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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独行
在往后的三天，我第一次发现这所小房子竟是如此空旷，死气沉沉的家具带着忧郁，连原木颜色都深了三分。
我穿着厚厚的毛衣，望着三天来没移动半寸的大门，不知是失望还是别的，我也不明白自己，就是门被推开了，难道会带来什么喜讯不成？
明知只会带来更大的恶耗，何以我还在等门？
门开了又怎样？
我双手无力地抹抹脸，但挥之不去的疲乏仍占据着我，现在不进不退的处境，仿如跌进了一个泥潭，卡在那里慢慢下沉，要爬上岸是没可能，要沉下去却又心有不甘。
就算现在说不去美国，也挽不回修民对我的信心，裂痕扩大，我却无力修补。
晚上自是睡不安寝，辗转反侧不得眠，秒针的跳动在夜里减慢，漫漫长夜在眼前一点一滴流逝，窗外的霓虹灯光对黑夜作出强烈反抗，却驱不走压于我肩上的沉重，身体一动不动仍觉疲累无比。
唉……我唉息，孤枕果然难眠，连软软的枕头也觉碍事。
在我调整着枕头的同时，竟然听到空无一人的屋子传来脚步声，心中一阵惊悚，这么晚了会是谁？是修民抑或是小偷？
我竖起耳朵努力倾听，脚步声缓慢地在客厅游移，走两步停上一分钟，我不用听多久就知道是修民，哪有小偷进屋来还慢吞吞地四处逛逛？
知道是谁后，我的警戒心是放松了，但心中的情感更是复杂，既期待又害怕，仿佛看到曙光，却又怕是暴风雨的前夕。
他在厅中磨蹭很久，才往睡房走来，我听得脚步声渐近，立刻拉上被子躺下，动也不敢动地等待着。
门的把手被轻轻旋开，房间里的空气突然有了重量，沉沉地笼罩着我，压力自他身上无声散发，我全身毛管直竖，眼睛闭得紧紧，生怕漏出了一线光。
他放轻了脚步，轻轻走近了床旁，然后一切都没了声息，我强忍着睁开眼睛的冲动，沉住气等待。
细碎的呼吸声在扰乱我思绪，他的一呼一吸都是对我神经一拉一扯，我甚至感受到他灼热的眼光慢慢烘烤着我。
就在我快怀疑自己会因过度紧张而昏晕时，他悠悠一声叹息，放松了我的神经。
紧张放下，换来挥之不去的无力感。
胸中生起一阵疲累，我们明明相爱，又是为什么闹得避而不见？
他无声地站了好久，久到我以为他会一直如此伴我身旁，衣服的磨擦声响起，他的脚步闷闷地回响于我俩的家。
听得他要离开，若我是冲动一点，或是软弱一点，早就睁开眼扑过去要他别走，说我宁愿不去美国，只要他在。
可惜，我却仍是这么倔强，倔强到连我自己都恨自己，恨自己的双眼仍然紧闭，恨自己硬是不肯放弃到美国去。
他的步声再次响起，却是回转到房里来，我默默地躺着，心中思如潮涌，他为何走回来？
皮鞋敲着原木地板，他越过床铺走到窗前，轻轻把夜色掩去。
他连现在都惦记着我被阳光一触即醒，连现在都如此关心我……眼眶涌入暖意，我咬着唇不让自己作声，心中更是挣扎。
一失神，房间再次陷入沉默，我忽然听不到他的步声。
他还是走了么？终究是走了么……
空虚感再度向我袭来，心里难过得如被锋利小刀搅拌。
梅龄，你真是个傻瓜，真是个大傻瓜。
我骂着自己，但又怎样？他已经离去。
为何我永远都是如此？硬气倔强，却又要后悔。
忽然整张床沉了下去，我一惊睁开了眼，见到的是他近在咫尺的背影，愣了一秒立刻闭上眼。
他竟然没走？我心中惊喜万分，动了动身子，装成被吵到却又没吵醒。
床铺继续抖着，他尽量不碰到我，在我身边躺下。
刚才的空虚感烟消云散，几天的郁闷一扫而空，厚重的安全感密密填满心房，就因为身旁躺着了他，虽然没触碰到，整个人已放松下来。
轻轻舒了口气，整个人软软贴在床上。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心里一踏实，几天来累积的睡意满溢，我眼皮沉重，和着心中暖意入梦。
那梦，想必也是甜的。
※ ※ ※ ※ ※
早晨醒来，见他还在睡，便走到了厨房去做早餐，我几天来都是草草填饱了肚子就算，没什么兴致做饭，做出来对着空旷的大厅吃，胃也会痛。
把米下了锅去熬粥，又挽起袖子煎了两个蛋，正要捧着粥出去，一转身见他倚在门框看着，不知道站在那儿多久了。
我忽然拘谨起来，捧着粥站在厨房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来吧。”他走过来，接过了我手上的粥。
坐了下来吃粥，原本看着顺眼的桌子忽然显得过大，又忽然显得局促，匙子偶尔敲着了碗沿，清脆响声在厅中回荡，沉重的气氛令我手脚展不开来，默默低头喝粥。
偷瞄他一下，又低头喝三口粥，心中翻来覆去想着的不外乎是那些，想开口又不敢说话。
还是喝粥吧……咳咳……
太不专心，竟然喝粥也能呛到。
他当一声弃下了匙子，拍着我的背问：
“没事吧？”
我摇摇头，却仍是轻咳着。
他快手快脚地取来了水，我喝了几口才平顺了气，一抬头就见着他关心的眼眸，脸上不自觉地绯红。
“连喝粥也能呛到，你叫我怎放心你到美国去？”
我呆住，咬着杯沿等待他的话。
他看了看我，叹口气，“我去跟你的老师谈过，机票也替你办好了……”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我才家里提心吊胆的这几天，他竟然把一切都办好了？
忽然有点云开月明的感觉。
相较于我的喜悦，他眼里却流露出哀伤，我看着不忍，走过去抱着他。
“修民，时间弹指过，我会很快回来的。”
他无力地笑笑，“我知道。”
看着他的笑，我心中异常难受，分离的哀愁已于胸中弥漫，都说小别胜新婚，但我俩可是一别四年。
四年足够发生很多事，连明天我们也不能预计，却要定下一个四年的约会。
但一辈子的牵手都定下了，为何要怕区区四年？
“我们可以通电话，还可以写信。”我抚着他的脸，望着他的眼。“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寄给我的信我都收到了小木盒里去？以前每天不看两三遍不罢休，句子都背得出来，甚至连你的笔迹你的签名我都烂熟于胸。”
他也看向我，“那时我们还小……”
“那时我们甚至不是夫妻。”我伸起手，无名指上的婚戒闪着光。“小时候意志薄弱也没受别的诱惑，我们现在不会有问题。”
他沉默，复又叹息。
“修民，我们要相信对方。”
他闭上眼，我等着他的回答，良久，他的黑瞳终于慢慢展开。
“我会坚守誓言。”
※ ※ ※ ※ ※
沉默地坐上车子，缓缓往机场去。
修民说从香城到美国虽有直航的飞机，但却不能到达我去的城市，结果又轮船又飞机的一堆，还好他都细细记在本子上，让我不至于把自己弄丢。
窗外掠过五六层高的唐楼，大红色的招租告示贴于其上，还有金丝黑翼的电风扇，一碗碗放在云石台面上的凉茶，提着红色胶水桶经过的大婶……我忽然对香城泛起离愁别绪。
四年后沿路归来，看到的会是相同的景物么？
我看向右边，熟悉的轮廓，熟悉的黑发，熟悉的呼吸，四年后人面可会依旧？
尽管已把我和他的合照放于钱包内，我还是紧紧盯着他看，深怕遗留了一丝一毫，最后会被时间洗刷得一丝不剩。
他仍是木无表情地驾着车，把一切都锁于内心深处，不笑不怨不声不响，我不知道他带着的一股怒气是冲着我，冲着吴叔还是冲着别的，现在的我只能选择视而不见。
见车子始终没走到郊区，我连一株绿草都没见到，开始感到奇怪了，修民是在往机场去吗？还是把我载到别的地方去？
车里仍是静默无声，我心中满腹疑团，看了看他又不敢问，只能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景色。
忽然车子被阴影笼罩，震耳欲聋的声音摇晃着四周的空气，我眼睛望向天空，庞大的铁鸟恰恰在唐楼上擦过，若站在唐楼的天台，大概伸手就能碰到灼热的引擎。
我目瞪口呆，毫不怀疑机场就在附近，但那么近民居，不怕一个失控砸下来吗？
每一次阴影掠过，我的心都毛毛的，深怕伴着巨响而来的是猛烈爆炸。
终于抵达了机场，香城人于清早已经忙碌地进出机场，修民把行李放到手推车上，便去办手续。
这期间他除了必须开口的事外，其他都一言不发，气氛差得连航空公司职员也战战兢兢，深怕稍一不慎就被破口大骂。
一切都办好后，距离登机时间还早，他便领着我到了露天茶座，点了两杯咖啡后一直盯着地板看，正眼也不看我一眼。
我不想跟他吵，捧着咖啡喝着。
发现自己像成为了电影中的一幕，旁边是来来去去的人流，镜头的中央却是静止不同的咖啡座，一对男女慢慢喝着咖啡。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我每一秒都等待着他开口，直到我不再想等待，他低低的声音才传来：
“到了美国，万事小心。”
“我会，你放心吧。”我笑了笑。
“我怎能放心？你不懂照顾自己，性格又倔……”他悠悠叹息。“我真不放心。”
不想令气氛阴阴沉沉的，我笑说：
“怎么把我的话都抢去了？你不懂照顾自己，性格又冲动……”
他没笑，双眼明白地诉说着担忧。
“修文……”我拉过他握着咖啡杯的手，放于我两手之间。
“我知道。”他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又别开了脸。“要相信对方。”
我微笑，知道我的话已经深植他脑海。
耳边响起字正腔圆的登机讯息，我们视线在空中刹那交汇，对方心中的不舍直达心中，凝聚不散，沉甸甸的压于心头。
最后还是他站了起来，牵着我的手走到离境通道前。
看着旁边相拥而泣，依依不舍的家人和恋人，我和他都舍不得松开对方的手，眷恋着手上那抹透心温暖，也眷恋着共处的一分一秒。
磨蹭他略略粗糙的手掌，让感觉蚀刻在脑海中，不致于午夜醒来发现忘了这曾经铭心刻骨的触感。
我还是扑到了他的怀中，恣意摄取他的体温，阻止爱意自胸膛流失，不让我们之间的爱情于四年内消逝。
温婉的催促回响于离境大堂，我把头深埋在他的怀里，阻止广播流入耳中。
他的臂弯紧紧圈住我，我俩心中都知道一松开，横于眼前的就是四年的等待。
直至最后召集广播响起，他的臂立时僵硬，我在他胸前多蹭几下，也把眼眶里流转的湿意拭走，这才扬起笑抬起头。
对上他的黑眸，几乎被其中的依恋吞噬，还好广播声再次传来，惊醒了沉溺于墨黑中的我。
把自己硬生生扯离他的怀抱，退后一步，笑着说：
“要想我喔。”
他微笑点头，我决定忽略笑容背后的情感。
人有时，还是需要肤浅。
不敢再跟他拥抱，我漾起最灿烂的笑，走进离境通道。
瞧着他微笑目送，我强忍着心中的酸意继续走，诧异自己竟能撑过了海关，待得在候机室坐了下来，看着墙上一秒一秒缓慢前进的钟，才让眼泪决堤而出。
没去制止淌流的泪，也许脸上的湿润能阻止我想起他，阻止我想到从现在起，我们之间不止有遥遥万里，还有四年光阴。
那是一千四百六十个漫漫长夜。
※ ※ ※ ※ ※
坐到了飞机上，我的心情还未能平伏，昨天还是云淡风轻的看待此事，现在却如此郁闷难受。
突如其来的震动把我从抑郁中拔起，抬头看到整个机舱都在抖着，我抓紧了椅子的扶手，紧紧盯着前列的舱务员，准备看她的动作行事。
忽然整个机舱向上昂起，我整个人贴向了椅背，猛烈的摇晃及不上我激烈的心跳，耳膜快被自己的心跳震破，僵硬的身体像要把椅背压碎，整个人晕头转向失去平衡。
直到世界回复平静，我四肢才渐渐活络，心情回转就往窗外看去，白天的香城缺少了霓虹点缀，没了奢糜的纸醉金迷，多了明朗的繁盛刚强。
终于那弹丸之地消失于窗框之外，我才回过头来，呼了口气。
一切，都会变好的。
就像香城经历过无数劫难，仍然能屹立不摇一样。
我也不会被风雨搁倒，一定能披荆斩棘地开出自己的路。
这一刻，我确是如此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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