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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封旧青史
是夜,山涧中格外寒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苔藓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众人轮流守夜,不敢有丝毫松懈。白日里惨败的阴影和石铁心垂危的沉重,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季无咎主动要求守第一班。他坐在洞口附近,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岩石,耳中听着洞外山林间风声如泣如诉,以及洞内同伴们沉重或微弱的呼吸声——韩铮粗重的鼾声夹杂着因伤痛带来的闷哼,萧慕云即便在睡梦中也不安稳的细微叹息,虞清瑶偶尔起身查看石铁心伤势时衣袂的窸窣声,还有石铁心那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的、带着灼热气息的呼吸。这一切,都让他心绪难平。
白日在众人面前立下的誓言犹在耳边,字字铿锵,但那誓言背后所代表的沉重责任,以及对前路几乎一片漆黑的未知,依旧像冰冷的锁链缠绕着他,越收越紧。
他反复思量着萧慕云那句低沉的话语——“人心险于山川”。厉千秋的老谋深算,情报网的瞬间崩塌,都血淋淋地印证了这一点。
那么,自己父亲季云庭的死呢?那个被正邪两道共同认定、似乎板上钉钉的“真相”,真的就是全部吗?厉千秋口口声声说要为父报仇,那咬牙切齿的恨意不似作伪,这背后,当年那场震惊武林的暗杀,究竟还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险恶”与秘密?
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如同乱麻般纠缠在一起,让他心烦意乱,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握紧了手中的剑,冰凉的剑柄传来一丝微弱的镇定,却无法抚平内心的波澜。
就在他心神不宁之际,一阵极其细微、若有若无的呜咽声,顺着凛冽的山风,断断续续地飘入了他的耳中。那声音嘶哑、破碎,不像是野兽的嚎叫,更像是一个人在极度痛苦、绝望或长期疯癫下的呓语,在这荒山野岭、万籁俱寂的深夜时分,显得格外瘆人,仿佛冤魂的哀泣。
季无咎心中一凛,瞬间将所有杂念抛开,本能让他立刻握紧了身边的剑,全身肌肉绷紧,屏息凝神,侧耳仔细倾听。
声音似乎是从山涧更深处的某个岩石缝隙或者上游方向传来的,被呜咽的风声和潺潺的水声掩盖,时隐时现,飘忽不定。
“恨……恨啊……都错了……全都错了……”
“哈哈哈……死了……都死了……报应……都是报应……”
“云庭……云庭……我的好兄弟啊……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听我的……为什么啊……”
当“云庭”这两个字,模糊却又清晰地传入耳中时,季无咎浑身剧震,如遭雷击!他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差点带倒了身边的剑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云庭?是他父亲季云庭的名字吗?这荒无人烟的山野深涧,怎么会有人用如此痛苦、悔恨、带着疯狂意味的语气念叨他早已逝去五十年的父亲的名字?
是连日奔波、心力交瘁产生的幻听?还是因为自己思虑过甚,执念产生的错觉?
他强压下心中瞬间掀起的惊涛骇浪,再次凝神,将内力微微运至双耳,仔细捕捉那风中的余音。
那疯癫的呓语依旧断断续续,夹杂着许多意义不明的词句和凄厉得不像人声的笑声、哭声,但“云庭”二字,以及那字里行间透出的刻骨铭心的恨意与悔意,却反复出现,绝不像巧合!
季无咎的心跳骤然加速,咚咚咚地擂着胸膛,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惊疑、激动和一丝不祥预感的冲动驱使着他。
他看了一眼洞内:韩铮依旧鼾声如雷,但眉头紧锁;萧慕云似乎被他的动作惊动,眼睫微颤,但并未醒来;虞清瑶正背对着他,专注地为石铁心擦拭额头的虚汗。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咬了咬牙,决定独自前去探查一番。他轻轻唤醒接替他守夜的、手臂缠着绷带的韩铮手下,低声交代道:“我听到些异常动静,去去就回,你看好这里,若有情况,立刻示警。”
那名手下虽有些疑惑,但仍郑重点头。季无咎不再迟疑,提起剑,收敛气息,融入夜色中,漫步循着那诡异而诱人的声音来源,小心翼翼地向着更加黑暗、崎岖的山涧深处摸去。
越往深处,山涧越发狭窄难行,脚下是湿滑的乱石,头顶藤蔓缠绕如鬼影,两侧岩壁陡峭,几乎遮天蔽月。
那呜咽呓语声也越发清晰,在狭窄的空间内回荡,撞击着岩石,产生空洞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回音。
惨白的月光被高耸的岩壁切割成零星几点清辉,吝啬地洒落,更添几分阴森诡谲之气。
季无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谨慎,内力灌注双耳、双眼,不放过任何一丝动静和光线变化。
终于,在小心翼翼地绕过一块巨大的、布满湿滑青苔、仿佛史前巨兽般的岩石后,他看到了声音的确切来源。
那是一个几乎被茂密的杂草和垂落藤蔓完全掩盖的狭窄洞穴入口,隐蔽得极好,若非那声音和从藤蔓缝隙中透出的、极其微弱的、跳动闪烁的火光,绝难发现。
季无咎屏住呼吸,将全身气息收敛到极致,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冰冷的岩壁,悄无声息地靠近,最终隐藏在洞口旁一块凸出的岩石阴影里,小心翼翼地拨开一丝藤蔓,向内窥去。
洞穴内部空间比他想象的还要狭小、低矮,同样阴暗潮湿,细闻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烟火气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野兽巢穴的浑浊气息。
一小堆可怜的篝火在中央地面上燃烧着,火焰不大,顽强地跳动着,映照出一个蜷缩在火堆旁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佝偻身影。
那是一个老人,或者说,是一个形如枯槁、状若疯魔的人。他头发灰白,胡须如同被狂风肆虐过的乱草般纠缠在一起,沾满了泥土、草屑和不知名的污垢,完全看不清具体面容。
身上的衣服早已破烂不堪,变成一缕缕肮脏的布条挂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勉强蔽体,布条下遮不住的黝黑、布满污垢和陈旧伤痕的皮肤,肋骨清晰可见。他双手死死地抱着头,十指如同干枯的树枝深陷进乱发中,身体不停地、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和意义混乱不堪的低语。
“五十年……五十年了……哈哈哈……地狱……这就是无间地狱……”
“师父……师兄……你们都骗我……你们都利用我……好狠的心……”
“云庭……云庭……我的好兄弟……我对不起你啊……我该死……我真该死啊……”
声音忽高忽低,飘飘悠悠,霎那间,老人抬起头,对着那簇跳动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火焰,发出一连串凄厉而癫狂的笑声,那笑声干涩刺耳,仿佛夜枭啼哭,透出深入骨髓的绝望,令人闻之一悚。
火光映照下,季无咎勉强能看到他浑浊不堪、布满蛛网般血丝的眼睛,那眼中没有任何理智的光彩,只有一片混沌的疯狂和仿佛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刻骨铭心的悔恨。
兄弟?他称呼父亲为“好兄弟”?
季无咎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一个难以置信却又无比强烈的念头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开!难道这个看起来疯疯癫癫、如同野人般藏身于此的老人,与五十年前那场影响了整个江湖格局的惊天暗杀事件有关?他有无可能是……当年的亲历者?甚至是……知晓内幕的知情人?!
一股强烈的、渴望揭开父亲死亡真相的冲动,与本能般的不祥预感交织在一起,如同冰与火在胸中冲撞,让季无咎几乎控制不住要立刻冲进去,抓住那老人的肩膀问个明白。
但他残存的理智强行按捺住了这股冲动。他知道,面对一个神智显然已经不清、情绪极不稳定的疯癫之人,贸然刺激只会适得其反,甚至可能引发不可预料的危险。他需要耐心,需要等待,需要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等待一个合适的、对方可能相对清醒的时机。
接下来的两天,团队不得不滞留在山涧中休整。
虞清瑶几乎是衣不解带地日夜守候在石铁心身边。她清丽的容颜上写满了疲惫,眼下的乌青清晰可见。每一次施针,她都全神贯注,内力透过纤细的银针,小心翼翼地在石铁心濒临崩溃的经脉中游走,与那肆虐的焚天掌力抗衡,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石铁心的状况依旧不容乐观,气息时强时弱,那火毒如同跗骨之蛆般在他体内扎下根来,不断蚕食着他的生命力。胸口那焦黑的掌印,边缘依旧隐隐泛着不祥的红光,仿佛地底余烬,随时可能复燃,吞噬一切。
萧慕云则强撑着内腑的伤势和情报网被毁的心神冲击,利用残存的、尚未被完全拔除的隐秘渠道,试图收集外界信息,寻找可能的出路和救治石铁心的方法。
他靠坐在角落,脸色苍白,时常凝神沉思,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勾勒着复杂的地图或符号。偶尔,他会剧烈地咳嗽几声,然后用一方素白的手帕捂住唇角,季无咎曾偶然瞥见那被主人使用过后的帕子上沾染着些许触目惊心的殷红。
韩铮带着他那些同样伤痕累累的手下,一边骂骂咧咧地诅咒着厉千秋和魔教,一边熟练地加固山涧的隐蔽性,设置一些简易的预警机关。
“他娘的,老子就不信这个邪!等石老哥好了,非得找厉千秋那老王八蛋算总账不可!”他粗声粗气地吼着,用没受伤的右手挥舞着,指挥若定。他还数次冒险外出侦查,带回的消息总算让人稍安:魔教的大规模搜捕似乎暂时没有延伸到这片相对偏僻荒凉的区域,但他们封锁主要通道的力度有增无减。
而季无咎,则将所有空闲时间,都用来暗中观察那个疯癫的老人。
他发现老人的状态极不稳定,时疯时醒。疯癫时,便是在那狭小洞穴里胡言乱语,或痛哭流涕,或狂笑不止,甚至会用头撞击岩壁,对着空气疯狂地挥舞手臂,状若癫狂;偶尔有短暂清醒的片刻,则会沉默地蜷缩在洞口,透过藤蔓的缝隙,望着被切割成一条线的天空发呆,眼神空洞茫然,嘴里喃喃着一些模糊不清的词语,但每当他的呓语中不经意间滑过“当年”、“那次宴会”、“暗杀”、“云庭”等关键的字眼时,情绪就会像被点燃的火药桶,瞬间变得极其激动,再次陷入无法控制的疯癫状态。
季无咎尝试过小心翼翼地接近。他挑选老人相对安静的时段,用干净的树叶盛着清冽的山泉,或者带上一些烤熟的、易于消化的野兔肉,默默放在洞口显眼的位置,然后迅速退开,保持一个安全的、不会引起敌意的距离。
起初,老人对他的出现充满警惕和强烈的敌意。一听到脚步声或看到人影,立刻如同受惊的野兽般猛地蜷缩进洞穴最深的阴影里,喉咙里发出威胁性的、低沉的咆哮,那双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恐惧和疯狂的光芒。
但季无咎没有放弃。他日复一日,坚持着这无声的“馈赠”,放下东西后便立刻离开,绝不逗留,也绝不试图与眼神狂乱的老人进行任何交流。他的动作始终轻柔而稳定,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安抚。
在第三天傍晚,夕阳的余晖给阴冷的山涧带来最后一抹暖意时,转机出现了。
当季无咎再次将用宽大树叶包裹的清水和食物轻轻放在洞口那块平坦的石头上,准备像往常一样转身离开时,洞穴深处那双一直死死盯着他的、浑浊的眼睛,动了一下。
老人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刻躲藏或发出威胁,而是用那双仿佛蒙着厚厚尘埃的眼睛,直勾勾地、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专注,盯着季无咎看了许久。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到灵魂深处去。
季无咎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停下脚步,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回望,尽量让自己的眼神显得平和而无害。
“你……你是谁?”良久,老人才干涩沙哑地开口,声音如同破旧风箱的最后挣扎,每一个字都带着摩擦的质感,“你的……眼睛……很像他……轮廓……也像……”
季无咎心中剧震,一股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鼻腔,他强忍着激动,深吸一口气,尽量用最平和、最不具侵略性的声音缓缓说道:“前辈,您……认识一个叫季云庭的人吗?”
“季云庭……”老人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如同在咀嚼一枚苦涩至极的果实。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眼神再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混乱、狂躁,充满了痛苦之色,“云庭……死了……他死了……是我害了他……是我啊……是我这个没用的废物……”他用枯瘦如柴的手指死死抓住自己胸口的破布,仿佛要将那颗悔恨的心掏出来。
“前辈!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父亲他……他真的如外界所说,刺杀了明教上任教主厉天南吗?”季无咎忍不住上前一小步,语气无法控制地带上了一丝急切和颤抖。
他太渴望知道答案了,这答案可能关系到他存在的全部意义。
“刺杀?哈哈哈……刺杀?”老人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猛地抬起头,爆发出更加疯狂、更加悲凉的大笑,笑声在狭小的洞穴里撞击回荡,震得篝火都明灭不定,“那是阴谋!是彻头彻尾的背叛!是天大的骗局!我们都被骗了!所有人都被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骗了!”
他的情绪彻底失控,如同一座压抑了五十年的火山猛然喷发!他猛地从地上弹起,动作快得不像一个枯槁的老人,枯瘦如同鹰爪般的手指带着惊人的力道,死死抓住了季无咎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他双目圆睁,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地、带着一种濒死般的绝望盯着季无咎,语无伦次地嘶吼,唾沫星子混着泪水溅到季无咎脸上:
“是他们!就是他们逼我的!他们抓了她!用她的命来威胁我!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啊!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我不能!”
“他们是谁?前辈,您说清楚!他们到底是谁?!”季无咎反手也抓住老人剧烈颤抖的手臂,既是想稳住他,也是想从他口中掏出那残酷的真相,心中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越缠越紧。
“是‘他们’!就是‘他们’!”老人疯狂地摇晃着脑袋,灰白的乱发如同败草飞舞,涕泪纵横,在他肮脏的脸上冲出两道泥沟,“名门正派!那些披着人皮、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青云宗!天机谷!碧水宫!那些自诩武林泰山北斗的混蛋!他们害怕!他们恐惧明教在厉天南那个武痴的带领下,真正统一壮大起来,会威胁到他们高高在上的地位和利益!所以他们要除掉厉天南!”
季无咎如遭五雷轰顶,整个人彻底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所有的血液瞬间被抽干!名门正派?青云宗?天机谷?碧水宫?这……这怎么可能?!这些他一直视为武林脊梁、正义象征的名字,怎么会……怎么会是幕后黑手?!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寸寸碎裂!
“所以他们选中了云庭!选中了你那光明磊落、对朋友毫无防备的父亲!”老人的声音如同被撕裂的帛锦,充满了血泪和绝望,“他们知道你父亲和厉天南因为切磋武学,有惺惺相惜的私谊,更容易接近他而不被怀疑!他们逼我……逼我这个潜伏在正道中的暗棋,在你父亲赴宴前喝的酒里,偷偷下了特制的‘散功软筋散’!让他功力暂时消散,四肢酸软,神智模糊,如同待宰羔羊!然后……然后他们又精心策划,用高明的幻术和易容,伪装成魔教高手突然袭击了宴会现场,制造出魔教内部仇杀或清理门户的假象,引发巨大混乱……再……再引导那个被药物控制心神、浑浑噩噩的云庭,在混乱中,对着厉天南……发出了那看似精准、实则身不由己的……致命一击!那一剑……那一剑根本不是云庭的本意!他是被操纵的木偶!他才是整个阴谋里,最无辜、最悲惨的受害者啊!”
轰隆——!!!
季无咎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万千个雷霆同时炸响!一直以来支撑着他整个生命、整个信念的基石——那个关于父亲为武林除害、舍生取义、虽死犹荣的英雄形象,在这一瞬间,被老人这疯狂却带着惊人细节、逻辑严密的指控,撞击得摇摇欲坠,裂开了无数道深不见底的缝隙!他仿佛能听到自己信念崩塌时发出的、震耳欲聋的碎裂声!
“不……不可能……你胡说!你骗我!”季无咎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下意识地厉声反驳,但声音却干涩虚弱得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他想起了厉千秋那充满刻骨恨意的话——“季云庭的孽种”;想起了江湖上流传的关于当年事件的一些语焉不详、互相矛盾、经不起推敲的传闻;更想起了萧慕云曾用那种看透世情的沧桑语气说过的——“人心险于山川”……
“胡说?哈哈哈……我也多么希望我他妈的是在胡说!是在做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老人凄厉地狂笑着,猛地松开了抓住季无咎的手,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身体佝偻得像一只煮熟的虾米,他用颤抖的手指,死死指着自己干瘪凹陷的胸口,声音泣血,“我苟延残喘这五十年,人不人,鬼不鬼,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藏在这暗无天日的山洞里,守着这个肮脏血腥的秘密,每一天!每一天都是在地狱里煎熬!我看着云庭兄弟身败名裂,含冤莫白,死不瞑目!我看着明教因此陷入内乱,野心勃勃的厉千秋趁机上位,将明教变得更加极端、更有侵略性!我看着那些真正的幕后黑手,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武林泰斗,依旧道貌岸然地高高在上,享受着无数人的敬仰和顶礼膜拜,用沾满鲜血的手书写着他们的‘侠义’传奇!我恨!我恨啊!我恨他们的虚伪狠毒!更恨我自己的懦弱无能!”
他情绪激动到极点,猛地撕扯着自己胸前那早已破烂不堪的衣襟,嗤啦一声,布条应声而裂,露出了瘦骨嶙峋的胸膛。只见那干瘪的胸口上,赫然烙印着一道狰狞无比、几乎贯穿胸膛的陈年剑疤,而在剑疤旁边,还有一个模糊不清、似乎被人用利器狠狠划过、刻意破坏过的暗红色火焰纹身印记!
“你看!你看清楚!”老人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响声,老泪纵横,“这就是他们留给我的‘奖赏’!这就是背叛兄弟、背叛信仰的代价!我原本是明教朱雀坛的副舵主,‘烈火鹞’赵千钧!是厉天南教主最为信任、安插在正道中的一枚重要暗棋!可我……可我却鬼迷心窍,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一个正道名门的女弟子……怪我大意,被他们抓住了这致命的把柄……为了保住她的性命,我……我背叛了待我如兄弟的厉教主,背叛了对我推心置腹的云庭兄弟……我罪该万死!我百死莫赎!哈哈哈哈……”
老人又哭又笑,状若癫狂,五十年来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愧疚、痛苦和绝望,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地倾泻而出,将他那本就残破不堪的神智彻底冲垮、淹没。
他不再理会呆若木鸡的季无咎,只是抱着仿佛要炸开的头颅,蜷缩在冰冷潮湿的角落里,身体剧烈地抽搐着,不断地、反复地用头撞击着岩壁,发出咚咚的闷响,嘴里只剩下无意识的、破碎的忏悔:“我有罪……我对不起……云庭……我有罪啊……”
季无咎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灵魂和力气,变成了一尊毫无生气的石像。山洞外最后一丝天光透过藤蔓缝隙,照在他毫无血色、僵硬如死的脸上,他的眼神空洞、涣散,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和焦点,只剩下无边的黑暗。
耳边反复回荡、轰鸣着的,是老人那些破碎却字字诛心、惊心动魄的指控——“名门正派是幕后黑手”、“父亲是被药物和控制心神”、“整个事件是一场精心策划、栽赃嫁祸的阴谋”……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英雄之后,背负着血海深仇,人生的目标就是为父报仇,铲奸除恶,光耀门楣。
可如今,这突如其来的、残酷到极点的“真相”却告诉他,他一直以来认定的“恶”,可能并非真正的、唯一的恶;他敬仰的、引以为傲的父亲,也可能是一个并非自愿赴死的英雄,而是一个被利用、被陷害、被推出来顶罪的可怜棋子,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而他一直视为正义象征、心中楷模的名门正派,那些他曾经向往的青云宗、天机谷、碧水宫,反而可能是制造了这一切悲剧、双手沾满肮脏鲜血、虚伪到极致的元凶!
那他的复仇算什么?向厉千秋复仇?可厉千秋也是受害者之子,他的恨意似乎……情有可原?向那些名门正派复仇?这念头光是升起,就让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荒谬和无力!他一直以来坚持的信念、行走江湖的准则、赖以生存的意义,又算什么?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吗?他季无咎这个人,从出生开始,难道就活在一个巨大的、精心编织的谎言里?
信念的支柱在瞬间轰然崩塌,整个世界在他眼前仿佛都彻底颠倒、扭曲、分崩离析。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荒谬感、令人窒息的虚无感和被整个世界彻底欺骗、玩弄后的滔天愤怒,如同冰冷刺骨的冥河之水,瞬间淹没了他,将他拖入无底深渊。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地离开那个充斥着疯狂与绝望的洞穴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拖着仿佛灌满了铅的双腿,失魂落魄地回到团队暂住的山涧的。他的脚步虚浮踉跄,眼神涣散无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具被抽走了所有情感的行尸走肉。
“季兄弟?你……你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比鬼还难看?出什么事了?”正在洞口附近擦拭着他那柄泼风大砍刀的韩铮第一个看到他,立刻站起身,铜铃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愕和毫不掩饰的关切,粗声问道。季无咎的样子,简直像是刚从坟地里爬出来浑浑噩噩的幽魂。
萧慕云也立刻被惊动,他原本靠坐在内壁闭目调息,此刻倏然睁开双眼,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落在季无咎身上,上下扫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季无咎身上那股不同寻常的、不仅仅是疲惫和伤痛,更是源于精神层面的绝望、混乱和近乎崩溃的气息。他的眉头深深蹙起,心中掠过一丝明悟与更深的忧虑。
季无咎对韩铮关切的询问和萧慕云探究的目光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他径直走到自己那个简陋的行囊前,动作僵硬、缓慢,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决绝,开始默默地收拾东西——几块干粮,水囊,一些金疮药,还有那柄已经出现细微卷刃、仿佛象征着他破碎信念的长剑。
“无咎?你……你要做什么?”正在用小药杵小心翼翼捣着草药的虞清瑶也察觉到了异常,放下手中的活儿,快步走上前,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和急切。她看到季无咎那双空洞得可怕的眼睛,心猛地沉了下去。
季无咎停下了收拾的动作,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围拢过来的三人。
他的眼神复杂、混乱到了极点,如同暴风雨肆虐后的大海,充满了无尽的痛苦、迷茫、挣扎、背叛感,还有一种令三人心悸的、冰冷的疏离,仿佛在瞬间与他们隔开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紧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想说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可能带来更大的混乱和危险。
他能说什么?告诉他们,他们一直以来并肩作战、对抗魔教、奋力想要救援的玄苦大师所属的碧水宫,可能就是害死他父亲的元凶之一?告诉他们,他们此刻艰难前行所依仗的“正道”大义,可能建立在一个肮脏血腥的谎言和阴谋之上?
此刻,他只觉得眼前的世界无比肮脏,无比虚伪,每一个人、每一张面孔似乎都戴着面具。
他需要立刻离开!离开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离开所有熟悉的人和事!他需要绝对的安静,需要一个人舔舐这瞬间被撕裂的灵魂伤口,需要重新思考、审视一切!需要……不惜一切代价,去找到、去印证那个足以颠覆他整个世界的、所谓的“真相”。
“我……”他终于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声音沙哑低沉得仿佛来自九幽地狱,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绝望,“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继续说道,“有些事情……我必须……必须去弄清楚。”
说完,他不顾韩铮惊愕的瞪视、萧慕云深邃复杂的目光、以及虞清瑶那充满不解和担忧的呼唤,猛地背起那简单得可怜的行囊,死死握紧了他的剑,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实物,然后头也不回地、踉踉跄跄地、如同逃避瘟疫般冲出了山涧,身影很快便被外面浓稠的夜色和莽莽山林彻底吞噬。
“无咎!你给我回来!他娘的到底怎么回事?!”韩铮又急又怒,冲着洞口大吼,声音在山涧中回荡。
“季兄弟!外面危险!快回来!”他的手下也焦急地喊道。
“季公子……!”虞清瑶追到洞口,望着那无尽的黑暗,徒劳地伸手。
但所有的呼喊和挽留,都如同石沉大海。季无咎的身影彻底消失了,只留下一个充满绝望和决绝的背影,烙印在三人眼中。
失败的阴影尚未散去,同伴依旧重伤垂危,前路依旧迷雾重重,而此刻,团队的核心、刚刚才展现出担当和决心的灵魂人物之一,却因信念的骤然崩塌而痛苦离去。
那刚刚在失败废墟上艰难凝聚起来的一点点微薄希望与团结,再次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蒙上了一层浓重的不确定和分裂的阴影。
萧慕云缓缓走到洞口,望着季无咎消失的方向,眼神深邃如同寒潭,里面翻涌着洞察、惋惜、担忧以及一丝了然的沉重。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微不可闻,却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随风消散在寒冷的夜气中。他低语道,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真相的滋味……往往比最毒的谎言更为苦涩酷烈……希望你的剑,你的心,能够承受得住这雷霆一击……季无咎……”
山洞内,那堆篝火依旧在不知疲倦地跳动着,昏黄的光晕顽强地抵抗着周围的黑暗,映照着韩铮铁青而困惑的脸,虞清瑶苍白担忧的面容,萧慕云深沉难测的眼神,以及角落担架上,石铁心那依旧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对这一切变故毫无所知的、无声而沉重的身影。
前路,似乎变得更加崎岖、更加黑暗、更加吉凶难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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