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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水(3)
“嗷呜——”
市集角落突然骚动。人类孩童和小妖崽打起来了!那孩子约莫六七岁,哭声尖利至极;老虎幼崽尚未完全化形,指爪寒光凛冽。
“我的!我先拿到的!”
“嗷!嗷!”
燕以泽将身子向前倾,开步与肩同宽,剑堂标准的起势。
宿怀星道:“以泽想帮谁?”
“那孩子。”燕以泽不假思索说。人类孩童受不住虎妖一爪,只怕会血溅当场。
宿怀星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再看看。”
不过片刻,两道遁光轰然坠地。妖族来的是位虎纹长老,忙不迭作揖请罪;人族执事面色不豫,袍袖一挥,小老虎滚出三丈远,额头撞上拴马石,血线顺着眉骨不停滴落。
人群爆出喝彩。
“妖孽”,“畜生”,“该死”,小老虎缩成一团,金绿瞳孔里映出无数张扭曲人脸。
燕以泽愣住了。
宿怀星道:“你看,单论个体,妖族生来比人族强壮,有利爪尖牙,有天赋神通,这是它们的优势。”
燕以泽点点头。这个他懂。
“人族通过修行不断突破自身极限,聚灵开脉,以百年之短夺万年之长,终成万灵之长。”
“嗯……书上说过……”
燕以泽环顾一张张脸,他们是弱者,也是强者,那个血腥蛮荒的年代,人族为奴为仆为牲祭,妖族肆意妄为,欺凌压榨数万年。
万年抗争,李真人方才杀出一条血路。
妖庭灭了。
大妖亡了。
天下太平了么?
没有。仇恨会延续,血债无法偿清,这恨意是正当的,不该轻易抹去,可是、新生的小妖何辜?他越想越困惑,是非对错搅成乱麻,似乎怎么做都不能两全。
宿怀星道:“以泽有何感想?”
燕以泽道:“世事如此复杂艰难,我更要努力修炼,早日成为有用的人!如果,大家都想着让世道变好,一代一代坚持下去,说不定,真能看到天下大同呢?”
宿怀星:“……”
不是啊乖崽!为师给你洗洗脑子,“强弱博弈”“没有绝对正邪”“不要听信一面之词而仇恨魔头”,你歪到哪里去了!!
燕以泽不说空话,既然这样想了,就要这样践行。他向前一步,我命即他命,两步,慎勿轻于彼,三步,事来问必咨师长,他回头,阳光碎成万点金屑,照进那双清亮的眼睛。
宿怀星有太多话想说。仙宗恩威并施,妖族委曲求全,权力,地位,盛名……这些和以泽有什么关系?他所谓的自由,难道只是逃课吃糖晒太阳?徒弟想做什么,难道他不能兜底?
宿怀星笑了笑:“去吧。”
燕以泽用力一点头,一步步走进尘世烟火。挤进人群,蹲下身,目光定住小老虎汨汨的血口,取出帕子和伤药。
修士看到他灵息精纯,凡人看到他双手稚嫩,咒骂声跌落下去。
他们不再仇恨了。
为何?
燕以泽仰起脸。他看到一种很纯粹的。爱怜。他是人族,虽非同宗却是同族,他们对自家幼崽分外宽容。
打动他们的不是正义善行。
仅仅只是。血脉相亲。
血脉竟有这样强大的力量。
他忽然瑟缩起来,手腕藏着伤疤,往袖口里逃。人群什么时候逃开的,他不知道,重重的死寂,血,那么多血,他后退,退到哪里去?一双手穿过尸骸与灰烬,稳稳地将他捞起。
“怎么不高兴了?”
燕以泽闷不吭声。师尊握住他的手,疤痕已经痊愈,却生生斩断过命门。他的血流干了,没有人疼惜他,没有人记挂他。
血脉不重要。
选择才重要。
他是师尊选中的弟子。师尊是他唯一的亲人。燕以泽揉揉眼角,不想自己软弱的样子被看穿,可他这点道行,怎么能瞒住师尊啊,他有点泄气。
宿怀星道:“以泽想不想祭祖?”
燕以泽一愣,急切道:“可以吗?可以吗?”他入门晚,错过奉香仪,教习说再等三年才能拜祭祖师!
宿怀星道:“当然可以。”
掌心交握。天地流转。市集遥遥甩在身后,眼前是一座向阳缓坡。山风吹拂,鸟鸣啾啾,阳光的味道喧腾醉人,草木洋洋洒洒疯长,青浓几乎发黑。
宿怀星一挥手。山坡高处几块未经雕琢的苍珉石破土而出,堆叠成“祭坛”,坛前无主位,他指了指广阔无垠的南天:
“就这儿,拜一拜吧。”
燕以泽走到祭坛前,面向南方,双膝跪地,额头深深贴着松软泥土,无比肃穆,无比虔诚。
三跪。九叩。
礼毕起身,他看向师长。
宿怀星道:“祭祖之大诚,须祝祷起舞,引动元灵,告慰亡魂。”
燕以泽朗声道:“请师尊示下!弟子定当勤勉习练!”
宿怀星指导:“你且转身。双臂张开……对,就是这样……原地起跳。”
“跳?”
“跳。落地再跳起,口中连续高喊祭词,以通神明。”
燕以泽依言照做。一边跳一边急切问:“师尊!祭词!喊什么!”
“秋。”
“秋?”
“秋。连绵不绝,高亢而音正。以此示诚,求先祖福泽不断,如秋日长空、广纳万物。快喊。”
燕以泽听得认真,全情投入,双臂张开原地蹦哒,口中念念有词:
“秋!!”
“秋——秋!”
“秋!秋——秋!秋——!”
草浪随风翻涌。挺拔的小身板时起时落,阳光落在身上,像只羽翼未丰努力扑腾的小雀儿。越来越可爱,越来越……
噗嗤!
宿怀星大笑出声。
“祝祷”戛然而止。
燕以泽愣愣保持着张臂的姿势,眼睛瞪得溜圆,不可思议地回身。
他的师尊,水月一样的仙人。
笑逐颜开。
前仰后合。
宿怀星笑够了,板起脸,高深莫测点点头。
“不错。以泽‘秋’得真好。”
“……”燕以泽窘迫羞恼,跺跺脚就要扑上去理论。宿怀星笑声又起,在他扑腾的瞬间张开双臂,一把将炸毛的徒弟捞了个满怀。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
宿怀星抱紧他,顺势往后一倒。没有半点颠簸,他们坠入柔软风浪,压弯的枝芽向上,脖颈痒痒的。
风。
阳光。
青草生长。
怀里这颗小小心脏。安稳跳动。
……
这座山着实偏僻。
上下石阶是新近凿成的,边缘泛着生脆的白茬。过午了,仍有行人三三两两登山,嘴里念叨“道君显灵”“圣人保佑”。
燕以泽支起耳朵。
听一会,抬头看一看,想从师尊身上找到“端方持重”的圣相。
宿怀星连忙端架子:“走,上山看看。”
山越险,风越狂,云越厚,飞檐翘角半隐半现,乌瓦白墙静立在苍松翠柏之间。
元衡道君祠。
燕以泽目不转睛看着。香火盛极,烟气袅袅升起。师尊低眉垂目,金身玉像拢不住宽袍大袖,直欲乘风去,不会的,不会的,牵着他的那只手,笃定而温柔。
燕以泽悄悄握紧了些。
宿怀星舒一口气。还好还好,挽回了一点形象。下次不能玩过火,便是坦白身份也要循序渐进。他想着接下来的行程,去哪游山玩水,却见小徒弟怔怔出神,笑道:“怎么了?”
“有人唱歌……”燕以泽努力分辨那些模糊字句,“孤燕南飞……千寻水……”
宿怀星竦然一惊。
燕。水。
难道要应在此处?
慌什么!许是方言谐音,许是松涛借了“水”的声韵,他凝神追听,只觉山雾扑面,荡开无形水痕。雾散了,山脊如同深水里缓缓浮起的巨鲸,而山后、万顷碧波,一直铺到天尽头。
“待到春深百川涨……”
“泱泱水暖燕成行……”
庙后空地,一群小儿赤脚围着圈,扬声齐唱。他三两步走上前,低声问:“这是什么歌?”
路边歇息的农妇直起腰,笑呵呵道:“咱们土话叫《寻水谣》。祖祖辈辈传下来的。”
“寻、水?”
“你听那调门,高高低低,像不像水波起伏?娃娃听着它,梦里都是水声,安稳得很。”
燕以泽果然听进去了。
仰着小脸,乌睫忽闪。
“这歌不止娃娃喜欢。要是赶上阴雨夜,或是……嗯,水里‘不安静’的时候,”农妇神秘兮兮压低声,“村里人就会点起小风灯,绕着大泽,一遍一遍唱歌。声音顺水飘出去老远老远……水神娘娘听开心了,保佑大伙儿平平安安。”
宿怀星思绪急转。凡人许多看似愚昧的习俗,往往源于真实的地理隐患历史血泪。雨夜巡水安魂。莫非水底真有什么东西被歌声安抚?
他很久没有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了。孑然一身是不会怕的,贪生是桀骜不甘的心气,越险越勇越狂。以泽看看他,脉搏细弱地牵进手里,他就怕了。水下潜藏的危险,必须亲手铲除。
轰——
雷声隐隐碾过山峦。
歌谣拖着尾调。
“燕归梁……水泱泱……”
黑水嘶吼在堤岸之下,将漫不漫,似是地缚的幽魂,怨气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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