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笼游戏

　　格林威治时间：pm7：00。

　　北京时间：am3：00。

　　她提前一小时结束了游戏。

　　李白雾看了看手机，适合睡觉的凌晨时分。手机屏幕映亮了她灰暗一片的脸，已经很久没有喝水进食了，倒不是因为物资匮乏，而是游戏中根本没心情吃喝。于是她现在的脸肿如猪头，还顶着两只肿胀的核桃眼，疲劳困乏饥饿，这就是她目前的状态。

　　她仍然坐在沙发上，保持着进入游戏时的动作，似乎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变动一丝一毫。等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出来的时候，纪凉星已经抱着一个抱枕睡着了，不过几秒钟时间，他竟然已经进入了深睡眠，甚至还偶尔吐出几句梦话。

　　心大真是幸福。

　　李白雾打了个哈欠，从冰箱里拿东西吃，吃着吃着她忽然顿住了，打开手机输入了一个电话号码。

　　她键入地非常快，毕竟这是她爸的电话，即使没有保存在手机通讯录里，也能清楚了从心里搜索到。

　　笃笃笃......笃笃笃......

　　电话打通了，始终没人接听。

　　她爸应该也在游戏里。不只是她爸，还有她妈，还有......徐染，甚至叶博卿。如果没猜错的话，他应该在游戏开始前去了她家，那么他们应该进入了同一个游戏。

　　她想起李秋凌的智商，突然有点不敢往下想了。

　　不知道叶博卿那家伙有没有保护好她的家人。

　　即使是为了徐染......

　　笃笃笃......依旧是一连串的忙音。

　　李白雾果断挂断了电话，似乎是害怕听见“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的提示女声。

　　她感到有些喘不上气来，心闷气短，于是打开窗子大口呼吸着窗外的空气。蝉鸣聒噪着，却没有其余的声音，这个世界仿佛已经被上帝抛弃了，他们所在的星球被放逐到了宇宙边缘。现在主宰一切的不是人类，不是全真、全善、全能的上帝，而是巨大沉默物体——它巨大、神秘而又拥有无穷的力量，它是人类的噩梦，也是求生的唯一可能。

　　如古罗马的角斗场。

　　她翻出了包里的那瓶水，拧开瓶盖尝了一小口。这水的味道竟然有点儿甜，意外的好喝。于是她索性喝干了一整瓶，方才觉得自己干涸的喉咙舒服了一些，但是除此之外并没有其它感觉。

　　李白雾端详着空了的水瓶，然后一把把它丢尽了垃圾桶。

　　她怎么有一种决策错误的预感？不会只是一瓶普通水吧？上了个厕所就没了？！

　　她十分困倦，眼皮已经在打架了，但是她知道目前还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做，于是飞快整理了一下东西，就开门准备出去。

　　纪凉星的声音传来：“你要去哪儿？”他刚睡醒，揉着眼睛奶声奶气地问。

　　李白雾：“我要回家一趟，马上就回来。”

　　纪凉星从沙发上跳起来，道：“我也一起。”

　　李白雾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却没拒绝，任他跟着自己出了门。毕竟，这个时候谁也不知道外面会发生些什么，多一个人就是多一个帮手。

　　如她所料，街上果然罕有人迹，白日里的交通瘫痪造成了一连串的事故，现在许多抛锚或直接报销的车辆还停在路中央，所有的车上都没人了。李白雾清楚，这些人大半都在游戏开始前消失了，剩下的人则还被困在游戏里。

　　街上倒是有零零落落几个行人，表情惊慌失措，有的身上还有或轻或重的伤，显然也是刚从游戏里出来的。有人刚出现在街上，就直接冲到了便利店里找吃的东西，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饥荒一样，或许，他们是参加了类似孤岛求生这样的游戏。

　　能证明这是一个人口过千万的大都市的，或许只有异常密集的写字楼以及高楼上硕大的LED广告牌了。

　　李白雾找到了路边的一辆雷克萨斯，打开GPS定位到了目前仍然能够同行的道路，发动了车子。

　　纪凉星乖乖坐在副驾驶上，打开车窗打量着窗外的风景。

　　“今天或许是人类历史上最安静的一天，倒是有种特别的浪漫呢。”纪凉星忽然开口低声说，语气病娇......

　　李白雾没有回话，她透过前挡风玻璃看着外面，大地和天空无声相对，霓虹灯影笼罩的人世间一片死寂，只有三两身影匆匆走过，茫无目的，仿佛被抛入这个星球的宇宙流浪者。

　　星空闪烁，天体沉默。

　　整个世界成了一个等待解密的密码，一盘无法再落子的棋局。

　　是美的吧。

　　如果虚无和荒诞是美的极致。

　　李白雾不知不觉中握紧了方向盘，拐过弯道后又踩了一脚油门。

　　她从没觉得开快车的感觉如此畅快淋漓，尤其是在空旷的马路上，她觉得自己像是孤傲的走向英灵殿去瞻仰众神的英雄。转眼车开到郊外，小区已经没有门卫了，纪凉星下车帮她把升降杆抬起来，车子驶入小区里，如同流星划过寂静的夜。

　　李白雾还没来得及敲门，就听见了悲痛欲绝的哭声，是徐染。李白雾静静站在门外，身子微微颤抖——徐染显然是刚从游戏里出来的，她哭得这么伤心，无非是因为她身边的人......死在了游戏里。虽然李白雾的精神极度紧绷，但她还是保持着最后一丝的分析力和判断力，她听着徐染的哭声，已经不敢再往下想：叶博卿是什么样的人她岂能不知，他冷静理智如同一个精密的机器。

　　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她的父母出事了。

　　她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想要逃离这个地方，浑身却抖如筛糠，身体无法挪动分毫。

　　徐染的哭声开始变得断断续续，似乎嗓子已经哭哑了。

　　然后，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

　　“对不起。”李白雾在门外攥紧了拳，死死攥着，是叶博卿在说话。

　　少女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中，这个声音继续说：“我知道现在说对不起没有用，但我到底是个自私的人，我不能失去你。所以，在只能救一人的情况下，我只能选择你。”

　　徐染抽泣着回答：“可、可是，从此以后，我就是一个人了。”

　　叶博卿：“只要我在，你就永远不会是一个人。”

　　窗帘没有拉严，从外面能够隐隐看见屋里面的两个人影，一个纤秀瘦弱，一个高大挺拔，男人一边说着一边把悲伤过度的少女搂在怀里。

　　他们还真是般配。

　　看来她的父母都出了事，但李白雾的神经竟然格外的坚强，她甚至连哭泣都没发出一丝声音，但泪水已经湿了整张脸。万念俱灰只不过短短两分钟，之后李白雾看着站在她家里抱在一起的两个人，胃里忽然泛起了酸水。

　　这突如其来的恶心感，如此强烈，竟然冲淡了她一夕失去父母的悲痛。

　　甚至还有点儿想吐。

　　也不知道是不是写定好了的剧本，天空忽然风云大作，一阵滂沱大雨浇落下来。李白雾冷笑着抹了一把脸，脸上的水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了。

　　她望天长叹——有病么，就算她长得很像玛丽苏苦情戏女主，剧本也不至于这么烂俗吧？

　　还天降暴雨？！

　　更恶俗的是，一把伞突然出现在了她头顶。

　　纪凉星显然也是猜到了已经发生的事，抿了抿唇，眨巴着眼睛和她一起看向屋内那对拥抱在一起的“璧人”：“你.....打算拿这对狗男女怎么办？”

　　他显然并没有认出屋里那个女人就是徐染，整件事情里只有李白雾知道她们交换了身份，其他人根本毫不知情，所以她就成了疯子。唯一的那个疯子，混淆是非，颠倒黑白，还妄图拆散人家骨肉至亲亡命鸳鸯。

　　何其可笑。

　　李白雾不做声，只是微笑着上前敲门。

　　没人开门。

　　屋里的两个人似乎犹豫着，不知道来者何人。最后还是叶博卿走了过来，他俯下身，从猫眼里看见一张陌生的脸，这个陌生的女人浑身浸在雨水中，眼神幽怨刻毒，仿佛夜半索命的女鬼。

　　然而他的表情波澜不惊，李白雾本来以为他不会开门，正准备狠命砸门，甚至激动到脑海中涌现起雪姨的台词。

　　然而叶博卿却开了门。

　　“是附近存活下来的玩家么？”他穿着一件黑色衬衣，衬衫领口甚至还敞开着，一手揣在兜里，一手有些谨慎地拉着门，就这样居高临下看着她。

　　禽兽，李白雾看见他人模狗样的样子，心里突然出现了这样的定义。

　　“看起来情绪很不稳定，应该是刚从游戏里出来？”他问到，说到“游戏”两字时，眸光瞬间黯淡了一下，他回头看了看屋里，浓眉轻挑，“我们应该进入的不是同一个游戏，不知道能不能交换一下信息，你和你朋友也可以进来避避雨。”他淡淡打量了一下纪凉星，目光有些考究，像是在看一只解剖台上的小白鼠。

　　纪凉星嘴角一撇，不失礼貌地微笑。

　　李白雾不说话，只是老僧入定似的看着他，饶是任何人面对这种眼神也会有点儿发毛，但叶博卿仍是笑着：“不过我要先征求一下我女朋友的意见，毕竟这是她家。”说着就要进屋去。此刻徐染应该还沉浸在悲痛中，并没有心思管外面是什么人，李白雾却冷笑着，自己跟着男人进了屋。

　　叶博卿皱着眉转头：“你——”

　　回给他的是清脆的一巴掌。

　　李白雾目眦欲裂：“为什么不救他们？为什么你总是这么自以为是？！”

　　显然是不太明白目前的状况，叶博卿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定那种痛感是真实的，他还没来得及生气，李白雾又是一巴掌挥来。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目光倏然一暗，像是黑夜中伺机等待着猎物送上门的猎豹，那是一种格外危险的目光，李白雾何尝不知道这家伙是个不好惹的，之前除了对自己和颜悦色，面对别人总是一副奸诈模样。

　　特别是他现在这个样子，绝对是斯文败类要现原形了。

　　但李白雾哪里管得了这些，她要被逼疯了，要失去理智了，她无所畏惧地迎上对方的目光：“原来在你心里，我是个不被保护就活不下去的人？我不需要你自作主张的保护，如果仅有一次复活机会，我也希望我的父母能活下去！”她忽然冷笑，看着正从屋里走出来的徐染，她梨花带雨，别提有多让人怜惜了。

　　“况且，真正的我是不需要你保护的。”李白雾冷笑，另一只手成拳用力打了出去，没想到对方躲也不躲，任她的拳头落在自己的胸口上，发出沉闷的一声闷响。

　　李白雾自忖力气在女孩儿里算大的，然而叶博卿实实在在挨了这一拳，竟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反而松开了拉住她的手。徐染倒是惊叫了一声，先是像只受惊的鹌鹑一样往后缩了一下，然后扑上来抓住了叶博卿的手，一脸惊慌失措地看着门口的李白雾，像是挨了那一拳的是她自己。

　　“你......是你？你为什么打人？”徐染一脸错愕，一双秀目狠狠盯着她。

　　李白雾笑得凛然：“你问他啊，问问他，是怎么害自己的女朋友家破人亡的。”她脸上虽然冷酷无情，但心里却早已千疮百孔，仿佛心脏被人捏在手里一点点撕碎成千万片。

　　特别是当她看到叶博卿脸上的灰败和心痛的时候。

　　她真是既恨又心酸。

　　徐染还是一脸的不可思议，尖声道：“在怎么说这也是我们家自己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李白雾依然冷笑：“没什么关系，我这个人就喜欢多管闲事。”她指着叶博卿泪流满面，“从、从此以后，我和你、和你不共戴天！我见你一次，就要打你一次！”她说着说着，泪水已经顺着下巴低落到地上，不胜狼狈，声音和身体都在颤抖。

　　叶博卿虽然狐疑，但显然只拿她当个疯子，声音慵懒轻蔑：“说完了的话，请离开吧。”说着还轻嗤了一声，伸手就要关门。李白雾眼神复杂地凝视了他一眼，然后沉默地转身走了。

　　门外纪凉星撑着伞静静站在雨中，神态安恬，仿佛快要站成雨中的一尊塑像。

　　纪凉星没有多问什么，李白雾也索性没有多说半个字，两人驱车返回公寓，李白雾躺在沙发上打开电视，全部频道都已经变成了乱码，毫无疑问，没有一个电视台还有人，更没有一个电视台能够收到信号。于是她找出了珍藏版DVD，一部老套的少女漫改变的日剧，用电视机开始播放。

　　她边看边哭，也不知道是为了这狗血的剧情，还是为了自己。

　　哭了一会儿她就觉得头晕眼花，两眼一闭就沉入了深深的梦境，这一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游戏和现实中的经历消耗了她太多的精力，她多想就这样一睡不醒，永远逃避下去。梦里她见到了她的父母，两个人站在两三百米外的烟雾里，向她招手，脸上挂着悲伤的笑。

　　她在后面追逐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可那两个身影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然后逐渐看不见了。

　　那招手与其说是呼唤，不如说是告别。

　　不知过了多久，李白雾从梦中挣扎着醒来，脸上的泪水已经快要干涸了。也许是哭得太多，她感到眼睛格外酸涩，肿得快要睁不开。她四处打量一下，确定自己还在公寓里，才有了一点儿安全感，慌张失措的一颗心也有了着落。

　　天已经大亮，阳光从幢幢大厦间穿出，照亮已经颓丧到谷底的世界。

　　北京时间下午三点，从凌晨五点到家开始，她足足睡了十个小时。

　　洗了把脸，精神已经恢复了很多，心情也没有昨夜里那般悲痛，仿佛她已经死过了一次，又获得了重生。既然自己还活着，那就好好活下去，在这个凶险重重的黑暗森林中生存下去。

　　“你睡醒啦！”纪凉星拿走了她冰箱里仅剩的一个焦糖布丁，吃得香甜。

　　“嗯。”李白雾和他一起坐在沙发上，电视里仍然在播放那部日剧，这甜腻到齁嗓子的玛丽苏剧情，纪凉星竟然还看得津津有味。

　　李白雾疑惑地看着对方精神奕奕的脸：“你不用睡觉的么？”

　　纪凉星：“睡过了，我睡得少，四五个小时足够。”

　　李白雾倒抽了一口凉气——若是在平时，睡四五个小时倒是也没什么，可他们现在要被迫进入游戏，如果没有在现实中好好休息，恐怕没人能够有精神轻松应对游戏世界里的波诡云谲。

　　两个人在客厅的折叠沙发上就这么看着剧，直到电视忽然重新接收到了信号。李白雾从纪凉星手中抢下了遥控器，调转到了中央台，仍然没有任何图像显示，但是却出现了不断向上滚动的字幕。

　　果然，电视台都是有一定应急措施的，这种极端情况下还能坚守住最后一丝新闻工作者的最后一丝底线，真是敬业到让人感动啊。

　　这条消息大概是说：国际科学研究院已经在第一次游戏结束后火速召集了幸存成员，并联合全球各领域精英展开了调查。国际科学研究院针对目前的异常状况正在积极筹划应对方案，但目前还是请大家努力争取生存。

　　在超自然力量面前，任何科学方法都无济于事了。

　　现在人类所能做的，就是终生跋涉于可怕的人间地狱，不停寻找着一座很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神庙。

　　以求获得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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