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雾起时

作者:林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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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0 章


      多年以后,当老晋家老幺出现在大大小小的报上,出现在厚厚薄薄的书里,出现在男男女女的嘴边的时候,他已被彻底洗刷干净,不染半点“□□的尘埃。一举手一投足间带的气魄颇衬他那对蓝眼。说起话来严丝合缝,该卷卷,该翘翘,没有一丝“侉”音,绝对“上流”。那九年的乡野生活死无葬身之地。媒体们集中火力大谈这位新贵的前尘往事时,遇到零至九岁那段就自动哑火。这哑火不是他们自愿的。他们处在糖与鞭下,甜头和苦头一样可怕。因此讳莫如深是必要的。但人都有好奇心,如不搪塞,总有好事之徒去挖。那怎么办呢?自然是编。

      许多人看过罗马城建城的故事。罗马城的缔造者是谁?是不是人?当然是人。是不是一般人?当然不是。一般人不配。得是被狼养大的。看看,连狼这种凶残成性的东西都不吃他们,心甘情愿地养大他们。这不是神的旨意是啥?!顺理成章的,罗马城的缔造也就是神的旨意。神多玄哪。说到神,人就只有靠边站的份!

      老晋家老幺不是被狼养大的。但他的零至九岁是有“仙”护佑的。啥“仙”呢?黄大仙(狐狸)。传言中有一种版本是这样的,老晋家老幺出生的时候被老鹰叼去,放在深山老林里,历经了一天一夜的狂风暴雨,不伤毫分。为什么呢?哦,原来是一个矮老头蹲在旁边替他挡着。这矮老头每天晚上来给他送吃送喝,一直养他到九岁。他九岁的一个月圆之夜,矮老头立在山崖上拜月,拜了几拜就现出原形—— 一黄大仙!老头也不怕吓着孩子,直接开口对他说:“你是神派到这世上斩妖除魔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定要苦苦他。你也苦了九年了。现在是你出去的时候了,去吧去吧……”

      故事编到这儿怎么看都是中西合璧式的胡扯。

      可毕竟是个对付。或者说,恰到好处的神秘感也是好事。琵琶半遮面人们的嘴里才有嚼头嘛!

      这头老晋家老幺权势泼天,那头老晋家老大的日子却是相当不好过。他也三十有七了。老婆讨了,一道过到半道上又没了,剩三个臭小子让他带。没女人光男人的家能叫家么?!叫猪圈!老晋媳妇儿每回来替他们规整都要揪老大的耳朵——你看看你脏的!啊!这房子都快叫屎淹了你知道不?!

      房子快要叫屎淹了的老大一边呲牙咧嘴一边跳脚讨饶:“娘啊!您轻些!崽子们在看呢,您好赖给我留张皮呀!”

      “呸!你还晓得要脸哪!我还以为你那脸被屎糊了呢!”

      老大缺心眼,还笑,还要小崽子们看他爹那张脸有没被屎糊,把老晋媳妇儿给气的,抄起扫帚疙瘩一顿狠抽!

      这老大缺心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老晋媳妇儿操这份儿心同样不是一天两天了。可这回情势有些不一般。近几年灾荒不断,土里刨不出啥食了,家里也接济不了那么多张嘴。咋办呐?老晋媳妇儿想了又想,决定托托她在南边大城市的亲戚,叫老大到那头的布店站柜去。

      老大就去了。去时还拖了三个小崽子一道。按说这孩子该留在老人身边,不去受那份折腾的,可老大不管。他说了,他晋辅堂的崽子是好崽子,皮实,耐熬,名字也起得富丽堂皇,没理由经不起那短短几千里路。说到崽子们的名字,这回倒是老实了,没花大价钱起,就由着老大胡来——大崽子叫晋金,二崽子叫晋银,三崽子叫晋财,本来还打算凑出个晋宝的,谁想老大老婆生落晋财后就一病不起继而撒手人寰了呢?!

      没了老婆的老大是操劳的,是奔波的,是当爹当娘的,是把屎把尿的。大崽子十岁,二崽子六岁,三崽子三岁。三崽子正是尿炕的年岁。尿炕以后负责收拾的是大崽子,负责揍的是老大。老大在揍三崽子的时候手上带屎带尿,总忍不住遥想当年——当年他就是这样把屎把尿把大了老幺的,没想到老幺翅膀硬了,飞脱去,再也不飞回来……

      老大的遥想里颇深远,它穿透那层叠的时间,穿透那猪圈般的空间,生动起来,有糠有谷,有粥有饭,进而有笑有泪,有血有肉,有屎有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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