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 金光][罗喉x元邪皇][双性转]请君共舞

作者:猞狸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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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0 章


      自幼年起,罗喉就常做一个类似的梦。
      大概是由于流浪者常在白日赶路时,坐在移动中的马背上打盹的关系,梦中的风景不断被甩在身后。她与现实中同样足不沾地,却并非跨着坐骑,而是可以自由自在地操纵身体,或前进,或翻滚,不曾落地,于云端俯瞰着大陆上玩具般的屋舍、纽扣花束大小的森林,还有细如叶脉的河川闪着银灰的光,朝远方的汪洋奔流而去。
      偶尔,她会看到迷失在沙漠中的,蚂蚁般的小人儿。【我知道附近的绿洲在哪里,跟着我吧。】她这样想着,小人儿们就慌慌忙忙地跟着她投下的阴影跑了起来。
      “天上竟有两个太阳哩!”那些疲惫不堪的,指尖大的小人儿终于跑进绿洲的池塘,十有八九会说,“一轮太阳要烤焦我们,另一轮太阳对我们大发慈悲啦!”
      【那不是太阳,是我啊。】尚且年少的罗喉挥了挥手臂,于是金光闪闪的羽翼出现在她的余光里。
      轻软的鸟类羽毛就像覆盖了皮肤的贴身丝绸,即便在罗喉醒后也不觉得有什么怪异。她喜欢那身羽毛衣服,也喜欢凌厉的风被自己降服,心甘情愿地带她升入高空。
      雾气穿过她的指间,闪电盘绕过她的臂膀,骤雨于她足下倾盆。在时常出现的梦中,一切都是她与生俱来便拥有的。她随心所欲地掌控、途径、欣赏,全然未曾想过把什么挂在心上。
      【毕竟这只是个梦。】
      她想。
      【连梦境都要挂怀的人,未免太蠢了。】
      直到很久以前的某个黄昏,罗喉听着其他流浪者所唱的异族诗歌,躺在草堆上小憩了片刻。梦里的她再度飞了起来,穿过广阔的荒原沙海,越过峭壁山峰,朝着落雪的寂静之地而去。
      在那里,她初次看到了一样难以忘怀的东西。
      之所以想起往昔的梦境,是由于罗喉正仰望着近在眼前的王都城堡。它的建筑风格与烛九阴的别馆十分类似,二者区别在于该城堡宏大的规模与不可复制的金顶。先前罗喉对烛九阴家族的龙图徽章并无印象,但在数日前得知该国国主的血统问题,又在当前得以就近欣赏大陆闻名的北地王宫,当年异国艺人们的诗句便再度浮现于她脑海。
      “鲜血浇筑玫瑰园,火焰笼罩铁堡垒,神鹰金羽落天顶,巨龙降临王座巅。”北地王者是不是龙的后裔尚且犹未可知,其城堡顶盖是由羽状纯金打造而成倒是从事实上应和了诗歌中关于神鹰的词句。对于这一行为,异乡来客们有两种解释:纪念,或炫耀。
      城堡顶盖于十数年前开始新造,至今已然落成。根据传说,该国的女王正是于十数年前在雪山中散步,途中休息时望见了一只金色羽毛的鹰,为纪念那次相遇才如此作为——这显然是个没头没尾,且不可能真实发生的故事。众所周知,北部山地的积雪足以淹没一名成年男子,雪崩则使该区域在冬季格外危险。高贵的国主独自在如斯地带闲庭信步,为一只偶然出现的鸟而兴建耗时耗财的工程,完全是无稽之谈。
      所以,大家更倾向于第二种解释:好战跋扈的女王为彰显国力,将战败国奉上的金币融作华盖,装饰自己的宅邸。不过,除去城堡顶盖与相关揣测勾起了罗喉关于自己梦境的回忆,她并不认为这件小事有讨论的价值:或许只是女王心血来潮,想换个别出心裁的屋顶而已呢?她最后望了一眼尖顶处随风转动的飞鹰模样的风向标,便随献艺的队伍进入堡垒内部。
      这个国家的人民乃至军士都出乎意料的单纯,无论好奇的来客问起王族实行的任何行为,该国居民的答案只有“因为这是女王陛下的愿望”。同理可见巡查士兵对献艺者的态度。虽然身带函文,队伍又以女幼居多,可罗喉知道,社交季本该是王城戒备最为森严的时期,他国有心者必会选择这般鱼龙混杂的机会趁虚而入——暗杀者可是不分男女老少的。于是,作为不久前刚载着烛九阴通过城门,如今又出现在献艺队伍里,怎么看都十分可疑的存在,罗喉默许了流浪艺人给她戴上轻薄的面纱,并穿上舞女们拼凑出的,碍手碍脚的长裙。她难得委屈自己乔装打扮,不想,负责审阅的士兵只鉴定过函文真伪,说了一句“陛下很期待西部歌舞,请在入殿后尽快准备”,连搜身都没有做便轻松放她们入了城。
      烛九阴天真的心态简直与这些士兵别无二致。罗喉同其他献艺者穿过灯火辉煌的回廊,途径铺有红毯的大理石台阶,来到豪华程度同样使人瞪目结舌的准备厅室后,估摸着未来若还有机会能和烛九阴交谈,一定要让她改掉致自己于危险中的习惯。
      “神啊,你们看到了吗?”
      正在罗喉分心思索时,受她救助的舞者姑娘拍着胸脯唏嘘起来:
      “那些……那些墙上的宝石!如果把它们做成项链,那该有多长呐!还有那些龙和鹰的画,我仔细看了,它们也都是宝石拼成的!”
      姑娘用出生地的西部语发出低叹,其它队伍也是同样。每个人都在为自己团队的节目准备同时,用本土语言以惊异的语气低声讨论着。
      “可不是嘛!那么多金子做的鹰,连楼梯的扶手上都有呢!”另一名带着坎吉拉(*小手鼓)的姑娘更兴奋,“我听过路的商队说过,龙女王喜欢鹰,因为她在雪山里散步时,对一只金羽毛的鹰一见钟情啦。姐妹,您要是个男人该多好,男人能跳鹰舞,龙女王这么喜欢鹰,鹰舞一定也能讨她欢喜。如果是那样,无论待会儿发生什么,咱们都不会被处死啦!”
      “我不是男人,但我会跳鹰舞。”罗喉排列好手腕上的九重镯,低声回应道,“雌鹰本来就比雄鹰勇猛,女人为什么不能去跳。就按你说的,我去献鹰舞,你们给我伴一段卡瓦利(*Qawaali:一位主唱多位伴唱和乐手进行对歌的表演形式。)就好。”
      “您真的会?那可太好了!”
      舞女们聚集过来,把罗喉围在中心,开始迅速询问她需要的伴奏和歌词,似乎谁也没有把先前提到的“处死”放在心上。罗喉理解她们对死亡的轻描淡写,在流浪者的世界里,死亡就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绝对力量,连最强壮勇敢的同伴,也有可能因为误食一株有毒的野菜而毫不体面地倒下。更何况这群人远道而来,还未将得来不易的赏钱换成新衣食水,就失去了赖以为保障的领队及男队员,甚至险些遭人全灭。而今,就算今夜的演出没有让她们有生命危险,一群失去武力保护的弱者在未来的日子里仍会命运多舛。
      所以现在罗喉能做的,就是带着这些可怜的女人避开可能将她们灭口的家伙,在今夜解决即将现身的其他刺杀者。她没有将所有王城内外的潜伏者全部捉拿的神通,但可以通过马上要发生的事让国主戒备,展开行动。到时候,致力于与王国精锐对峙的有心者自然没时间关注一群地位低微的流浪者逃去了哪里。而罗喉相信,一位女性王者是不会对同性的无辜之人吝啬一点点慈悲的。
      流浪艺人时常要面对宴会上的突发状况,比如雇佣者突发奇想,要求更换曲目或自创新歌要求他们立刻表演,或抽出其中一位进行独舞、独唱等等,以至于随机应变成为了歌舞团的一大特点,这群姑娘也不例外。她们以常人看来天方夜谭的速度串好歌词、备妥群舞,并发誓无论接下来在献艺时发生什么,都不会停止演奏和舞蹈。罗喉继续告诫她们可能发生的事项,同时留意着散落在准备室内各个团队的异地语言。她料想其他的偷袭者应不会全部藏在献艺队伍中,那样太过明目张胆,且一队刺杀失败,很容易暴露其他尚未来得及登台的同伙。
      罗喉是正确的。发音各异的低语声中,没有暗藏杀机的敏感词汇。这也让她有些担心:敌人的假身份及出击时间皆为未知。他们确实会在自己所在的歌舞团献艺同时行动吗?还是在此之前?如果是后者,她该如何通知烛九阴?
      传令兵很快带来了出场次序单,对外来者的临时排布是雇主方面原始又有效的安全措施。献艺者们并不为此抱有意见,而是自发地按传令兵的宣读排好次序——只要宴会结束后的赏金丰富,此前发生的任何事都不算什么。若是表演期间被某个贵族看中买下,从此结束流浪生活,那更是做梦都想发生的好事。罗喉所在的歌舞团排在最后一位,众所周知,位列最末的表演将作为宴会的压轴项目,以至于艳羡的目光顿时扫向这群西部姑娘所在的位置。
      不单是常见的羡慕、嫉妒或感慨。还有一道饱含命令意味的冰冷视线朝她们一扫而过。
      是那名传令兵。罗喉在其他姑娘因倍受瞩目而慌忙低头的空隙与之四目相交,她当即明白,一名普通士兵不可能拥有如斯的眼神,更不会特意这般打量一队舞女。
      但现在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
      忍住当众将这个可疑分子灭口的打算,罗喉朝对方小幅度地颔首。隔着面纱和额纱,那伪装成士兵的家伙看不清她的容貌,仅通过“同伙“微小的动作确定了某些消息的传达,这才离开了准备室。而罗喉呢?她确实获得了最重要的信息:刺杀将发生在终幕表演进行之时。
      一场以自由交际为主题的宴会行至后半,无论舞场上表演的节目多么赏心悦目,参会者也会因过量的美酒和囤积腹中的食物而晕头转向,连带坚守整夜的护卫们也丧失了原有的警觉——这正是刺杀目标的大好时机。罗喉考虑了片刻是否该想办法离开此处,把消息带给应已来到会场的烛九阴或弔魂罪,但她很快就放弃了。城堡内部极其广阔、结构复杂,而自己善于直面战斗,潜行的本领并不优秀,一旦被巡逻士兵发现,麻烦可不比当前要大。于是她仍旧保持着与舞女们的交流,也不再去关注其他团队的讨论,只有目光静静地集中在当前厅室内的装潢上。
      她在联想宴会开办的空间结构。毕竟今夜,她的对手是一群已然占据地利的刺客。
      城堡天顶被六十六组琥珀灯点亮,在它们下方,银盆里的新鲜花果边缘闪动着昏黄的光晕。轻快的音乐没有打破城堡大厅内的迷幻气氛,而这正是一场化装舞会所需的基础条件。各地王贵正落座或站立于冷餐台后,他们戴着系绑带或手持式的化装面具,有些正专注于大厅中央的异国民间表演,有些则打着折扇、端着酒杯低声交流。按照礼仪,这些体面人本不该在号角响起三声后继续发言,但东道主有言在先:希望这场宴会以休闲娱乐为主。所以,在列队迎接号声响起后来到现场的国主——北地的女王陛下,并礼节性地集体跳过帕凡舞,他们才得以继续与自己的亲友或刚结识的陌生人聚在一处,谈论着彼此感兴趣的话题。
      女王身穿深红底色的长礼服,黑榴石及火玛瑙打磨而成的半透明薄片装饰于胸腹肩头,两道金线锁边的黑纱拖在身后,犹如神话生物的鳞片与翅膀。她头戴形如龙角的赤色王冠——那是以整块巨型红宝石制成,在她降生当日便由皇家占卜师献入育婴室的贺礼——手持式面具覆住她上半张面庞,只露出微笑示人的光润芳唇,和面具后一双寒星般的眼睛。没有人胆敢直视王座的方向,而女王也没有将冰冷的视线投注于任何人。今夜,她的装扮不甚繁复,显然有意在大厅内走动,甚至与人舞蹈。然而,当帕凡队列组好时,她却毫无走下座位的意思。异国的客人们深知红毯阶梯顶端的“龙女王”有多么独断,当然不会自讨没趣地上前请教如此微末的问题。跟随女王身后的侍从女官更不会询问她是否有意进行其它活动——他们没有资格质疑,只需要忠实、灵敏、训练有素,应主人的眼神行事就足够了。而今,命令尚未传达,他们便如雕像般静立于半启的王座帐幕外,垂眸的模样仿佛在俯视台阶下献艺的演出队伍,实则关注着帐内人的一举一动。
      献艺以三队一组,每组表演结束,便由东道主赐下不同等级的恩赏,以此循环至午夜,由贵族们的最后一曲交谊舞作为宴会终场。无论是彰显国库财力还是个人魅力,恩赏时间对东道主都是自我展示的好机会。可是,自第二组队伍离场,就连走廊上负责杂耍的侏儒也察觉到了:举办宴会的国主本人实际对此兴致缺缺。他国显贵带来的戏班也好,领主使者召至的杂技团也罢,女王欣赏过后的表现如出一辙:姿态温柔、遣词得体,只有在徐徐鼓掌的手势中,才会隐约渗出一丝礼数完美的不屑。她会赏赐流水般数量可观的金银,会赞扬献艺者高超的技巧,从中引申出在座某些人士祖国的古老传统、环境或人文上的优势,令倾听者站出人群,为她通晓古今的智慧大加赞美,同时在心底加深了对这位女性的谨慎。
      北地的龙女王为何在社交季最热期间安排这场她并不感兴趣的休闲宴会?这个高傲又好战的魔物之女究竟想做什么?难道她在此刻特意提起各个国家的风貌,是有未来征伐的含义吗?那么先前数日的和谈,究竟是属实的允诺,还是作为迷惑的烟雾弹?参与宴会者不得而知,即便他们探究的对象今日没有佩戴面具,也没有人能从其无暇的容貌间获得分毫信息。现在,以金银丝线勾画出恶龙面纹的化装面具掩去了女王可能出现的一切表情,只有点缀表面的红榴石在烛火中顽皮地闪烁,仿佛隐身阴影的小魔鬼,正挤眉弄眼地奚落他们的自作多情。
      带着不安与疑惑,宴会在接连登场的演艺中继续。浓云于愈晚的天色间悄然而至,群星与当空满月渐遭吞噬,致使大厅顶部的十八扇玫瑰窗逐显黯淡。使节各怀心事,对此无知无觉,直至远方传来低沉轰鸣,才有人意识到暴雨将至。
      皇家召办的夜间活动遭遇电闪雷鸣,本就是扫兴的事,更何况暴风雨总预示着不好的兆头,令有心人更为其猜测担忧。实际上,在这个连士兵仆从都佩戴面具的,地处遥远北国的昏暗大厅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假设有不速之客,或者受此处“某人”指使、仿佛是“不速之客“的死士,趁夜半风雨图谋不轨,又有谁能发现真相呢?若是这般想下去,守门的卫士也好,舞池对面和身边的宾客也罢,面具后闪烁的眼眸顿时都变得可怖了起来。而稳坐上位的女王却在此刻轻轻挥动空闲的左手,拖垂在她两侧的红丝绒帐幕顿时彻底打开了。
      为献艺队伍放行的大厅正门再度开启,夹带水汽的狂风穿堂而至。窗外忽降雷鸣,厅内烛光疯狂摇摆,微弱的火苗刹那间熄灭了半数。不等场内客人多加惊呼,清脆的舞铃声响了起来,最后一组献艺的队伍出现在舞池中央。
      与先前到来的团体相比,这组歌舞队的人数格外单薄。清一色佩戴面纱的年轻姑娘中,没有负责搬运大型乐器的男伴舞或男乐师,倒是披挂华丽的主舞姑娘以绘有曼海蒂(*Mehndi:手绘皮肤装饰。)花纹的雪白手臂左拎形如粗大扁担的维纳琴,右抱木丹加鼓,在同伴的簇拥下不费吹灰之力地走上前。环绕她的舞女们最初流露出少许微妙的局促,可不等观者多加思索原因,她们已摆好队形,换上甜蜜的笑脸,踏着整齐的舞步开始吟唱:

      “雨季盛放的金凤花
      在她鬓上吐露芬芳
      可那臂间羽翼鼓动
      吹散了诱人的花香

      目不转睛的陌生人
      可别被眼波刺痛心
      谁能料她心有所属
      脚上的舞铃亦传情”

      主舞自踏入舞池,便立于中心,以令人侧目的胆量仰望着正前方王座上的北地尊主。不过很快,她转移视线,放下手中乐器,替乐师摆好位置,又朝王座的位置以指尖轻触眉心,这才从容地伸展手臂,随鼓点的节奏迈出脚尖。
      “我来自一道横空霹雳。”
      姑娘的手势迅速变换,衬着优美的舞姿,却猛地将掌心击上身旁乐师挂持的帕尔瓦吉鼓。一次剧烈的敲打后,伴着皮鼓回音,她指捻披纱,挪步全场,如同傲慢的兽王,以轻盈的步态巡视领地。窗外忽地掠过一道闪电,炸响的雷声被她清冽的嗓音镇压了去:

      “我来自一道横空霹雳
      是雷霆电火降临大地
      风暴是我残酷的母亲
      万物皆拜倒在她裙下
      我的生命自焦土起始
      于无月之夜载歌载舞
      世人称呼我黄金火焰
      只为血火蔓延而驻足

      切莫将我认作金丝雀
      光焰仅暂且化作羽翼
      妄想祭出暗箭的人儿
      留心我用燃烧的羽毛
      灼伤你握弓弦的手指
      目光隐含恶念的人儿
      留心我用锋利的尖喙
      啄去你那淬毒的眼睛”

      明黄色及橘色的羽毛刺绣排列在主舞的披纱表面,装饰其额间的是红色尖晶石拼成的班迪(*Bindi:舞女的额饰,有吉祥象征),衬得她一头别致的金发烨烨生辉。那算不得丰盈的身段配以金银珠饰,确实像只动人的观赏鸟雀。可是,诡异的歌词配以沉重的鼓点,宛如淬上烈焰的钢刀抵住眉间,唱得众人心底发凉。西部腹地对外闭塞、内部混乱,怎么会有胆子以如此方式向北国之主挑衅?若不是该地统治者有意为之,又是谁将这个用词险恶的女人带进宫廷的呢?
      他们很快就无从思考了。姑娘的动作愈发敏捷,衣裙绣饰上下翻飞,在失去半数烛火的大厅内,她飞舞的金纱成为幽暗深洋中刺目的巨浪,光辉中隐现的雪白肢体堪比巨鲸冲破海面的脊梁。伴舞们被她甩在原地,绵软地旋转裙摆,金发舞女则一跃而起,从海中王者摇身一变,瞬间化作摆脱浪花纠缠的猛禽,冲入远空的风暴,在滚雷间纵情翱翔。她迅速地靠近包围她的宾客,又冷淡地远去,面纱下隐约可见的姣好容颜不带笑意,赤红的眸子锐如针尖,全不避讳地穿透他人惊骇的目光。

      “传说以灾厄为我相称
      就别指责我会伤害你
      人言咒骂我冷酷无情
      人心远比我变化无常

      留神了我心之所属

      谁正痴心于向你之箭
      而非姑娘的指间琴弦
      谁便是我的绝佳猎物
      谁正陶醉于你之金椅
      而非少女的赞歌曼舞
      谁便是我的手下败将”

      匪夷所思的歌谣唱至中途,未等谁人理解其中涵义,主舞已飞身而起,赫然扎入王座台阶下右侧的人群。她赤脚踏过的塔不拉鼓留下一枚震耳欲聋的重音,恰好掩去了某人颈椎断裂的脆响——那金发舞女赤手扭断了一名绅士的头颅。后者本是衣冠楚楚,现在面具碎裂,露出微张着嘴和茫然的脸并颓然跪倒,他袖中的短剑失去手指的控制滑脱而出,“铛啷”一声掉在他膝旁。
      没有丝毫停留之意,舞女踩上冷餐桌,借力再跃,冲上大厅墙壁,以可怕的速度沿笔直的墙面奔向驻守侧门的守卫,夺去对方的剑后立即朝身边斩去。距离她不远处,一位手持折扇的淑女仿佛受到了惊吓,正向王座台阶的位置逃去。她先于他人的觉察速度及与门扉相反的逃离位置暴露了自己的真实所图,金发舞女挥出的剑光完美地擦过其他客人,带着裂锦声劈开了淑女的背脊。对方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丝线断裂的珠宝和不知从哪里洒出的粉末散落开来,她淌在大理石地面上的血与粉末接触,立即发出持续不断的刺耳声音,灼烧的刺鼻异味突兀地掩去了花果香烛的芬芳。
      “刺客!!”
      罗喉可不觉得这些后知后觉的迟钝鬼所喊的“刺客”是刚刚没命的两个杀手,无论怎么看,她这个献艺中途突然大开杀戒的家伙才是最像刺客的人才对。面对突如其来的混乱,宾客们陷入了惊慌失措的状态。倒抽冷气的声音、惊呼、尖叫、怒吼此起彼伏,位高权重的得体之人开始费力地跑动,可门扉不知何时统统遭到了封锁,致使他们不得不拥抱在一起哭泣,有的自顾不暇,正互相推搡、踩踏着,倒是舞池中的歌舞团姑娘们尽量冷静地抱成一团,静坐在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不过现在,任何人都干扰不了她。早在走入宴会现场时,罗喉已然认准了自己的猎物身在何处。而今在她眼里,满堂逃窜的宾客只是从静止的野草变成了风中大肆摆动的野草,举剑而来的北地士兵则是带着倒刺或锯齿的树苗。狡猾的狼和狐狸正隐藏其中,佯装镇定地朝猎杀目标逼近。她所带来的意外破坏了这几头野兽周密的计划,但对于暗杀者,趁乱行刺也不失为另一种完美的手段。
      她不会让他们得逞。
      第三个被杀死的男人打扮成士兵的模样。本地卫士正集体涌向王座台阶,非常时刻,保护女王的安全正是他们的第一职责。只不过,这个跑在中前位的“士兵”不该过早地张开隐在护臂内的袖弩,更不该将之对准北地人本该效忠的对象——如此一来,此人的身份很快就会昭然吧。罗喉抽出插入对方眼眶的手指,接着扭身夺走就近的两个笨蛋(认不出陌生人假扮了同僚的战士当然是笨蛋)的武器,以尚未躺倒的刺客尸体为踏板,跃上天顶处高垂的水晶灯向下眺望。她没有刻意去巡查红毯台阶的尽头,余光却能瞥见王座上的女人。对方仍气定神闲地端坐原位,与紧张围绕着红丝绒帐幕的近侍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女人察觉到她的视线,抬头望见了她,暴露在面具外的嘴角还挂着微笑。
      冷哼一声,罗喉高高地起跳,俯冲向第四个对手:又是个异国打扮的“男贵族”。他被赶来的士兵推至外围,正试图以“女王的不周对待”煽动其他宾客一同冲入护卫圈。趁人群推挤,罗喉轰然落地,踩倒那人身后的几个家伙,自其背后抹开了敌人的喉咙。“男贵族”手握与第一个刺客相似的短剑,剑刃险些贴上近前士兵的颈动脉。而现在,鲜血自失败者颈间喷出,顿时洒了前方士兵满头满脸。
      “别受干扰,给我好好保护她。”
      罗喉踢开身旁挡路的贵族,在跳上烛台进行下一波攻击前,向瞪大眼睛的北地卫士们命令道。
      第五个目标穿着侍女服饰,正以寻常人不该有的优秀反应力,勇敢地为附近兵士指引罗喉所在的方向。可是,这名女刺客不会想到,她的敌人会在被指出所在位置时,毫不犹豫地继续朝自己凶猛冲锋。敢于行刺王者,她有足够的自信和胆魄,可面对投射而来的剑尖,她在生命的终点还是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还剩一个人。
      如果加上先前藏匿于歌舞队的杀手,这组小队共有十二人。在刺客团队中,如此庞大的数量屈指可数,更何况他们的潜入地是守备森严的女王近前。究竟是主谋太过心急于置目标于死地,还是北地王室的防范太过疏忽,致使如此醒目的团伙竟能全数落足于此。罗喉暂时没时间琢磨以上问题,因为最初被她注意到的“传令兵”始终没有出现在宴会上。她知道对方必然隐藏在能够窥视此处的位置等待时机,毕竟那人的体型上宽下窄,不适于平地近身偷袭,倒是个操纵远程暗器的好手。在水晶灯上俯瞰时,罗喉特意停驻片刻,希望对方将攻击目标转向她,从而暴露位置,可这个敌手不为所动,仍旧躲在某处,打算出其不意。
      就在此时,王座上的女人动了。
      女王款款起身,举止高贵典雅,无懈可击。第一道由近侍连成的保护圈在她无言的注视下不甘不愿地溃散。不慎望见其身姿的宾客们不约而同地停止哭叫呐喊,抑或是其它丧失理智的举动。女王仍持面具,左手接过黑袍侍从呈上的象牙折扇,将黄金宝座丢在身后,朝狼藉的殿堂迈出玉足,一步一步朝台阶下走去。
      不疾不徐的脚步取代了空气中所有的声响,混乱的人潮如同被飓风依次铲平的树梢,将沉默的涟漪迅速扩散。女王未发一言,冷漠的蓝眼睛里却好似映入了些什么。她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特定的位置,好像该处的某物令她终于耐不住盎然的兴趣,从而亲自前来寻觅。可惜的是,平日里总在猜测她所思所想的显贵们如今什么也想不到了,他们的视觉、头脑乃至心灵皆陷入了不明的胶着,那前所未有的感受仅限当前一秒,又似乎在女王的脚步声中度过了一万年。
      罗喉注意到,正受第五个女刺客指引,紧追她而来的士兵原本急促的动作突然慢了下来,或者说,“被什么”放缓了。她四下环顾,发现所有人都成了陷入树胶的甲虫,他们拥有一切“急切”也随之沦为了被迫的“舒缓”,可谓“粘稠”的此方空间内,唯有她和正在走下台阶的女人保持着原本应有的速度。罗喉拔起贯穿了女刺客身体的长剑,再回首时,就见一支弩箭挟着蜗牛黏液般显而易见的气流徐徐自殿顶的至高处降落。罗喉的视力很好,可现在,目击这暗器的出现压根不需要动态视力——它几乎是静止在半空,连箭矢处不详的绿色光芒都足以让人仔细端详。然而,就在她当即做出反应,越过成排人的头顶,朝落足于最后一级台阶的女人掠去时,空间内所有的嘈杂乍然间以潮水之势归来。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动作、所有“本应立刻做到”的“下一步”——包括那支直奔女王胸口的淬毒利箭。
      一道饱含刺目光辉的闪电劈开了黑暗的天幕。
      这天夜里,受邀而来的各国使者、各地贵族,乃至本地显贵、护卫士兵和献艺之人们目睹了令他们于多年后,仍记忆犹新的一幕:电闪雷鸣中,身世不明的金发舞女天降般出现在步下阶梯的女王面前,天空的轰鸣阻止不了她投出的千钧一剑,剑身穿透了隐藏在殿顶玫瑰窗下的刺客罪恶的胸膛。粉碎的七彩玻璃在璀璨的电火中漫天飞舞,而她本欲以身抵挡的毒箭则被女王以手中折扇接下。
      “您献上了最美的歌舞,并拯救了我,尊贵之人。”
      没有理会洞开的殿顶圆窗、地面上剧毒的暗器和断作两截的象牙扇,女王摘下工艺繁复的面具,露出了绝世的容颜。
      “所有持利刃远道而来,欲将我的心,或我的生命夺去之人,皆倒在您的脚下。”
      “我和你约定过,将试炼所有为你而来的挑战者。罗喉许下的约定,从不会反悔。”
      舞女抬眼看了看远在女王背后,坐落于红毯阶梯终点的金色座椅。
      “无论你是谁。”
      舞女道出了自己的名姓。这特殊的名字足以勾起在场些许人不算遥远的记忆,包括未曾显露胆怯,如今却为她的名字瞪目结舌的流浪舞者们。她们的歌儿里有过她的影子——金发赤眸的流□□郎,为拯救情同手足的姐妹,单人独骑与千军鏖战,成为了守护孤城的新王。而使者们也在羊皮卷上读到过她——那个谋害一国王子的凶手,篡权夺城的疯狂女人,于内乱火灾中神秘失踪的邪恶女巫……各异的答案纷纷朝人们的口舌涌去,然而,北地的女王恰在此时发出了轻笑。笑声宛如沉重的巨掌,轻描淡写地打碎了人们转念间正待升腾的思绪气泡。
      “正因为您是这样的人,我的心才被您夺去了。”
      女王的言语如她先前的脚步,将沉静覆盖于风雨中跃动的空气里。破碎的扇柄与精致的面具在她双手平伸同时,纷纷直坠而下。
      她看也没看它们。
      “您会抛弃它么?”
      她问。
      “我不会。”
      舞女毫不犹豫地握住伸至面前的双手。她的掌中沾满敌人的血液,顿时将女王纤细的指尖染作鲜红。
      “你把它送给我,它就是我的了。我会用生命保护它。”
      她骄傲地回答。
      “请记住您的话语。”
      恶龙的后裔,遥远北地的君主露出了发自内心的欢喜。面对数百位挤在城堡大厅,形容狼狈的绅士淑女,她却熟视无睹,仅仅拉着舞女的双手,像个对世间险恶一无所知的纯洁少女般自顾自地旋转,跳起了来自乡间孩子们最爱的双人小步舞。
      “您将我的心纳入怀抱,这一次,我们许下的不再是约定,而是誓言。”
      “与约定同样,罗喉不会违背誓言。”
      瓢泼的雨水自破损的圆窗飞扬飘落,舞女血染的裙纱在旋转中勾勒出瑰丽的明弧。所剩无几的烛火不堪重负,全数熄灭。在宾客们又一波的惊呼中,女王的蓝眼珠变作了一双泛着纯金光华,且因笑意而微微眯起的明亮竖瞳。
      “誓言成立。您的生命就此,将永远属于我。”
      “吾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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