及春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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