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佛

　　如激电穿胸，魏铉大惊失色。

　　他一个骨碌自榻上起身，连滚带爬地冲去床头点亮了一支火烛。

　　魏铉回头，果然看见魏清漪赤着脚坐在他的榻中央，似乎觉得这是一件十分好笑的事，魏清漪笑吟吟地望着他，一双妙目中闪烁着兴奋的光，不见半分尴尬。

　　魏铉大窘，忙不迭扑到魏清漪的面前来四下里查看：

　　“眉眉你没事吧？为兄可有伤到你？你怎么不早说话……”

　　魏铉涨红了脸，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哥哥，我没事！清漪只想看看，若哥哥不知道我是谁，会怎么办。”

　　魏清漪依旧很开心，似乎并不明白适才已至生死关头……

　　魏铉无语，颓然揉搓着自己的脸。

　　“胡闹！你怎能如此胡闹……”

　　魏清漪却不往心里去，她似乎没有发现魏铉的失态，只抬手捂着嘴望着魏铉吃吃笑：

　　“哥哥没认出我来么？”

　　魏铉忙着替魏清漪找外裳，不回答她。

　　他没空回答魏清漪，也不敢回答。心底有丝丝懊恼泛起，若不是魏清漪最后那一声唤，唤回了魏铉的清明，他便真的做出那天理难容的事来了……

　　魏铉不敢叫婢女，只自己闷着头找出魏清漪丢在床幔背后的衣裳，仔细替她穿好了，又找出她丢弃床底的罗袜、绣花鞋，一样一样收拾妥帖。魏铉手脚麻利，很快就给魏清漪重新穿戴整齐。

　　收拾好了魏清漪，魏铉再三两下把自己穿戴妥帖。他翻出自己早准备在床头的一只锦盒，一把塞进魏清漪的怀里。

　　“来，三妹妹得了这彩头，你可以拿回去跟姐妹们炫耀了。”

　　“里面是什么？”魏清漪很快就被这只锦盒吸引去了注意力，她抬手晃了晃这盒子，一脸好奇地望着魏铉。

　　“是猫儿眼，蜜黄的、灰绿的、深棕的，各种色都有。”

　　魏清漪惊呆了，抬起手来将盒子放置耳边摇，当真听见唰唰唰的珠子滚动声。

　　“这么多！哥哥可是下血本了！”

　　魏清漪欢呼起来。

　　她早已将刚才的事彻底抛至脑后，只习惯性地一个小跳，一把搂上魏铉的脖子。

　　“……”

　　脖子再度受困，魏铉心慌气短。经过之前那一节，再次与魏清漪如此接触，他只觉四肢脱力快要站立不住。好容易将魏清漪从自己胸前扯了下来，魏铉板起脸一本正经地教训起自己的这个三妹来：

　　“眉眉，你给我记住了，你是女子，女子得矜持，不能动不动就勾人脖子。”

　　魏清漪愣住，“可你是我哥哥呀……”

　　“哥哥也不行！”

　　魏铉狠狠打断了魏清漪的话，似乎他越是如此道貌岸然，就越能证明他内心的清白。

　　“从今往后，不许你再来吊我脖子。”

　　魏铉的严肃与认真，让魏清漪生出一种陌生的距离感，好似被人抛弃一般，她突然有些伤心，便抬起手来轻轻拉住了魏铉的一截小手指，面带小意地安慰他：

　　“哥哥别生气，清漪知道错了……”

　　魏清漪声音里那哀求的语调唤起了魏铉的怜惜，他垂眼，看见她一脸强忍的哀伤，心底的难堪愈盛。

　　“哎……”魏铉轻轻叹了一口气。

　　“别这样，搞得好像为兄怎么欺负你了一样。”

　　魏铉不说话还好，这样一说，反倒惹得魏清漪一阵悲从中来，她抬起手来捂紧嘴巴，眼泪吧嗒吧嗒如断线的珠子般滴落下来。

　　“哥哥坏！就是你欺负了我……”

　　“……”

　　魏铉无语，只觉得头疼。开始那情况，如此紧急，她都没哭，反倒是现在，不许她挂他脖子，她便哭得如此伤心，当真是个神奇的女娃娃啊……

　　“行了，行了！哥哥道歉！”

　　魏铉无奈，终于举旗投降，他压低了嗓子，极尽温柔地赔礼道歉。又从怀里摸出一块绢帕，仔细替魏清漪擦脸。

　　“好了好了，眉眉不哭了啊！哥哥允许你挂脖子还不行吗？今天是除夕，千万哭不得啊！哭了你哥会倒霉一整年的……”

　　听得此言，魏清漪果断收住了泪，她抬起头，一脸严肃地望向魏铉。

　　“哥哥，此话怎讲？我不想你倒霉！”

　　魏铉笑了，一把抓起她的手，就往听风楼外带。

　　“傻姑娘，哥哥送你下去，你先回房休息，也别再伤心了。咱汉人讲究个吉利，过年第一天就哭，那是主人家没头彩，兆示了疾病、凶祸……”

　　“哥哥别说了！”不等魏铉说完，魏清漪已匆忙捂紧了他的嘴。

　　魏铉转头，看见魏清漪面上的哀戚一扫而空。她的眼里尽是关切，魏清漪坚定又果决地冲魏铉表达她的忠心：

　　“哥哥别担心，清漪不哭的，就刚才不小心撒出来的几滴，那是清漪在撒娇，算不得哭。菩萨一定不会降罪于哥哥的。”

　　“……”

　　不管怎么说，魏清漪总算不哭了，魏铉终于舒了一口气。他点点头，冲魏清漪扬起嘴角轻轻一笑，便拉着她的手，将她往楼下带。

　　魏清漪的手一如既往的柔软，蜷缩在他宽大的掌中，那温温柔柔的触感却让魏铉的手心如生芒刺，握也不是，丢也不是。

　　魏铉知道：是暗夜给了他勇气，靠着那一层虚无缥缈的遮挡，反倒让他看清楚了自己心底的恶魔。

　　魏铉牵魏清漪的手牵了十四年，没有哪一次的牵手会像今日这般，让他如此局促不安......

　　……

　　魏清漪离开后，魏铉终于放轻松了些。他揉揉早已酸胀的额角，平复好自己沸乱的心情，振奋了精神，再度全身心地投入到眼下的工作中去。

　　陆续有陈家的姐妹们进得了听风楼，魏王府的管事婢仆们也来了不少。他们争先恐后地对魏铉道贺，说着各式各样的吉祥话，魏铉皆笑盈盈地应下，再分别包了利是给所有进得听风楼的人。

　　待魏铉最后离开听风楼时，已经月上中天了。

　　老管家挑着灯笼将魏铉给迎下了听风楼，才刚到楼下，魏铉看见大舅陈琅正立在听风楼的门口等着他。

　　“舅舅怎的站在这里吹风？”

　　魏铉忙不迭迎上去，转过头来又一脸严肃地训斥守在门口的两名小厮：“你们为何不迎陈王进楼来坐一坐？”

　　陈琅笑，抬起手来冲魏铉招手示意：

　　“甥儿无须多礼，是老夫自己要站在这里，与这两位小哥儿无关，你可千万别责备他们。”

　　魏铉满脸堆笑，迎上陈琅的手，双手捂住了就把自己的大舅往听风楼里迎。

　　“舅舅且进来喝杯茶，暖和暖和身子。”

　　陈琅笑，抄着手跟着魏铉默默进了门。

　　魏铉见状，心下了然，知道舅舅有事对自己说，便交代管家摆上茶水后，带上仆从们都出去，只留下他与陈琅两人在房间里，他们不需要人伺候。

　　待众人都离开，陈琅只手轻轻抬起杯盖，拨动杯中浮茶，满面带笑地冲魏铉说话：

　　“明日祭祖的事，甥儿都办好了吧？”

　　魏铉颔首，冲陈琅测过身去，毕恭毕敬地答道：“谢舅舅关心，铉儿都办妥帖了。”

　　陈琅点点头，一脸慈祥：

　　“甥儿这段时间辛苦了，只可惜接下来还要祭祖、拜年，你还得忙活好几天才能休息。”

　　魏铉无奈地笑，“舅舅说的是，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为了讨个好彩头，忙一忙，铉也心甘情愿。”

　　陈琅再度点头称是，他望着魏铉那淡青色的眼底，忍不住轻叹一口气：

　　“甥儿不容易，都是那胡人做的孽，咱魏家败得凄惨，现如今就靠甥儿你一人支撑门户了……”

　　国破家亡，魏家惨败是魏铉心头的痛，听陈琅提及此事，魏铉禁不住悲从中来，他双手垂膝，低着头默不作声。

　　陈琅放下手中茶杯，温言继续宽慰他：

　　“甥儿莫要气馁，有道是，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毕竟我们大魏还有后手尚未使出。”

　　魏铉继续沉默，他知道陈琅说得对，但是这后手便是从他的诸多妹妹中间选出一个人来，送给拓跋沣做祸水，这件事怎么想都让他如鲠在喉。

　　陈琅却不认为将女人推出去做套死拓跋沣的祸水有什么不妥，他只关心魏铉施展美人计的准备工作是否做好了。他关切地询问魏铉，魏清漪与陈景兰两位姑娘在牧月山庄准备得怎么样了？

　　听陈琅问及正事，魏铉回过神来，他躬身向陈琅如实回禀：

　　“回舅舅的话，两位妹妹都认真，课业也都完成得好。小侄曾去山庄考校过两位妹妹，却是景兰妹妹无论琴棋书画都要出众一些。”

　　听得此言，陈琅捻着胡须连连点头：

　　“魏家与拓跋家族联姻，是我们大魏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手段，甥儿务必要把关仔细，争取做到一招制敌。我们大魏的希望就在此一击，可是再也输不得了。

　　至于三公主与景兰，甥儿千万要考校清楚，如若景兰更适合联姻，舅舅我定会全力支持。贤侄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认真培养景兰！我们陈家与大魏血肉相连，大魏好了，我们陈家才会好。你二舅、二舅母那边的工作就交给我来做，我做出的决定，他们不敢反驳的。”

　　陈琅说得诚恳，并没有因为陈景兰是他陈家的侄女便有丝毫犹豫，为了替大魏搏得一线崛起的希望，他也算得上是“六亲不认”了。

　　魏铉抬起头，看见陈琅布满沧桑的脸，心头有莫名的情绪翻涌。

　　在陈琅提及魏清漪与陈景兰时，魏铉的脑海里首先涌上来的竟然是那只带着银锁的白嫩玉足。他下意识就想将魏清漪给排除在候选人之外，虽说陈景兰客观上的确比魏清漪更优秀一些，但是魏铉知道，他与陈琅要选的并不是女状元，若要论及魅惑男人心，最合适的人选并非陈景兰……

　　魏铉垂下眼，做出满面感动状，他冲陈琅行礼，感谢陈家对他魏氏的支持，也表示，他魏铉定不负舅舅期望，为大魏的复兴与崛起披肝沥胆。

　　陈琅望着魏铉，笑得慈祥，他关切地询问魏铉的身体，嘱咐魏铉定要照顾好自己。面对陈琅的拳拳忠谨之心，魏铉禁不住汗颜，只觉一阵一阵的心虚——

　　他知道自己在试图隐瞒什么，也知道自己究竟在躲避着什么。

　　魏铉笑得尴尬，掩去了眼底的凄惶，他在心底默默安慰自己：

　　拓跋沣以出众的才干见长，所以陈琅与他才定下了才貌兼具的高标准选拔要求，今日既然陈琅只问及了才学，那么他只提陈景兰，应该也算得公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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