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得绝症

作者:梅蕴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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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秘穴


      “不便宜。”费均“想”了半天,竟就说了这么一句。

      “那么多少钱?”
      “怎么着也得二十吧。”

      “我包年。”纪南遮一下笑了,“你这基本是睡麦当劳,点上个套餐的价位!”

      “说错了是两万。”费均看着他真开始掏钱包,掏了半天想起自己有手机,激动地去摸手机,抬眼看自己。
      他的眼神太热切了,以至于让费均失去自我,犹豫着把手机递上去,按开了指纹解锁。

      纪南遮二维码转钱。还回来一看,赫然一千。

      “一晚。”纪南遮翘起腿,“加上上次你用宾利车送我,务必收着。”

      小财不伤德。费均马上收了。

      他转身继续拾掇逃难物资,一边拣,一边随口说:“你不怀疑我那天偷了你钱包手机?”

      “所以今天是谢罪吗?”纪南遮打开晚餐袋,不知为何,觉得这样故作互不信任的对话很有意思。像一对亡命的主角,迫不得已地联手,“我就是为了这个,今晚到处找找。”

      费均长叹一口气,“哪有值钱的东西,我跟你一起找。”

      纪南遮没什么胃口,撕开饭团包装,忽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对了,还没请教名字。”

      费均拿来一张名片,又问他喝不喝咖啡。

      “失眠,免了。”纪南遮谢绝了,看着名片嗯了一声,“你不是德国人吗?”

      “什么??”

      “安德烈·阿克曼……虽然听着不大像你——太有侵略感了。”他从新钱夹里捏出一张薄金属片,上面镌刻着含墨的中德双语的名姓,还轻颤着,“我以为你是混血。”

      “那是我老板的,你坐的是我老板的车。”费均吸了一口气,“宾利港厂X50。这辆破的是我的。”

      “哦。”纪南遮想起自己快手顺名片还自鸣得意,也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差点忘了!你老板怎么说,有没有,嗯,就是,buy your story?”

      这时,纪南遮捻起那张纸名片,整个平凡无奇。上面印着德意志银行,费均,Feynman,信用卡销售中心。

      信用卡?
      认真的吗?这种死人脸干销售?

      他看向名字,在广东话里,有着响亮、利索的发音,让他立刻就喜欢上了。

      纪南遮翻来覆去看名片,又在脑海里念着这名字。这时他抬头,看到了费均的短裤。
      忽然像有一条火线在他心里点燃。

      “费均。”他在心里轻声念着。

      他曾经在哪里听到过他吗?

      忙活了半天,地上只剩下水迹和空袋子,费均全部收拾停当。他终于可以吃饭了,坐到沙发上,带来淡淡的水汽。
      “Buy是buy了,”他有些含糊地解释,“但我老板有点,过于赞赏我乐于助人。”

      纪南遮想哦一声,却只在喉咙里发出了阻塞的气音。

      费均没感受到他的目光,拆开三文治,猛噬一口;一手揭开羹,把甜辣汁倒进去。他上身是休闲衬衫,蓝白条纹的,开两个领扣,袖子撸到肘。
      他下身搭配一件潮男必恨的裤衩,亏得腿长。那藏蓝色裤衩的“样式”……假如有几个字就叫样式的话)……都在正面。当他转过身,纪南遮睁了睁眼。

      费均又从地上拿起一纸杯咖啡。是便利店咖啡。在他眼里,不论是星巴克,还是手磨小作坊,一律都是屎。只是为了获取咖啡/因的话,自然选最便宜的,加半袋豆奶就能顺滑可口。
      他也从不跟人叭叭谈半天豆子、机器、手冲技巧;他认为这是成熟。

      他吃三文治,是看上了里面的全麦面包;而且袋装三文治总会比沙拉吃相好看,不会稀稀拉拉,能疾步在地铁里往嘴里塞。
      其实他最喜欢的早餐是麦当劳猪柳蛋满分,加美式,堂食还能续杯。

      没人问他这些,他只是在心里默想。直男话题。

      但对方一直看着他,让他肉眼可见地局促起来,像一张湿纸在阳光下紧缩。

      他还是开了口:“你知道吗?咖啡豆的烘焙程度和手冲技巧……”
      纪南遮摇头,“不知道。”
      他完成任务似的讲了一通。纪南遮表示自己只会“手冲”,他还追着问了半天。费均越讲越食之无味,停了下来,此刻,只有头顶轻微如按摩的雨打车身声当作他的伴奏。

      纪南遮还是看着他。他双眼如蔷薇湖,问道:“你在法德上过初中吗?”

      费均顿了顿,像是终于接到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是的,07届。”他点头。

      “我看到你穿着法德的裤子。”纪南遮说。

      费均依然点头。

      然而,他看到冰裂瓷盛不住黄金浆,一下子涌流出来的景象;纪南遮笑了,像盛放似的,强烈的生气冲出脸颊,“你是法德的?我们是一个学校的?!”
      他猛地凑近,“还是……一届?”

      费均不由自主后退了半尺,头扬起来。纪南遮趴在桌上,从下往上地端详他,好像雏鸟瞅人,“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费均?”

      这样的人,他见过就不可能忘记。

      费均的长相会令人惊讶,简直是毫无瑕疵。不露声色,不近人情,但这种气质只会让他有距离感,而不是歹徒的那种不怀好意。

      但纪南遮说不上来有些东西。在他的表象下,应当藏着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像符合智识的冷静和准确,像符合效率的专注和稳定;像他每次路过市天文台,都被那空壳般的枯燥圆顶给击中,产生里面有万象的幻觉。

      “你不会记得我。”费均似乎不怎么当回事,“同班同学都不记得我的名字,我很孤僻。”

      “总该有一点印象。”纪南遮皱眉。

      不管是出于礼貌,还是出于这个人的特点。那他记得自己吗?是不是因为记得他,才请他搭车?
      如果认出来他来,为什么不说?

      “我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费均说,“个子矮,又丑,戴眼镜,又冷。总之就是营养不良,镜框巨大,满脸青春痘,阴郁内向;偶尔说个话,就是中华男性魅力时间。”

      纪南遮“哈”地大笑一声。

      费均起身,走到后面黑暗的秘/穴里,一阵清脆的响动,拿出来一张闪光的纸。
      相纸塑封很新,里面的颜料褪尽,蒙蒙的,是一张初中毕业照。

      放到纪南遮面前看了看,他看到一个圆珠笔圈出来的人头,一根长手指点在上面,“这是我。”

      顺着那根洁净修长的漂亮手指,纪南遮看到了他的脸上。

      “人兽之别,对吧?”费均读取了他的眼神,扬起眉毛。

      纪南遮转回头来,“你是几班的?”接着看到了照片的题头:初三一班。

      有什么样的特质能在十年前也看出端倪?他的校园回忆充斥着场景,球场上、运动会,社团里、辩论赛……宿舍楼里匆匆擦身而过,食堂里喧闹的声音。
      但他不记得有女同学追捧过这个名字。

      此时,费均其实在想,如果纪南遮善于运用逻辑思维进行推理的话,就该知道:“孤僻≠没见过”。在同一栋楼,同一层,“见没见过”是个空间分布命题;他们必然见过,只是次数问题。因为集体活动是再怎么孤僻也避不开的。那么繁多的集体活动。

      纪南遮从另一个方向绕开了他的伪命题:“等会,你是……一班的班长!”

      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雨下得小了些。

      风流过外面的车身。住在房子里是听不到风的声音的;听到,也感觉不到。
      但车轻微地摇晃并震颤着,瓶罐碰撞像易碎的风铃。在这里,风摇撼着你的整个生命。

      纪南遮帮他收拾了餐桌,扔掉垃圾。上了个厕所。

      当真正生活在这方寸佝偻之间时,它的氛围才切身包围。低矮的天花板,空响的地面,白纱窗帘外模糊的街景,霓虹闪烁;当灯打开,四周没有阴影。
      那种氛围,是一种漂泊感,失重感,和渴望感。像沉重的心跳,让人喉咙发紧,让人迫切、期待,想要热烈地冲破一切。

      他开始思考他们能去哪里?
      去天文台边,海洋馆附近,花园里,寺庙山,渡头上……但听着雨打的坚实声音,和街上塑料棚或树木的摇动,他意识到房车停留的地方并非终点。它本身的空间便是终点。

      费均走到后面,打开卧室壁灯。

      在没看到它前,纪南遮抱着隐秘的梦想,像奥德修斯期待远洋;当肩膀擦过狭窄的走廊时,他又害怕它逼仄又难受,像殖民的船舱,打破他的幻想。

      但有光的一瞬,他看到了一张出人意料的舒适大床,上下两层,床单像波西米亚风的神毯。

      墙上贴满威士忌和唱片的海报,还有微微荧光的地图;四周粘满挂钩,还有挂满工具的格架。

      大床离地半米,底下有抽屉,被费均当作横卧衣橱。独居的人需要的衣物不多。

      很奇怪的是,纪南遮还看到了很多玩具。

      大床的对面有个立柜,立柜里用抽屉分了很多储物格。那些抽屉——经费均介绍——都牢牢卡在滑槽里,不会颠簸洒落。抽屉用透明材质,也许是为了方便寻找。
      此刻,他就一目了然地看到了侏罗纪的恐龙、Eva的手办、跑车模型。中指形状墨镜,树脂灯,权游音乐盒,Pickel Rick。大英博物馆的埃及猫耳机套,金色飞贼折叠相片盒。

      什么幼稚东西都有,还有个史莱姆,被恶狠狠地捏成了爆炸形状,没回弹回来。
      玩具琳琅满目,手办密密麻麻,晚上看甚至有些恐怖。

      他回头打量,对方泰然处之。

      “敢问芳龄?”纪南遮客客气气地问。
      “巨婴。”费均毫不犹豫,一指墙上,海报角落粘着一张《巨婴国》的随书赠送贴纸。

      “你他妈还收藏贴纸哪?!”纪南遮喊破了音,“这怎么贴这么多猫……和苹果logo?真是又直男又少女!”

      他们把上铺的弹簧床拉下来,又铺了床单抱枕。

      费均一边干还一边气喘吁吁地说:“谢……谢,去……性别化,是我多年的努力。”

      躺在床上时,纪南遮拿着自己脖子上的相片盒项链跟那个金色飞贼比较,耳塞眼罩就在枕边,但他现在不想睡觉。
      他曲臂枕着,正若有所思。
      突然,他一脚踩在床边护栏上,猛地探头下去:“你是不是办过家长会?”

      费均正在玩手机,“……”
      他一抬眼,反问道:“我是何德何能?”

      “我有印象。”纪南遮吊着头,脸被照得阴森森,笑容灿烂,“我刚刚突然想起来一个画面!就,你站在讲台上,往黑板上写‘家长会’三个字。那时候应该是放学期间,大家都走了,声音也远了,但你站在黄昏里。”

      “哪一天你还记得吗?”费均一划嘴角。

      “这有点……”但纪南遮翻着白眼认真想了想,“二年级吧,二年级我们搬到了教学楼三楼,我记得路过你们教室时,能看到国旗在CBD的海市蜃楼上飘。”

      费均缓缓道:“你看到的那天就是我撤职的日子。”

      纪南遮从记忆的栅格里抽出特定的印象,那幅画面就浮现在脑海里。
      加上夕阳的笔刷,黄昏的渲染,加上教室里错落的光影;他让空荡的回声也涌现,那是远去的放学声。
      有一个人正站在黑板前“嚓嚓”书写。

      “就在那一天,我帮带同桌在学校里抽‘笑/气’被逮了。”费均说,“他跟他的同伙,硬扯是我帮他们藏东西、打掩护、瞒老师,我在全班同学面前被教导主任抓走,拷问了一个下午。”

      “这,这不关你事啊……!”纪南遮目瞪口呆。

      费均把玩着手机,很轻松地说:“当然不关。但是我应该‘管’他,好生帮差生,不管我能不能管得了他。教导主任把我训诫一通,对他们倒是轻轻放过。那天早上,他们还来骚扰我,让我给他们写作业。”

      “叫什么名字?”纪南遮凝神道,“是蒋为鑫吗,偷实验室镁块炸女厕所的那个?他家很有背景,我记得。”

      “叫什么不重要。”费均倏然笑了。
      他的笑容在手机的一团柔光里,像炸开的流星。

      “我以前从不在家长会上宣讲什么学习经验,但那天我主动跟班主任说,我想上台。然后我拿着一张空的演讲稿,对着台下的家长骂了一个多小时。”
      “所有人的光荣伟绩。”

      费均说完又低下头,飞快地戳手机。

      “那你平常……”

      “不怎么样。一直。”费均没抬头,“只是没被公开的欺负而已,我从小没有父母,姑妈不管我,家里没钱,又脾气古怪,基本是大家都看不起的发霉的角落。我就是根蘑菇,也是根偏巧还有社会竞争力的刺眼蘑菇,体态应该算蟹味菇。”

      “我是转校生,二年级从北京转到深圳的,我姑妈觉得南方的天气更舒服就搬来了。后来我上大学时她就卖掉房产搬去国外养老,因为她又觉得国外的环境更适合她。”
      “你可以看到,因为我一直没能办理户籍——这也是我姑妈那性格决定的。所以目前一直以外地人的身份呆在这里,打工,混得不怎么样。依然。”

      纪南遮目瞪口呆,“不是,她为什么……她还有别的孩子吗?”

      费均也很奇怪,“怎么问?”

      纪南遮百感交集,“卖掉房子,把你一个人抛在这里,四处跑,连户口都不替你打算。就这里的生活物价,就这里的竞争压力……”

      “这是她的性格,我说了——而且,我不能逼迫别人决定他们自己的东西,对吧?她可以卖掉自己继承的房产,她可以到处租房,她可以在我成年后周游世界,那都是她的自由。在她离开我之前,我已经经济独立了,没有道理,要她继续为我付出几十年。”

      纪南遮默默地。

      “虽然我混得是非常烂,但比‘年轻的时候’——”费均又笑起来,有种孩子气,“要快乐多了。那会儿既没钱,也没自由,更缺少认知和本事。倒贴钱我都不要回到青春。”

      纪南遮看看满立柜的玩具,“你真挺会自己找乐子的。”

      “你见了她,就知道我和她性格一样。”费均又说了句“随便玩”,就又按起手机,不知有何乐趣,在跟谁互发裸/照。

      些微蓝光透过床缝,纪南遮看着天花板,自言自语似的。

      “青春确实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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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章 秘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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