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之笼

作者:Heisenbe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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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茗


      清乐坊遍布三四十家勾栏,夜晚永远被四方灯火照得明亮,回荡着酒客的划拳声和歌女的吟唱。
      这里的西南角有处不大的宅邸,名叫辽府。府主辽公子喜欢慨然散财,招待门客。在这里常年借宿的门客达到百人之多。辽公子之所以能经年累月地做这种亏本买卖,乃因为他是头号盐商喻氏的长子。而喻氏长女是当朝皇后,因此辽公子也算是皇族亲王。但他从不以喻亲王的身份行事,而是以“辽公子”的名号为京城中人所知。
      据说,曾有两名游侠提着滴血的行囊投奔辽府,自称杀了贪官,正被通缉,想讨些逃命钱。辽公子给了一百两,将游侠们客客气气地送走。事后,家仆打开这两人落下的行囊,却发现里面装着个猪头,而那两个游侠拿了钱,早已跑得不见踪影。
      这一故事流传甚广,人们不知真假,权作笑谈。诸如此类的故事还有许多,有人称赞辽公子师法古风的洒脱做派,自然也有人中伤他,譬如编出猪头故事的这个人。这些人阴惨惨地推测辽公子招揽这么多门客,是在密中计划什么。辽公子不与这类言论争执,只是在府上定期举行酒宴,门客来去随意。
      这天晚上,是辽府每月一次的丝竹宴。
      清谈厅中,传来阵阵婉转的笛曲,声调流畅,几乎听不出换气时的涩然停顿。厅内坐着十几名衣着各异的门客,或躺或坐,仪态全无拘束。有大敞衣襟,露出浑圆肚皮的;也有披发至腰,不加修饰的女子。
      站在屋中央的笛师一袭碧色深衣,昂昂然若青竹。
      笛声逐渐转淡,几欲消逝。忽然一道古琴声融入,续上笛声的尾音。翠笛的清吟转入铮铮的古琴声,仿佛高士脱去峨冠博带,换上胡服武袍,挥出一套刀舞。
      琴师盘腿坐在笛师身旁,那是名老瞽。他侧耳倾听拂出的琴声。虽然双手有些颤抖,但摁出的弦响却清越锃亮。他双掌向外一拨,琴声转向迅疾。他一遍遍扫过琴面,仿佛那名刀舞者在转一个越来越快的圆圈。在速度的极点,他猛地划出最后一道声响,琴弦兀自颤抖,拨出渐弱的余音。
      厅内一时寂寂。
      吹笛人朝琴师拱手道:“阁下的《竹海》,是赢了。”
      他的这句话像是揭开一锅沸水。门客们纷纷叫嚷起来。有人捶地连声叫好,也有指着琴师大骂的,还有人骂辽公子,说他定的规矩不合理。年轻的笛师听见一些粗鄙言辞,不由地皱起眉头。
      “‘地籁无心,而人言有心’,愍山的这句话说的就是这种场景吧。”
      这个人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其他人的喧嚷。他坐在琴师背后,戴白玉峨冠,面白无须,语调和缓。
      笛师微微一笑:“是这个理了。”
      那人继续说道:“今日我们所听到的笛曲和琴曲,可以称作‘人籁’,如果一定要在它们间比出优劣,便是有了分别心的局限。其实,自己喜欢的,就是适合自己的。但要强迫别人去听自己喜爱的曲子;或随意鄙夷他人钟爱的音律,就不是君子的品行了。”
      “今日斗音之事,不就是你辽公人提出来的么?”一名虬髯门客道,“斗音就像比武,难道还有和局一说?”
      辽公子失笑。“是我没料到两位乐师的造诣如此之高,已经到了难分胜负的地步。”
      “罚酒!”
      “对!得罚辽公子三杯!”
      辽公子说:“你们这像是背地里商量好了似的。尤宁,你是不是和别人打赌了?”
      那虬髯门客道:“甭说那有没的,就说你喝不喝酒吧。”
      辽公子从木几上拿起酒壶,仰头灌下。酒从细长的壶嘴滑落,在空中落下一条晶莹的弧线。他的喉头耸动了三下。门客轰然叫好。
      厅外,月光洒在覆满白雪的庭院中,竹叶的影子投落在雪地上,纵横交错。寒风偶尔吹过,吹得竹影飒飒摇摆。

      宴会直到深夜才停止,门客各自告别,回到庭院厢房。夜色黯红,大雪越下越大。当日光升起时,整座京城已覆没于冠盖大雪间。
      天空灰蒙蒙的,冬日隐于云层后,透出一圈朦胧的薄光。在这样冷的天气,没有虫鸣,犬吠,连鸟的嗓子也被冻住了。一切生灵都漠不关心地,潜伏在角落里,蒙头做着一场大梦。
      辽府深处的湖心亭,两个人很早便坐在那里,尝用新雪煮的茶水了。
      残雪将潭水拢进怀中,岸边杨柳打了白霜,在湖中映出倒影。一条弯曲的茅盖走廊从驳岸伸出,探入湖心,缀起湖心孤亭。亭是三角攒尖顶的,有袅袅茶烟从中升起。这幅画面如同云梦泽的水乡野宿,只是被圈养在一座狭小别院中,失了几分天然灵气。
      任肆杯坐在亭中,在他对面,辽公子正在专心煎茶。他外穿狐毛滚边的银丝斗篷,腰间缠一掌宽的花鸟福字纹鞶带,衬出他竹节般笔直的腰身。他用布裹住茶壶把柄,从炭炉上提起茶壶;另一只手则掖住袖袍袍口,以免打翻茶具。他前倾身子,给任肆杯敬茶。乌黑柔顺的发梢沿肩头滑落,半坠于胸前。
      浓郁的茶沿壶嘴坠入茶盏,升起滚滚热气。任肆杯虚托住茶盏,微微颔首,向他致谢。
      “伤好些了么?”辽公子问,声音琤然。
      “昨夜出了身虚汗,今早起来好多了。尤宁的药果然管用。”
      “说说,你这伤怎么回事?”
      “……没想到真的会在宫中碰到‘刀’,”任肆杯仍有一丝后怕,“中了他们的暗器。”
      辽公子紧蹙眉头:“看来那消息是真的了。”
      任肆杯点点头,喝了口茶润嗓子。“我在皇家宗祠一连藏了好几天,直到昨晚才遇上他们,又中了毒镖,这才离宫来府上找你。”
      “这回你探得什么消息?”辽公子盯住任肆杯,连瓮上的茶水已经沸腾都没有注意到。
      “昨晚约子时,有两个人进了灵堂殿。其中一人是‘刀’,另一人是个道士。他们似乎要在宫里伪造一出毒盅,但不知要陷害于谁。”
      “有说何时么?”
      “没有说,但应该会很快。”
      “那两人相貌如何?”
      “其中一人是道士,年近不惑。另一人——”任肆杯迟疑道,“另一人双眼全盲,刀法狠戾。他的同伴提到了他的身份。”
      “‘刀’。”辽公子道。
      “对。其实如果不是为了救人,我是不会受伤的。”
      “救人?还有谁在那里?”
      “十四皇子。”
      “他怎么会在那里?”
      “只是巧合。”
      “他现在怎么样?”
      “没受伤。只是他可能会被‘刀’那群人盯上。你说,我们得看着点儿他吗?”
      辽公子将食指放在嘴唇上,若有所思道:“先不说这件事。我想知道,陛下的病情如何了?”
      “心悸体寒,卧床已有七日。三日前勉强出了一次早朝。紫台阁的人进了宫,但给的方子没见有多大效用,还是靠附子、天雄一类的药引吊命,不知还能管多久。”
      辽公子点点头。“东五所可有异动?”
      任肆杯一愣。他上次去东五所还是半年前,为的是去瞧二皇子的玉蟾蜍笔洗。“东五所怎么了?”
      辽公子叹气道:“太子自秋狝后便去往边隘了。他一走,储君之位空悬,我担心东五所会出事。你昨晚遇到的那些人,很可能是异动的先兆。”
      “可老皇帝已经摆明要传帝位于太子,还有什么——”
      “我担心太子在边关遇到危险。如果这时陛下有什么万一,太子无法及时赶回,储君之位恐怕会陷入争夺。”
      “太子贵为东宫之主,那些将军若明理,是不会派他去前线的。”
      “少崧是个憨直性情,一定会做出身先士卒之事。何况这些年,陛下一直在削减军备开支。而屯田制在塞北已施行百年有余,叛逃兵役者的实际人数,官员已不敢上报了。驻扎边关的燕将军年近五旬,而军中年轻力量缺乏,正是青黄不接之际。眼下隆冬时节,中冶蛮狄的零星进攻只是为试探我国兵力虚实。待到来年开春,敌人囤满粮草,那时才会爆发真正的战争。”
      任肆杯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些事情对他而言太过遥远,他过惯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生活,辽公子猝然提及战争,让他觉得很不真实。他忽然想起师哥。离别时,师哥说他会去塞外。任肆杯不知他现在是否平安。
      “辽公子,你为什么会将宗祠的那件事和东五所联系起来?”任肆杯问。
      “还记得在秋狝大典上发生的事吗?”
      “你是指梁叔阳落马一事?”
      “没错。”
      “可那不是个意外吗?”
      “假设它是个意外,此后的事情未免太过蹊跷。陛下忽发重疾,甚至连紫台阁的御医们都束手无策。即便是因爱子心切,他的病也不至如此严重,甚至连早朝都无法正常举行了。”
      任肆杯压低声音,道:“你认为是有人在下毒?”
      辽公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任肆杯道:“我可以去养心殿蹲守几日。”
      “不必,”辽公子将茶杯放下,“你去看着那十四皇子。”
      任肆杯不解道:“你为什么不让我去看着皇帝?”
      “陛下的毒根已经种下了,即使你去养心殿,也找不出毒的源头。相较之下,你待在十四皇子身边更有可能再次遇到‘刀’。十四皇子在众皇子间并不出奇,要造成他意外假死不难。即使他死了,也不会有人去仔细调查。我要你耐心等在那里,在‘刀’再次出现的时候,问清他们背后的主使。”
      任肆杯颈后的根根汗毛竖了起来。辽公子在谈论长庚时,像在谈论砧板上的一块肉,告诉自己要怎么处理才更合适。
      “可我只擅长轻功,不擅长格斗。你得找个适合的人来。”
      “我已经找了,人还在路上。”
      “可要是这段时间‘刀’来了该怎么办?”
      “你是石羚子的徒弟,总会想出办法的。”
      任肆杯坐立难安,不愿再与辽公子继续交谈下去。如果不是为疗伤,他几个月才会回一次辽府。
      他站起身,道:“多谢辽公子的茶,我要走了。”
      辽公子望着亭外的雪。“你一杯都没喝完。”
      任肆杯面露窘迫,未料到自己想离开的心思让辽公子看了个透彻。
      辽公子挥挥手,道:“你走吧,别忘了去找主事领禄养。”
      任肆杯对辽公子行过一礼,转身离开。
      在湖廊上走出一段距离后,任肆杯回望身后。湖中的孤亭下,辽公子久久凝视着对岸的雪柳,自饮自酌。炭炉上,沸水冒出的白气如烟般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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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章 雪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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