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茧

作者:琴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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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章


      民国二十四年,冬。
      又是一年除夕,过了年,敬轩十七,怀玉十五,广昭十九了。
      一眨眼,男孩长成了少年,少年风华,个个登样。
      少年的屋内,与年幼时又不同。
      紫檀木的五斗大橱,云香石案香烟袅袅,玻璃钟罩下,一只西洋座钟嘀嗒嘀嗒地走着,只有时间才刻得下这痕迹,洪荒不变。
      烛火下,猫儿蜷缩着,旧梦正酣。两个登样少年,如小儿时一样,亲昵地说着话:
      “怎么又生冻疮了?脱下鞋袜给我看。”
      怀玉依言脱下鞋袜。
      每年冬天,手脚的冻疮都会不期而至,红肿着连成一片,如红囊花生,轻轻一碰就疼,走路也不得了。
      “脚伸过来,搭在这儿。”敬轩拍拍自己的腿。
      怀玉把脚搭过去。
      敬轩捧着脚,灯下细看:
      “今年似乎生得多些。。。你本来体温就低,还不爱多穿,大冬天的就穿一条袜子一双布鞋,不生疮才怪。”
      怀玉低声辩解:“脚本来就凉,穿得薄了,也就不觉得了。”
      “不觉得了?疼了管来找我?”
      敬轩边埋怨边用手指从石案上放着的一个白瓷圆盒里挑出药膏,一圈一圈地划在疮上,白色的膏体如雪一般瞬间融化在皮肤中。
      另只脚依样上好药。
      敬轩仍禁不住唠叨:
      “大年夜的,路都走不了,一会儿放爆竹,我背你出去凑热闹。”
      “不用,你在门口摆张椅子,我坐在椅子上看。”
      敬轩起身道:
      “勾着我脖子。”
      怀玉依言勾住敬轩脖子,敬轩横抱起他,小心放在床上。
      枣红缎被一展无尽。
      不知何时,床换作了大床,浩荡一如烟海。
      敬轩坐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瞧着怀玉。
      骨骼仿若植物根茎,几年的滋养润泽,伸长再伸长,本是短小精瘦的,仿佛被修剪得颀长像样。
      相貌也变了,是一株梅树,树干树枝长成,开出的梅花也越来越鲜艳清香。
      不,还有一朵未开,含苞在眉尾处,比小时更大更圆润了些,静静地躲在一隅,只要催生出雨露,立时就破茧而出。
      不知是朵花呢,还是只蝴蝶。
      花或是蝴蝶,他都看了六年,不厌。

      敬轩脱了鞋,也躺到被子里。
      怀玉嗔怪:“又热了?方才酒席上吃多酒了吧,回头找我消火?”
      消火?
      对,是消火。可是这火消了六年了,火势却越消越旺,是□□。
      敬轩搂住怀玉,头也凑了过去,在他颈间蹭着:
      “你失职啊。道士让你消我七年的火,我这体温怎么越来越高?”
      怀玉浑然不知,探他额头,是有点烫,不过刚吃过酒,这样的温度还算正常。
      “不高,谁让你吃酒了?”
      “怎么不高?”敬轩得寸进尺,整个身体缠在怀玉身上,“高吗?”
      怀玉知道他在玩闹,推开笑道:“你要是热,我教你个法儿。”
      “什么法儿?”
      怀玉指了指床对面的落地穿衣镜:“你照着镜子把褂子里里外外全脱净了,再到当院儿去,站上几个时辰,我保证你成冰人。。。”
      是嘛,他也会取笑人了。
      不甘被他揶揄,立起两根食指搓他的胳肢窝:
      “狗奴才,你也敢拿主子寻开心了?痒死你!”
      怀玉笑得气息乱窜,连忙求饶,敬轩却不肯罢休,骑上去,捉住他手臂。
      “敬轩哥,饶了我。。。”
      “以后还敢笑?”
      “不敢了不敢了。”
      忽地,他不动了,定定地瞅着他,脸颊砣红,眼睛里似有薰香弥漫,一缕一缕,溢满了,再盛不下。
      他以为他醉了,让他去洗把脸。
      他仍然不动,忽然抓住他的两个手腕,高高举过头顶,牢牢按住。
      他惊恐了。
      果然是醉了,眼睛迷蒙了起来,酒气渐浓,他好像要他也醉,越来越近地闻到从他嘴里呼出微醺的气息。
      “敬轩哥。。。”
      敬轩不放松。
      今天是除夕夜。他想起了六年前的除夕夜,他被逼着赤身裸体和自己缠了一晚,为了给自己治病。
      从那晚开始,他就离不开他了,身体离不开,目光,更离不开。
      如果真有魂灵,他相信自己的一半魂灵,已经钻进这个玉似的身体里,再不肯出来。
      他想把这块玉嵌在肉里,走到哪都带着。
      想要他。
      酒席上喝下的鳖血在腹内翻腾着,一股热气左右突围着,如被困八卦阵殊死顽抗的妖孽,拼得头破血流,也要杀出一条血路。
      只有一条路——
      要他!
      身下一只惊惶的小兽,预感到即将而来的灾难,也在负隅顽抗。
      他越是挣扎扭动,他体内的妖孽就增强几分法力。
      他甚至希望他别动。也许还可以隐忍。
      “嘭——哐——”
      焦雷乍现?
      他惊抬头,原来是凌时吉日,迎神,放炮。
      色彩斑斓的焰火在头上齐鸣,轰轰烈烈地送旧,迎新。
      往年这一刻,他与他正在院中看烟花,他们一起大叫,拍手叫好。奴才们就越放越起劲。
      而今呢?他把他按在床上,为自己消火。
      他来到这不就是为他消火的吗?
      他理直气壮地将妖孽赶到他的体内。
      枣红色向四周蔓延,像一朵盛开得最大的烟花,波涛汹涌地将他吞噬。

      在屋外欲聋的鞭炮声中,怀玉的心里也有爆竹炸裂。
      情苗如火,更如蛇,对他,虽则情愫暗怀,可还不是这个样。
      王公公。
      前尘旧梦乍泄,如一只老蟹,张牙舞爪地朝他刺来。
      他们不同,却又相同。
      他睁开紧闭的双目,恍如隔世般地凝望他,不不,他不是王公公,他是敬轩,最体己爱护的主子,把子,床伴。。。
      呀,床伴,六年的床伴,只待今朝吗?
      原来如此。
      何伍定说得不差分毫,他是相公,一打落世,不是做猫儿,就是做奴才,现在又做了相公。
      有什么好叹喟的?
      爆竹还在响,院子里在放冲天雷,大地红,挑天灯了吧,还有仙女散花,八仙过海。。。那么多呢,一个个地燃了火,愤怒地窜上天空,就为那一响。
      迫不及待。全都迫不及待。
      震耳的霹雳中,敬轩早已后悔。果然是年少莽撞,他横冲直撞着,逼着他,接受了本该香甜的噩梦。
      “小豆子。。。”
      一大朵烟花升入空中,明暗交叠中,怀玉沉浮着:“我要小豆子。”
      猫呢?
      只要猫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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