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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物
气流加在身上的压迫感消失了,耳朵也不再疼痛,我的双手也终于能从那个愚蠢的姿势中解脱出来了。一切恢复了平静。
陶生不在我身边。我靠在一面墙上,借助墙的力量让自己站了起来,摸索着往前走。什么都看不见的我当然不会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只是隐约感到特别的冷,仿佛身处一个冰库之中。
“陶生?”我尝试着呼叫陶生,但除了从四壁反弹回来的回音,什么回应都没有。Wifi连接失败,我只好自力更生,在黑暗中张牙舞爪的,企图摸索出一片新道路。
不知道是不是眼睛看不见的缘故,此时的我不仅听力变得更为敏锐,连触觉和嗅觉都得到了质的飞跃。这里可真冷啊,虽然我身上披着一件不知道是哪儿来的,但上面残留着浓浓的菊花香气的加绒披风,这里的冷气还是一阵接着一阵毫不留情地灌进我的体内。
到底怎么回事?就算是夏天热到让人无力吐槽的容城,一旦进入了深秋气温也会骤降十几度。这个时候还开着空调冒着冷气的房间怎么想都不可能没有问题吧?况且,我敏锐地感觉到,寒气并不像是从挂在高处的空调机吹出来的,倒像是……从中间摆着的什么东西身上散发出来的?
我双腿微蹲,身体前倾,缓缓朝中间走去。扑在手上的寒气越来越重,然后,我的手指摸到了一个光滑却又十分冰冷的东西,指尖刚刚触碰到,就有一阵寒意透骨袭来。
这竟然是一块冰?难道这里是传说中的冰窖吗?我顺着冰块的轮廓一路摸索,一个有些诡异的画面逐渐在脑海中成型了。这个长方形,中间凹进去,用冰凿成的盒状物,越想越觉得像一副冰做的棺材啊。
什么地方会有冰棺出没?所以这里其实是太平间吧?所以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太平间里的我其实已经……死了?我这是诈尸了然后从冰棺里爬出来了吗?
想到这里我忙狠狠掐了自己的胳膊一把,正疼得呲牙咧嘴的时候,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怒吼:“你在做什么!”
我吓得呜哇一声,想要后退,脚又踩到披风的下摆,双手忙不迭去抓那冰棺,却不知道一不小心误抓了什么,只听一声巨响,整个冰棺倾倒了下来,一具冰冷的身体压在我的身上。我的双手摸到了一截冰凉的脖子,再往上一摸,那冰冷却又柔软的两瓣东西不是嘴唇又是个啥?
处在巨大惊骇中的我完全忘记了接下来发生的所有事情,直到我被摔在了墙上,肩膀传来剧痛,我才想起来陶生似乎很生气,他用的力气很大,我像个破麻袋在空中飞舞的时候样子一定也很不好看。
关键是,我现在好痛啊!一天之内我受到的伤害几乎是过去十七年的集合吧?陶生也太不斯文了。
“抱歉。”陶生安置了那处,在我身边轻声道,“弄疼你了。”
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似乎依稀还夹着歉疚。我心中暗笑,机会来了。
“喂,我眼睛都瞎了!你还这样对待我!”
“你的眼睛只是暂时看不见了而已,休息一日就会恢复的,至于刚才……”陶生咳嗽了一声,“我太着急了,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就完了吗?你们花妖也太不讲义气了吧。“我揉了揉肩膀,完蛋了,已经肿成一个大萝卜了,我记得他刚才在和兰庭的战斗中受伤了,还留了好多血,怎么力气还这么大?“你得补偿我。”
“你要什么补偿?”
我伸手抓住他的衣服,笑得分外狡诈:“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听吧。”
陶生似乎犹豫了一下:“那个人叫兰庭,与洛兰同出一族,都是建兰。唐朝末年的一天,我于两军交战后的战场中捡到他。他是一株空谷边上独自生长的兰花,战马的马蹄将他几乎踩烂。我将他救活,他唤我一声父亲。”
原来西装男还有这么悲惨的过往,怪不得流露出对人类这么强烈的敌意。看来战争果然不是什么好事,不仅让人类生灵涂炭,连花花草草也跟着遭殃。
“他后来加入了却风渊薮,成为了其中臭名昭彰的一员。”
“却风渊薮?”我想起兰庭和陶生的对话,“就是兰庭怂恿你们加入的那个组织?”
“花妖的世界和人类其实很相似,各种不同的意识形态共存于一个社会中。自唐代起,花界及其旁支一直是由牡丹花王统领。牡丹一族得天独厚的强大力量与爱好和平的本性使得花界获得了很长时间的稳定。”
“但花界的安危与人类世界是息息相关的。每当人类发生了大的战事和动荡,花界中也会涌现出许多不和谐的声音。花界中,我们面对的最有争议的一个问题就是——与人类之间,究竟是和平相处,还是走上征伐和奴役的道路?”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热带雨林中那些张着嘴露出獠牙的食人花。好难想象我们平日里深闻久嗅,赏心悦目的花儿们居然在心中隐藏着如此可怕的想法。
“不管怎么样,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花妖的存活离不开人类。”陶生抓住我的肩膀,轻轻按摩着。“你还记的洛兰将你带回镜花缘时说了些什么吗?”
“说了什么?”我思考了一下,“他说我是人类中十分少有的门,能看到你们身上花的印记,对你们还有良好的治愈能力。”然后我就被骗来花店那个鬼地方,打起了全年无休的工,每每想起那天发生的事情,我还是有整整一车妈卖批想照着洛兰的脑袋扔过去。
“我们的生长离不开一种物质。这种物质只存在于人类的血肉中,我们叫它润物。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润物的逸散。润物对人类没有丝毫作用,却是我们花妖生存所必须。”陶生说,“而所谓的门,就是体内蕴含极高浓度润物的人类。这些人类对于我们来说,极其珍贵。”
我忍不住哈哈干笑了两声。在花店工作了一段时间,所有痊愈从小店离开的花妖们都尊我一声“柳医生”,有时候我还忍不住飘飘然一把,为自己救过那么多花花草草感到骄傲。其实我哪里是什么医生,我就是一个应急包,是被洛兰骗来花店里的一只以备不时之需的血袋吧。
其实洛兰他们也没有骗我,我之所以被洛兰发现,以人类的身份偶然闯入花妖的世界,全是因为我是他们口中的“门”,开花店也只是为了能够更好地照顾从四面八方来到容城的花妖们。 可不知道为什么,听到陶生说的话,我的鼻子又一次觉得酸酸的。
我忍不住想,难道他们对我表现出的善意,仅仅是因为我对于他们来说有利用价值吗?
真是一个令人心酸的真相啊。
陶生依旧轻柔地按摩着我的肩膀。此时此刻,我体内的那什么”润物“也一定源源不断进入陶生的体内了吧。我有些不自在,想要躲开他的触碰,突然又想到他因为救我受了伤,于是我索性伸出那只还算正常的手臂将他抱进怀里。
陶生浑身僵硬了一下。我拍拍他的背安慰他:“没事没事,你不是受伤了吗?刚好我体内的润物这么多,我留着又没啥用,给你一个爱的抱抱,祝你早日康复。”
“你真的一点也不介意吗?”陶生道。
我笑了。好希望眼睛能快点恢复啊。这个从第一次见面以来就习惯戴着一副冰冷的面具的男人在这一天内终于脱下了他的面具,展现出了许多不同的情绪。活在别人悄声议论中的他其实也只是个很普通很普通的花妖吧。
“说不介意有点夸张啦,毕竟我也是有思想的青年,被当作血袋这种事情怎么想都让人高兴不起来吧。但你不是说润物对人类没有什么用吗?你们又不是吸血鬼,会将人类吸干,大家互相帮助的话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
陶生沉默了一会:“我们的确不是,但出现在花店的兰庭,还有他背后的组织却风渊薮对于人类来说,可能是比吸血鬼还要可怕的存在。”
“一百多年前,人类世界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战争,花界最后一任牡丹花王也在那时候去世了。从此花界分化为两个派别,主张延续牡丹花王的治国方式,与人类和平相处的温和派,以及主张将人类当作食物猎杀,以最大限度获取人类体内润物的激进派。这两个派别又分别建立了各自的组织。镜花缘,就是温和派设在容城的一个分部。而却风渊薮,则来自激进派。”
“猎杀?”我有些不理解,“不是说润物对人类没有用吗?而且你们只要跟人类在一起就能正常获取,为什么要猎杀人类呢?”
陶生薄凉的声线就像他冰凉的手指:“因为这样能最大程度地攫取润物。举个例子,兰之一族由于生长在人迹罕至的空谷的习性以及天性中的孤傲,与人类的疏离,使得他们成为花界中力量最薄弱的族群之一。兰庭和洛兰同出建兰一族,年龄也相仿,他们原本的力量是相当的。可是如今,就算洛兰及时赶回了花店,我和他联起手来,也不一定会是兰庭的对手。只因为洛兰加入了镜花缘,选择以温和稳健的方式获取润物,而却风渊薮却不同,他们会将人类血肉中的润物强行提取出来,制成胶囊或是药片,直接吃下去。”
陶生的例子可以说是相当生动了。我脑海中的兰庭已经从一个戴着眼镜穿着西装,看起来像个斯文的变态形象迅速进化为张着血盆大口企图吞噬所有人类的怪兽了。这么近距离接触到这头怪兽的自己居然只是暂时失明了而已,我忍不住都要放烟花庆贺了。
“一开始他们借着战乱的机会,联合各路军阀,甚至是日本人,四处挑起战争,用人类做各种试验。后来社会稳定,他们为了获取足够的活人以及尸体,开始以人类的身份参与一些违法犯罪的活动。如今激进派以及治下的却风渊薮已然将手全面伸向了世界各地的黑暗势力,其危险程度不可小觑。”陶生道,“我如今敌不过兰庭,更不是却风渊薮的对手。只能等待洛兰和柳五看到我留在花店的信息,通知镜花缘,尽快找到我们。”
“所以我们现在是被兰庭绑架了吗?”兜了一圈,总算又回到了最初的疑问。
“没有,我们逃了出来,这是我家的地下室,很隐蔽,却风渊薮那边短时间应该不会找到。”
“哦,你家的地下室里竟然有一个冰棺,里面还躺着一个人?”我想我真是中邪了,竟然敢用这种质疑的语气对陶生大人说话。许是刚刚死里逃生有些不顾一切的超脱感,也许是因为亲口听陶生说我对花妖来说可是十分珍贵的”门”,此刻的我尽管有一点点难过,但作为“珍种”的小小得意明显占了上风。
陶生似乎有些无语。
我没等到他的回答,又再接再厉跟上一句:“兰庭那时说你失去了元丹,你为什么会失去元丹?你和陶渊明是什么关系?为什么镜花缘里的那些花妖都有些怕你?躺在这里的这个人又是谁?你究竟又有什么故事?说好的要把故事告诉我,结果却擦了一堆边球,这可不地道啊。”一口气说了那么多为什么,我都觉得自己像是一本十万个为什么百科全书了。
陶生离开我的怀抱。黑暗中,我听见他有些粗重的喘息声。”你真的想知道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哀伤。
我想起洛兰说陶生有一段悲惨的情史,他的声音那么痛苦,想来这段回忆一定在他心底留下了很深的伤痕。我一瞬间有掐死自己的冲动,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不该揭人伤疤。如果你不想说就别说了。”
“无妨。他们都说我应该走出阴霾,也许把积压在心里的事情说出来,会好过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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