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妖

　　此后木纶再未见过那邪物。他告诉婀藏澈可以用妖术对付那玩意，婀藏澈听进去了，在众人屋前都布了好些个妖法，一时间旧府妖气森森。

　　可还是耐不住那东西心思坚定，木纶仍日日听得见那时远时近的哭声和笑声。不知是否是他错觉，他总觉得那邪物法力一日比一日强。明明白日的哭声还远若天边，入夜便好似一墙之隔了。

　　索性除了有些吵人外，并没有什么大碍。

　　落元节的喜气传到府内，时常见到贴着花面的灯笼在屋外随风摇晃。小少爷早早准备好今年的面具，问木纶要不要一个。

　　纸鹤也给木纶带来信条，师父说人间诸事能不操心的就不便替人操心了，木纶知道他是不希望自己掺和到明家这里头去。

　　他心道师父真不是我想惹事，实在是那玩意太欺人太甚了。不蒸馒头我争口气。

　　他还惦记着那个绿衣裳的姑娘说的，她说落元的烟花很美。

　　十九那天，明慕早早爬起来，嚷嚷着带木纶出去玩玩，却被明枕右强行关在府里头。

　　婀藏澈有些无奈道，“明先生有些事需要我帮忙处理妥当，白日是不能同你出去玩了。”

　　木纶正想说没事我一个人玩反而挺自在的。

　　可是当他看见婀藏澈温柔的眼，突然觉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我想，阿纶等等我好不好？”他摸摸木纶的头发，温声道，“晚些我们可一起去看鸳河的烟花。”

　　“嗯？”婀藏澈垂眸，“好不好？”

　　木纶对这样温柔的语气完全没有抵抗力。他愣神道，“好。”

　　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婀藏澈又冲他笑笑，方走开木纶便清醒过来了。他纳闷着是不是那国师给他施了什么惑人的妖术，不然为什么每次一看到他的眼就完全忘了自己想做什么。

　　明慕听到他的问题，撑着下巴眨眨眼，“我每次看到你大师兄，也是这般心态。”

　　小少爷眉间系着的朱石愈发显得人面如玉。

　　木纶懵了。

　　“别……吧，”他退后一步，“我还是个少年郎，风鸾外那个镇里还有姑娘在等我呢。”

　　明慕撇嘴，不说话了。

　　木纶用力晃晃头，力图把这件事从脑中忘掉。

　　“……这是做甚？”明慕奇怪道。

　　“这你不就知道了，”木纶眼睛一转，道，“我们来演示一遍。”

　　明枕右给了明慕一个小册子，吩咐他今日之内把里头的东西弄熟。小少爷觉得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方抄了两遍，现下脑中还是有些印象的。

　　木纶翻开一页，指着道，“你先把这个背熟。”

　　明慕虽然不大理解，但还是磕磕绊绊背了出来。

　　“好，现在脑袋跟着我的手指转。”木纶伸出一只手。

　　木纶顺时针一转。

　　小少爷脑袋顺时针转。

　　木纶逆时针一转。

　　小少爷脑袋逆时针转。

　　木纶突然加快速度。

　　小少爷觉得发冠要飞出去了。

　　“好了，”木纶打一个响指，“现在看看，方才背的东西，你还记得么？”

　　明慕：……啊啊啊啊啊全忘了！！！

　　明慕遮住脸，哭唧唧道，“阿纶我恨你，我抄了两个时辰才记下来的！我恨你！”

　　之后明慕就没有和木纶说话了。

　　木纶心想这小少爷虽然有些娇气，但家世相貌性格都是一等一的好，怎么他大师兄就看不上人家呢。他忧心忡忡地给木悠传消息，纸鹤眨眼飞到百里之外，二人这样一来一往，倒聊得愈来愈开心。

　　晚膳时木纶灵力就不够用了。他颇遗憾地收回纸鹤，抬眼天色已是暮暮沉昏。

　　婀藏澈是真的很忙，他俩才走到府外，就有一小厮急匆匆跟上来。木纶颇无趣地站在一旁，看那小厮小心翼翼同婀藏澈说些什么，后者则冷着一张脸，隐约可见事态之紧急。

　　啧。

　　木纶同看门的说一声，便自个溜达到街上了。婀藏澈只来得及看到一个背影，又眨眼融入熙攘的人群。

　　满街飘着甜糕和脂粉的香气，男男女女皆戴着面具。小孩子们聚在一起看手艺人的表演，木纶递上银子，从里头摸出个银色双扣的面具。

　　他问身边的人鸳河在哪里，漫街都是喧闹的，那人一时没听清楚。木纶又提高声音，他才笑着给木纶指了一条路。

　　楼外有女孩子在猜灯笼上的谜面，木纶也凑进去看了看，本想悄悄借木络大展身手，却又因灵力不足只能自个上。最后他赢得一串手链，老先生告诉他可以送给喜欢的女子，木纶点点头。

　　转身便递给旁边一个戴红色面具的姑娘。

　　“小公子？你是喜欢我么。”

　　那姑娘问，声音在一众吵闹中竟分外清晰。

　　“姑娘花容月貌，谁都喜欢。”

　　木纶想起小本子上的对白，认认真真地模仿道。

　　面具下的红唇弯了弯，那姑娘礼尚往来，递给木纶一个锦囊。走出小楼木纶才发现边绣有些散乱，应是她不想要的。

　　未开花的树都被系上了丝绒和飘飞的长带，鸳河旁人很多，亭子都被摇扇子的姑娘少年给占了。黑黢黢的河道上三两画舫红纱金影，一边箫声，一边鼓声。

　　“什么时候才放烟花啊？”

　　木纶问身旁的人。

　　那人直直盯着画舫间弹琴的姑娘，头也不回道，“姑娘们跳舞的时候，烟花就放起来了。”

　　“噼啪！”

　　风里忽然传来尖锐的破空声。

　　那漫天星月被更盛大的风华淹没，哨声四起，璀璨烟火炫目，身周传来欢喜的笑声和叫声。木纶看见一朵灿金色的烟花如日升起，带着长长的流苏般的后缀，自四下留下无数星点如炬。

　　“你喜欢吗？”

　　他回过神来，隔着一片嬉笑的人群，那个黑影里的女子是那样不起眼，偏偏抬头就瞧见了她。

　　木纶思量片刻，拨开身周的人，朝她走过去。

　　同身后喧哗相比，这一片静得有些寂寥。

　　她的脸好像白了些，唇色也有些黯淡，笑时却仍是美的，“我第一次看见时那些烟花时，就很喜欢。”

　　木纶犹豫着开口，“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见过？”

　　“我……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他苦恼道，“但是看见你，我觉得很熟悉。”

　　那瞬间木纶说不清她眼中是欢喜还是愧疚。

　　“我叫……”

　　她一顿，“我没有名字。”

　　木纶不能理解。

　　“罢，我们不说这个了。”她轻声道，“我来，是想给你个东西。”

　　她递上一枚玉佩。半面是红的。

　　见木纶神色难辨，她笑一笑，开口解释。

　　“前朝皇帝有个宠妃，娇纵无度，得罪了人，最后死的很惨。”她道，“她的怨念化成世间一个邪物，靠吸食人的恐惧助长己力。”

　　“明家先人，盗了她的墓，”她垂眸嗤笑一声，“刚偷了她的东西，就被找上了。那宠妃不知道这个玉佩到底去了哪，只会缠着家主，慢慢的，开始想让一家人都不好过。”

　　“你把这玉佩给她，她便会走了。”

　　木纶道，“你说是明家人偷了它，那怎么会在你手里？”

　　她眨眨眼，“明家虽是灵州十二家之一，族里却不少几个垃圾败类。这个玉佩同其他东西被他们挥霍出去，流落到主城一个名妓那。”

　　“明枕右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所以只有我把它带回来。”

　　木纶知道事情比她说的要复杂得多。他是不在意明家里头的故事的，他只想到另一件事。

　　“主城戒备森严，你是妖，”他道，声音低低的，“你进了主城，你受伤了吗？”

　　她一愣。

　　“……没有。”

　　她又说，“我要走了，同你告别一声。”

　　木纶看见她很干脆地转身，还是问出那个很早就想不通的问题，“你为什么帮我？”

　　把玉佩交给他，他再给明枕右，无论如何，明家一定会好好感谢他。

　　那个身影停下。

　　“因为……”她微微回头，说话时垂下眼睛，“有时候，我也会想要补偿。”

　　木纶停在原地。

　　心中那个模模糊糊的答案似乎下一秒就要宣泄而出。

　　可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是她啊。

　　纸鹤戳着木纶的指尖，他回过神，不知何时又回到喧嚷人群里。漫天烟花不熄，他愣愣地站在鸳河的桥上。不知哪个小孩子的糖葫芦沾到他的衣角，孩子的母亲冲他道歉。

　　木纶点点头，正欲离开，却被人拉住。

　　婀藏澈摘下面具，弯眼一笑。

　　摇曳光影在眉眼间流转，隔得那么近，却说不清那双眼里映的究竟是满河的灯火花影，还是他自己。

　　“找到你了。”

　　见木纶不语，婀藏澈故作疑惑地挑起眉，道，“难道是我认错人了么？这是哪家的小公子，同我家的一样俊俏。”

　　说着，抬手摘下木纶脸上的面具。

　　袖口缠绕的红绳绕过他的唇角，他觉得他的指尖有些凉。

　　“咦，原来还是我家的小公子。”

　　婀藏澈垂首贴近他的脸，那一瞬心跳如鼓，似疯了般只知道看着他的眼，嘴角的笑意如何也压不下。

　　“我错了，你不要再丢下我了。”

　　那人口中带着委屈，身子却半压在木纶身上。

　　他眨眨眼，觉得自己好像喝光了二师兄的酒，神志不清，热气熏熏。

　　是酒醉人，哄得人只瞧得见溢满心眼的春山春水，春风春色。

　　人生多少好风光。

　　从遇见你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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