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恩

作者:辛小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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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若如初见(上)



      时年,三月时节,梨花盛放,中都国子监——皇亲贵族子弟的学塾,不论盛夏还是寒冬,沉甸甸的读书声从未有一日断过,总会借着风,透过半开的窗户传得悠远绵长,之乎者也的字句里听不出半点用心的味道。

      朱红高院之外,一个人正站在孔子石像之前,敛衽而拜,眉目温煦,颇为虔诚。

      “我说怎么整个国子监都瞧不见你人影,原是跑这儿拜神来了。”

      “什么拜神,是拜孔子,口没遮拦,活该你胸无点墨,总被夫子责罚。”

      “说我?你也没好到哪去!要我说,论学问还得咱们荀公子有见解,怎么说人家也得了傅大人的真传。”

      “哎,你这话算说对了,遥想当年,傅大人高中头榜,可真是一鸣惊人,近水楼台先得月,有了这位义父的帮衬,这国子监里还有谁能与荀兄弟争风头?”

      青石台阶上,俩个人一前一后走了下来,前者一身锦缎华服,棱角挺俊,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看着正逍遥自在的人,忍不住出言调笑。

      此人是当朝礼部侍郎的小子,国子监学生众多,千万人里却属他们俩人年岁相仿,志气相投,整日里混在一起,笑闹打骂犹如家常便饭,傅荀听了只当他们一时积郁,发的几句牢骚话“又被夫子打了吧?”

      “你怎么知道?”徐禄有些诧异。

      “往日里你们功课上受罚,何时少过奚落我两句?”

      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徐禄嘿嘿一笑“那还不是因为你博学多才,只有被夫子嘉奖的份儿,让我们这些人好生嫉妒。”

      “嫉妒归嫉妒,得罪了我,你可要请我吃酒。”

      “咦,你不是从来都不喝酒的吗?”

      “就今天想喝行不行?”

      “既然咱们荀公子发了话,哪有不请的道理,听说东街那里开了间茶楼,虽说是茶,可里面却韵着酒香……”

      俩人一边说笑,一边沿着卵石小径走得远了,国子监内小径纷杂,青石大道铺陈,一条溪涓将国子监分割成内外两庭,外庭大多是学子厢房,教习学室,除了浓墨沉郁的红墙高瓦,没什么风光可看,三人没有挑大道走,而是择了小路缓缓而行。

      此时正值三月之初,内庭奇花异草次递盛芳,清风携香,绕过嶙峋假山,可见溪流交绕,波光琳琳,又有亭台水榭交错水上,光景正好,清风和煦,梨花飘飞,落入水中,随水而流,颇有无情之意,如此凄清落寞之景,原本不会因为任何事物而改变,但此刻却因为一个人,平白失了落寞,多了几分滑稽。

      树荫之下,一位二八少女正窝在树根地下,双腿上放了一本《史记》,正专心地翻看,看样子读的着实费力,每到词句绕弯处,总要抓掉几根头发,好好一个姑娘家,倒被一本书弄得颇为狼狈。

      看到这儿,傅荀忍不住笑了出来,虽然声音很低,可借着清风还是传进了女子的耳朵里,她自梨花树影间望了过来,不曾想到此处会有人经过,短暂的惊讶过后,她局促地点了下头,未等傅荀走近,慌忙挑起裙裾跑走了。

      “怎么了?”见傅荀没跟上来,徐禄回头瞅了一眼,除了如絮梨花什么也没有“看什么呢?”

      “女子。”

      “国子监可从来不许女子踏足,何来的女子?”徐禄伸长了脖子,一副怪异的神色咕哝了一句。

      “没有女子?”他疑惑。

      “是啊,国子监专修治国之道是男儿的天下,自古以来哪有女子涉足之理?”

      没有女子?那方才的女子算什么呢?空落落地梨花树下,傅荀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徐禄从未见过傅荀喝酒,所以,从不知道他酒量这么足,整个茶楼的酒窖几乎被他喝空了,陈年佳酿他几乎不碰,专挑辣喉的烈酒,从日落西山到月过中天,喝光了二十坛子酒,而事实上,他的酒量点滴便醉,只不过今天心情不好,心里郁闷的要死,似乎只有醉生梦死,才能消减心里的沉痛。

      徐禄不敢劝,也不敢陪酒,只待傅荀醉的人事不知,这才将他送回了家,守门的小仆见了,忙道了声谢将人扶了进去。

      内院中,回廊蜿蜒,绞纱灯笼,彻夜明亮,灯下,风中,廊内,立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子,身量还未长足,一件青色鸾绣的披风松松垮垮披在身上,遥遥张望,似在等着什么人,待见到步履满珊的俩人,忙迎了上去。

      “夜这么深了,小姐还未休息?”小仆见了迎面走来的人,心里一阵诧异,自家这位小姐可是个守时的人,什么时辰干什么事儿都安排极为妥帖,如此深夜竟还没睡,倒是第一次见。

      “兄长今日心情烦闷,喝了不少酒,你们见过的就当没见过。”说着,从他手里接过酒醉不醒的人,一股酒气扑鼻,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

      “小姐走错了,公子住在东房。”小仆乖乖应了一声,见俩人越走越远,路线却走的偏了,忍不住出言提醒。

      “他酒醉成这样,需得有人照顾。”言下之意,照顾这种事,她来做。

      “小姐若不放心,小的去寻个稳重的丫头……”

      “我照顾他不行吗?”傅言有些不高兴了。

      行是行,可这个人名义上是傅家的公子,实则却是大人收的义子,与傅家没有半点血脉亲系,孤男寡女,同宿在一处这可不合适吧?可这话他一个下人那里敢明说,只得连连点头,缩着脖子走远了。

      推开门,一室馨香,四角灯盏,摇曳明光,床榻衾枕似是早已为人准备妥当,布置的温软周到,傅言将人安置妥当,打了盆冷水进来,细细给他擦拭脸上的酒渍“亏你还是个诗书满腹的人,借酒浇愁,愁上愁,你就真的不知道吗?”

      昏睡的人似是听见了她的声音,眉头微微揪了起来,傅言小声叫了两句,见他没反应干脆搬了一个凳子坐在床边,打算彻夜守着。

      酒喝的多了,不睡上几天几夜,是很难清醒的。

      一方铜镜映着俩人身影容貌,眉梢眼角风韵不同却有七分相似,傅言不是今日才发现,早在他随爹来到府中的第一天,她就发现了,虽然那时候俩人稚气未退,容貌尚未长开。她本以为这世上容貌相似之人多不胜数,却不曾想这其中另有缘由,若非今夜爹坦言相告,她还被蒙在鼓里。

      一个时辰之前,当她跟爹说,她不喜欢这个兄长的时候,作为他唯一的女儿,本应该对她百依百顺,可爹却说她是被骄纵惯了,看不得别人抢了自己的东西,是啊,自从这个莫名其妙的人来了之后,爹对她的疼爱就少了许多,就像他刚被爹带回来的时候,身上的瘟疫还未痊愈,旁人避之不及,就连她都整日躲在屋子里不出门,只有爹费心请来宫里医术最好的太医,彻夜守着,照顾着,连陪她说话的时间都没有了。

      所以,她讨厌这个人,讨厌这个本不是傅家的外人,即便他平日里对自己再关怀备至,她还是讨厌这个人,一心盼望着他哪日被爹赶出傅家,就在白日她还向爹告了一状,说他偷了自己的东西,可爹似乎不信,沉沉的目光让她有些心虚。

      他用了一盏茶的时间,给自己讲了一个不算长的故事。

      十年前,梨县有一个贫穷书生娶了一个不算美丽的妻子,可这个女子却很理解夫君的志向,所以省吃俭用供她的夫君进京科考,为了名利前程这个男人将已身怀有孕的荆妻扔在家里,但他没有辜负妻子的期望,一举登科榜眼,可官禄加身之后,这个男人忙于朝政,无暇抽身,过了整整十年,他才回去找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只可惜,那年梨县瘟疫蔓延,男人的妻子和孩子也在其中,只可惜,他救不回自己的妻子,只把一个劫后余生的孩子,带回了原本该属于他的家里。
      原来,那年爹请命去梨县是有原因的。

      人生没有多少个十年,也装不下太多遗憾。

      血脉这种东西是很奇妙的,即便是亲生就算做的不尽责也是连着心,不是亲生,即便做的再好,也终究是差了一大截。

      所以,今夜,她关心他,照顾他都成了理所应当的事情。

      往日里,他对自己虚寒问暖也都成了真心诚意的模样。

      日光出露,天边破晓,酒醉了三天的人,这才缓缓醒了过来,初醒的眸光从惊惧,沉痛慢慢淡成了一片温煦,梦里有他的家,有个女人总喜欢揽着他的肩膀,坐在破烂的门前,等一个人回家,可她等了十年却没能再握一下那个男人的手,而那个孩子,同样等了十年,好不容易等来了父亲,却被他认作了义子,连死都不能认祖归宗,注定一生都不为人所知地活着。

      他没有见过父亲,自幼对父亲的记忆就是母亲口中的样子,母亲总说父亲得了空闲就会回来接他们,可他等了十年呢,也没见过父亲一面,但他不不怕,他有六七十年的时间等父亲回来,可娘亲总是笑话他,说他有时间等,父亲却没有六七十年的时间让他等,为此他还郁闷了好一阵子,那年瘟疫蔓延,他没能幸免,迷迷糊糊之中他觉得自己要死了,唯一的遗憾或许就是没见到父亲,也不能救娘亲。

      劫后余生,他跌进了在悲伤和欢喜两种矛盾的情绪里,因为救他一命的男人,告诉他对于娘亲,太医的医术远远不够保她的性命,而告诉他这个消息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心心念念的父亲,所以他看着这个满脸憔悴的男人,他第一次欢喜地叫了声爹。

      要知道,一个人的念想和真正看到的喜悦,前者远不及后者的万分之一。可这个男人却犹豫了,并且对他细细叮嘱,不要叫他爹。

      父亲跟他说,如今他身居太守一职都是得了国公大人的提携,要知道机缘都是别人给的,朝臣之间无不是结党共事,若孤立无援,迟早要身陷牢狱之苦。所以,为了安身立命,他娶了当朝国公大人的女儿,俩人还有一位捧在手心上的女儿,日后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即便有过错他也要多多包涵。

      联姻之初他没有告诉国公大人自己已有妻儿,若被他知道你的存在,自己千辛万苦得来的前程就会化作烟消,所以,关于过去自然埋得越深越好,不为人知,如果他们都想平安的活着。

      所以他不能与自己相认,若非要叫一声爹,那就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在外人面前要叫他义父。

      这就是他给自己的身份!这就是娘亲等了十年等来的结果!

      不能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不能让他光明正大地叫一声爹,不能给娘亲一个名分,不能把过去的事情袒露人前……但他亏欠自己的,会用以后的时间悉数补偿,除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爹,他什么都会给他。

      可他除了一个爹什么也不想要。

      瞧着推门而入的人,他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奈何太阳穴疼的厉害,起不了身。傅言手里端着一碗姜茶,见他起身要下床,忙将他推了回去“酒劲儿还没退呢,你这么急着起来干什么?快躺回去。”

      望了眼素纱幔帐,馨香萦绕的房间,他微微一愣“这是你的房间?”

      “你喝多了,我不放心别人照顾你,所以就把你搬来了这里。”傅言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过来“这是我方才煮的姜茶,你喝完会舒服些。”

      “多谢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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